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啊,我们居然没有敌人
2010-08-30翁贝托·埃科
翁贝托·埃科
我曾经谈到过我与的士司机之间的趣事。与其他城市相比,这种经历以发生在纽约最为有趣。原因有三:第一,纽约的的士司机来自世界各地,语言、肤色各不相同;每个人都配有一张小牌子,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因此,每次上车后,辨认他们究竟是土耳其人、马来西亚人、希腊人、犹太人还是俄罗斯人就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中的很多人总是通过他们自己的电台相互联系,电台里说着他们的语言,播放他们的歌曲,因此,有时打的去中央公园就好像是打的在加德满都旅行。第二,在纽约没有人把的士司机作为终身职业,而只是一份临时工作;因此,握的士方向盘的有可能是一名学生、一位失业的银行员工,或是一个刚来不久的移民。第三,纽约的的士司机总是一批批地出现。在某个时期,大部分司机都是希腊人,过一段时间后又变成了巴基斯坦人,之后又是波多黎各人,诸如此类。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观察到移民的浪潮起伏,以及各个种族的胜利:当某一群的士司机从这个行业消失时,就意味着他们碰到了好运气,声势壮大了,说明他们可能转移到烟草店、蔬菜店里工作,转移到城市的另一个区域生活,登上了一个新的社会台阶。
因此,除了能够观察的士司机个体的心理差异(有的歇斯底里,有的古道热肠,有的投身政治,有的反对某主义)之外,出租车更是一个观察社会现象的绝好场所。
上个星期,我碰到了这样一个司机,他是有色人种,名字很难拼,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巴基斯坦人。聊到这儿的时候,他问我是哪国人(纽约的外来人口相当多),我说我是意大利人,于是他就开始问我问题。看上去他似乎对意大利相当感兴趣,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有这么多问题,是因为他对意大利一无所知,既不知道意大利在哪儿,也不知道那里说什么语言(通常,当你告诉一个的士司机在意大利人们讲意大利语时,他们都会感到很震惊,因为他们已经习惯性地认为全世界都在讲英语了)。
我快速向他描绘了一下,说意大利是一个半岛,中部是绵延的山脉,而周围则被一圈海岸线包围,那里有许多美丽的城市。当聊到意大利的人口时,他惊讶于意大利的人口居然那么少。随后他又问我意大利人是否都是白种人,还是多种族混杂。我向他大致解释说,起初,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白种人,但现在也有一些黑人,不过数量比美国要少。他当然也想了解意大利有多少巴基斯坦人。我回答说,可能有一些,但比菲律宾人和非洲人少。听了我的回答,他显得不太高兴,或许在想为什么他的同胞不愿意去意大利这个国家。
我又傻乎乎地告诉他意大利也有一些印度人,他立刻怒视着我:我不该把两个如此不同的民族相提并论,不该提起这个在他心目中如此低等的民族。
最后,他问起谁是我们的敌人。我问:什么?于是他耐心地向我解释说他想知道意大利人目前正和哪个民族打仗,不管是为了领土争端、种族仇恨,还是边界侵略等其他原因。我说我们没有和任何民族打仗。他继续耐心地问我谁是我们的宿敌,也就是那些曾经和意大利人相互残杀的民族。我再次重申我们没有这样的敌人。最近的一场战争发生在五十多年前,即使是在那场战争里,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过究竟谁是敌人,谁又是盟友。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并坦白地说他认为我在撒谎。一个民族怎么可能没有敌人呢?
那件事就到此结束了,我为本民族这种麻木的和平主义而多给了他两美金的小费。但我一下车就忽然想起了刚才本应该告诉他,却一时没有想起的正確答案。这种现象被法国人称为马后炮。
我应该告诉那个司机意大利人是有敌人的,但不是外来的敌人。他们也根本无法确定谁是自己的敌人,因为他们总是在内部持续地争斗。意大利人之间总是在斗争:城市跟城市斗,邪教与正教斗,阶级跟阶级斗,政党与政党斗,同一政党中的成员相互斗,大区跟大区争,政府跟司法部门争,司法部门又与经济部门争,国家电视台与私人电视台争,联合政府之间的成员互相争,部门与部门争,报纸与报纸争。
我不知道那个司机是否能听懂我这样的回答,但如果我刚才这样回答他,至少不会丢脸,做一个没有敌人的国家的公民。
1996年
(婴宁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密涅瓦火柴盒》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