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忠于建筑
2010-08-30张丽钧
张丽钧
我是在一本关于教育的书上认识他的。那本书提到他讲过的一个精妙语段:一个人坐在树下,和一群人谈论他的主张。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就是老师,那群人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学生。这个人讲得可真好啊!令所有的听者折服。他们想,要是能把这个人留下来该多好!于是,“一个空间”设立起来,这就有了最早的学校。
眼睛在这段话上流连了好久。同时,也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路易斯·康(LouisKahn)。
带着好奇,搜索了有关美国建筑家路易斯·康的资料,看了他的儿子纳撒尼尔·康(NathanieKahn)所拍摄的纪录片《我的建筑师——寻父之旅》,将路易斯·康的作品图片放进了收藏夹……就这样,路易斯·康成了我在某段时间内行走坐卧都挥之不去的一个生动符号。
他是一个生活的低能儿。他有本事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搞得乱糟糟——他四处奔波旅行,“只有领带和书常在他身边”;他睡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把毯子当做床铺;他神情恍惚,眼睛看上去像是患了视网膜脱落;他在与别人对谈时,常会让对方误以为遇到了疯子。他说:我对生活所知甚少,除了建筑,我什么都不会。
他是一个有着明显的道德缺陷的人。他拒绝接受一夫一妻制。在情感问题上,他像个孩子一样听凭欲望的支配。他先后有一个妻子和两个情人,并分别和她们生有孩子。但是,他却不能够承担起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让那6个爱他的人陷入了无休止的等待与痛苦。他说:“只有工作让我觉得可靠。”
但是,他不是一个少年得志的建筑师,或者说,幸运之神并没有过早地垂青他。50岁之前,都可以看作是路易斯·康的“蜕壳期”。他的“蜕壳期”是那么漫长,漫长得让人以为那破茧成蝶的神话再也不可能属于他了。但是,他的心没有死去。他像一座活火山一样悄悄蕴蓄着力量,等待着喷发那一刻的必然到来。
“一个建筑师必须有哲学家的头脑、社会学家的眼光、工程师的精确和实践、心理学家的敏感、文学家的洞察力和艺术家的表现力。”这段话是梁思成说的。我曾经以为梁思成说尽了一个出色的建筑师所应该具备的一切品质。但是,路易斯·康使我明白,还有重要的一点梁思成没有道出,那就是——圣徒般的宗教情怀。
路易斯·康无疑是这种情怀的最佳阐释者。
与其说建筑和城市是他永不厌倦的情人,不如说建筑和城市是他永不坠落的信仰。
他固执地认为,好的建筑师,必须能够回过头去“聆听最初的声音”。正因为他本人长着一双能够灵敏地捕捉到远古声音的耳朵,所以,他才能深得建筑学的要义与精髓,他才能将自己看成是人类建筑史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回溯过去,躬耕于当下,关怀未来。
他像摒弃俗套一样摒弃功利。在贫穷的印度,他反而找到了强烈的归属感。多年之后,在他的儿子第一次前往印度时,在毫无秩序感可言的破烂街巷中,他不禁疑惑地追问:“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古稀老人离开温暖的家,孤身一人屡次前往这样的地方。”是的,路易斯·康不是来淘金的,他是來痴心寻找那片“最适合长出建筑的土地”。在路易斯·康心中,建筑就是信仰本身。他用建筑表达他对世界的理解和对人类深挚的爱。他这个“全能与无能的混合物”在建筑中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他以专属于他的那种“宁静的从容和谦逊的尊严”的建筑风格完成了生命的优美抒情。
去世的时候,这个天才的建筑师已然破产。
在他的身后,耶鲁大学美术馆、爱塞特图书馆、达卡政府中心、坎姆贝尔博物馆默立着,用静谧、光明的语言实现着“人间与神界的对话”;他的家乡费城因为拥有他的作品太少而黯然神伤;留下了他太多足迹的孟加拉则因“保有他最后的作品”而暗自庆幸;他的两个情人都终生未嫁,甘愿做单身妈妈忍受流言蜚语,她们之于他,更像信徒之于布道者;他的私生子纳撒尼尔·康在世界各个角落追寻他留下的足迹。在达卡政府中心,他是被蒙上双眼带进建筑群的,眼罩摘下之后,望着一片灰色与红色的静穆建筑群,他不禁泫然落泪,他说:“在这样的旅程中,父亲的形象渐渐清晰。他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一个神话。我越了解他,就越想念他。我希望现实并非如此,但父亲已经选择了他所钟爱的生活。我真的舍不得离开。时光荏苒,多年之后,我想我终于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道声再见。”
纳撒尼尔·康找到了一个父亲,这个父亲亏欠了他很多,但在死后用建筑娓娓与他对话,从这个意义上讲,路易斯·康为纳撒尼尔·康留下了太多太多俊逸不俗的弟兄,纳撒尼尔·康没有理由孤独。而我们呢?我们找到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建筑诗哲”,一个将建筑奉为宗教的圣徒,他为建筑而生,为建筑而死,他用建筑述说着对人类的心灵抚慰和终极关怀——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的传奇。
匆匆走在路易斯·康的灵感从未照耀过的城市,我这个每天与别人谈论着自己主张的人不由想到了他的一段妙论:“在一个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优秀的城市环境将会告诉他应该做的事和如何去做。”
我忘不掉这个一生只忠于建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