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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消逝

2010-08-30王开岭

读者 2010年8期
关键词:荒野樱花成就

王开岭

美国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每一条河流,每一只海鸥,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发生由多种力、规律与偶然因素确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势要扑向一只松鼠时,一块岩石因冰冻膨胀而松动,并滚下山坡,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猎物警觉,于是松鼠跑掉了……这些原本无关的元素撞到一起,便显示出一种野性。”我觉得,这是对野性最好的阐释。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之美,即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被控制和未驯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类经验和见识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点,像香山的红叶、玉渊潭的樱花、北海的莲池、钓鱼台的银杏……每年的某个时节,报纸电视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对方的妖娆,并叮嘱寻芳的路线、日程、方案等细节。比如春天,玉渊潭网站的访问量就会激增,因为有早、中、晚樱花的花讯,像天气预报一样精准。美则美矣,但这种蜂拥而至的哄抢式消费,尤其被人工“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计划性绽放,再加上门票交易环节,使得这一切更像一场演出……除了印证已知,除了视觉对色彩的消费,它不再给你额外惊喜。所以,这些风物我涉猎一次后,便没了再访的冲动和理由。

日子长了,这些景致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淀为一种季节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时令来,比如很多文章开头会写道:“当香山枫叶红了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又开了……”这样的花开花落,呼应的是经验和日历,精神上往往无动于衷。

种植型风景,本质上和庄稼、高楼大厦一样,属人类的方案产品和预定之物,乃劳动成果之一。它企图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严谨,比如玉渊潭樱花,每株树都被编了号,据品种、花期、色系、比例,被分配以特定区域、岗位和功能,总之,这是一套被充分预谋和策劃的美学体系,像鸟巢升起的奥运焰火一样。一个人注视璀璨焰火,和瞥见天际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后者属野性之灿,前者你可以去夸奖张艺谋,而后者导演是大自然,你无从感激,只会对天地顿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征,即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无关。

有一次,指导一档电视旅行节目,用我的话说,这是一个逃离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故事。在云南拍摄时,有个镜头,台湾主持人在路边摘了一朵花,兴奋地喊:野玫瑰!我对她说:你若能发现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说白了,作为一个带观众去远方的背包客,我是希望她走得再狂野和不规则一些,能采集到大自然的一点野性,能邂逅更多的未知与陌生,如此,才堪称“在那遥远的地方”。远方之魅力和诱惑,就在于其美学方向和都市经验是相反的,而玫瑰一词,文气太重,香水味太呛鼻了——它顶多会让我想起情人节、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杀想象。

有则电视广告,描绘的是一头快被淹死的北极熊。擅游的北极熊会溺水?是,因为无冰层可攀了。再过20年,北冰洋将成为北水洋,只剩下水,无情之水。科学家预测,按现今温室化速度,乞力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几年后消逝,对这座伟大的赤道山脉来说,那抹白色披肩不仅是野性之美,也是神性象征。在我眼里,这悲剧不亚于马克思肖像被偷剃了胡子,没了它,伟人的尊严和标志荡然无存,那会是另一个人,谁也不敢与之相认了。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上演了一场被称为“政治行为艺术”的悲情剧。总统纳希德和14名内阁部长佩戴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举行了一次内阁会议。研究报告称,若全球变暖趋势不被遏制,本世纪内,这个由上千个小岛组成的国家将被海水淹没。就在此举一个多月后,喜马拉雅山也上演了同样的一幕。为表达对冰川速融的担忧,尼泊尔总理与20多名内阁部长,戴着氧气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不远处的珠峰大本营,正是各国登山者向峰顶冲刺的起点。而几天之后,在丹麦哥本哈根,在被称作“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全球气候大会上,一位斐济女代表在演讲现场失声痛哭,因为她的家乡——那个以碧海蓝天、洁白沙滩和妩媚棕榈树著称的岛国,已四面楚歌、摇摇欲坠……

这些都是人类成就杀死自然成就的显赫事例,而隐蔽的个案,就是每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态细节:减损的湖泊、荡平的丛林、削矮的山头、人工降雨和催雪、被篡改结构和元素的土地、时刻消逝的物种——就在人们热望大熊猫、藏羚羊、白鳍豚这些明星动物的同时,大量鲜为人知的生命,正黯淡地陨落。若真有上帝,恐怕每天都忙于一件事:主持追悼会并敲响丧钟。

其实,在感情和审美上,现代人并非歧视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们酷爱大自然,像张家界的旅游口号即“来到张家界,回归大自然”。我们把离开自己的成就去拜谒大自然的成就,叫做旅游。对于荒野,大家更是心仪,那么多人被野外观鸟、西域探险、汽车拉力赛搞得神魂颠倒。

只是人类的另一种能量——物质和经济欲望、征服和攫取欲望、创造和成就历史的欲望、无限消费和穷尽一切的欲望——太强烈太旺盛了,这导致人们一边争宠最后的荒野,一边做着拓荒的技术准备;一面上演着赞美与愧疚,一面欲罢不能地磨刀霍霍。这种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其情形就像戒毒。

比尔·麦克基本在《自然的终结》中说:“我们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已经终结了自然,从每一立方米的空气、温度计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以找到我们的欲求、习惯和欲望。”

从“香格里拉”情结到“可可西里”现实,精神上的缥缈务虚与操作上的极度实用,自然之子的谦卑与万物君主的自诩……人类左右开弓,若无其事掴自己耳光。

我们现在所干的一切,现在的挥霍水准,差不多是以一千个地球为假设库存和消耗前提的,但事实是:只有一个地球!

(刘荣摘自《海燕·都市美文》2010年第2期,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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