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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神明如何平定叛乱:杨府君与温州地方政治(1830–1860)

2010-08-29罗士杰赵肖为

关键词:西乡乐清神明

罗士杰,赵肖为(译)

(1.布朗大学历史系,美国普罗维登斯 02912;2.温州大学学报编辑部,浙江温州 325035)

地方神明如何平定叛乱:杨府君与温州地方政治(1830–1860)

罗士杰1,赵肖为2(译)

(1.布朗大学历史系,美国普罗维登斯 02912;2.温州大学学报编辑部,浙江温州 325035)

以发生在1855年温州府乐清县的瞿振汉起义为例来说明地方神明杨府君(杨府爷)与温州地方政治之间的关系。首先阐述瞿振汉起事的缘由,然后分析杨府君对事平之后乐清地方政治的影响。杨府君实际上是清廷和当地民众共同承认的决定性的政治话语形式。清帝国地方官员将杨府君用作抑制因瞿案引发的朝廷与地方社会之间种种对立的工具,而地方民众则将地方神明用作平息地方社会先前存在之对立关系的工具。

温州;瞿振汉;杨府君(杨府爷);晚清地方政治;神明册封政策

在1867年刻立于温州的《杨府庙碑记》①此碑迄今仍矗立在温州市海坛山的杨府庙旁. 此碑其实脱胎自戴槃题为《杨府真君戡乱显灵记》一文, 此文可见于: 戴槃. 东瓯记略[C] // 戴槃. 戴槃四种记略. 重印本. 台北: 华文书局, 1969: 85-87.中,落款人温州知府戴槃仍对杨府君②杨府君(温州方言也称之为“杨府爷”)信俗依然盛行, 尤其在浙南地区. 关于温州地区杨府君信俗的研究, 参阅: 姜彬. 吴越民间信仰习俗(节选): 吴越地区民间信仰与民间文艺关系的考察和研究[C] // 姜彬. 姜彬文集:第3卷.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7: 189-365; 林亦修. 温州族群与区域文化研究[M].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12年前戡乱显灵的事迹津津乐道。如同在碑文中可见的,戴槃宣称杨府君激励了乐清县城居民和西乡③乐清城往温州方向的县域称“西乡”, 往台州方向的县域称“东乡”.村民一齐将以瞿振汉为首的叛乱分子赶出乐清县城。碑文开篇写道[1]:

异哉,乐清县城之复也!咸丰甲寅十二月,土匪瞿逆倡乱,麇集县城,势张甚。大兵未集,士民俯首帖耳,莫敢撄其峰。忽一日哄然而起,齐心杀贼,渠魁授首,群匪千七百余人歼焉。城遂以复。佥曰:此杨府君之助也。

从碑文的说明来看,杨府君的显灵事迹激发了乐清民众向以瞿振汉为首的叛乱分子进行战斗的勇气。事后的报告也指出,他们在短短的4个小时里杀死了至少1 400 – 1 500名④关于死伤数字, 根据时人林大椿的日记, 约有1 456人受害. 之所以会有这一个统计, 是因为在事后, 有一位名为赵士铨的地方士绅捐资办理收尸事宜. 而受雇收尸的人必须割下个别尸体的发辫以换取工钱. 见: 参考文献[2]: 37; 参考文献[7]: 24.显然来自瞿的家乡的匪徒[2]37。然而,实际上的经过究竟如何?这个短时间所造成的骇人的死亡记录,对于乐清地方政治又隐含着怎样的根本意义呢?

瞿振汉起义爆发于1855年初①。根据清朝官员的报告,温州府乐清县虹桥人瞿振汉聚众组建了所谓的红巾军,并与 1855年初在虹桥瞿氏宗祠集结后,聚众进攻乐清县城。这一场所谓的叛乱实际上并非清政府武力镇压,而是乐清县城居民以及来自西乡的村民联手击灭。戴槃的碑文基本上沿用前任上司庆廉于瞿案事后所撰报告的观点。且不论当时善后的庆廉抑或数年后到任的戴槃,对于杨府君显灵戡乱的事迹显然都没有任何疑问。

另一方面,清朝政府在重新取得乐清城的控制权之后,庆廉召集当地的地方士绅商议如何论功行赏。通常的情况是,就嘉奖名单达成共识后,官员会向军机处呈递善后处理报告。这一类报告的内容通常会胪列有功人员姓名与具体事迹以请求军机处授权地方官员给这些有功人员授予荣誉或赏金。令人意外的是,与会的地方士绅拒绝了庆廉的封赏提议,反而要求庆廉撰写报告向皇帝要求敕封他们的地方守护神杨府君,以表彰他对这次平乱的贡献。至于军机处已拨下的赏金,这些地方士绅建议用于修缮位于西乡的杨府庙。庆廉已经在温州为官 10年,深知地方民情,因此同意了这群地方士绅的请求。经过了将近12年的等待,1867年军机处的批复终于传到乐清,同治皇帝册封杨府君为“福佑真君”。

不管是清朝官员的报告还是戴槃的碑记,其实都清楚地表明,他们对地方神明在地方政治中所发挥的角色与一般民众所谓的“有求必应”的内涵并无二致。从更大的层面来说,对于这些发生在地方社会中的神明显灵故事,学者必须探讨,在这些显然充满不解与惊讶的论述背后到底隐藏了哪些存在于地方政治中的待解意义。简单地说,通过对瞿振汉案的讨论,笔者认为,与其强调杨府君的灵验故事,还不如质问一个更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清朝地方官员会需要与杨府君这样的地方神明合作?为何在事平之后,清代官员还把杨府君纳入官方祀典中,同时给予封号,以确保这样的合作关系?这样的做法用意何在?探讨上述问题,笔者认为将有助于我们勾勒出在1860年代后期西方列强及其重要的附加物——天主教与基督教进入中国之前,民间信仰与地方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简单地说,温州杨府君的例子揭示了清朝试图通过将深得人心的地方神明纳入官方祀典以加强其在地方社会中的权威性的手段。

一、杨府君:西乡的守护神

最初的杨府君是唐朝的一位神仙,在温州和台州沿海地区的渔民中深得人心[3]641-643:

神姓杨名精义,唐太宗时人,生十子,俱入山修道。一夕拔宅飞升,同登仙籍。由此着灵,海祷辄应。

目前已知最早的杨府庙坐落在杭州,建于南宋年间。据此,杨府君信俗至少可以上溯到 12世纪[4]。光绪年间所编的《永嘉县志》曾经提及两则关于杨府君信俗历史的碑文,一则是记载杨府君第一次获得封号的南宋碑文,另一则由一位明朝袁姓按察使撰写,可惜两者都失佚了[5]405-407。不过,我们仍可据此推测,杨府君信俗至少从12世纪起已经存在于乐清地区。

那么,杨府君信俗又是如何与乐清西乡联系在一起?又如何进一步成为西乡乡民心中的守护神?根据 1777年树立的一块碑文,乐清西乡西皋社村民自明朝以来每年农历二月廿五都会庆祝杨府君诞辰。当时的杨府庙并没有什么财产,庙务的维持只能靠村民的年度奉献去支应年度祭仪的费用。一直到了康熙年间,一位名叫郑文玉的人捐了一批价值不菲的财物。尽管某些乡民图谋侵吞,杨府庙最后总算保有了自己的财产,并经过许多年的努力,在当地社会中逐渐增强了影响。

不过,这一场庙产争夺战仍显示了18世纪清朝地方官员对杨府君神力的认知程度。如同《杨府庙重置祀田记》记载[6]:

郑文玉者,邑西三塘人,因迈无子,于康熙时挈田入庙,为主持。玉卒,其妻再适盐盆王某,后子王书升思冒其田,雍正十三年,升丈入之,遂吞焉。然玉在日,恐身死田去,预置版眉,列而藏之,复镌诸所营墓志旁,以故得悉,取以题诸梁。

即便如此,情况还是对侵吞庙产的王家有利,情势直到 1777年乐清知县张福敏到杨府庙参拜才发生具体的变化[6]:

公自言前岁八月渡江,至中流,飓风突作,舟败,公入水,恍惚见有人掖而出之,

得无恙。是夜梦神人告曰:“余,杨府神,比掖君者,即余也。”言已不见。

于是,张知县于到任后便安排时间前往杨府庙参拜。他一跨进庙,庙中杨府君的形象竟然同他梦境中出现的神明一模一样!为了表达对杨府君的谢意,他决定捐钱整修当时已见颓败的庙宇。环顾四周,张不意发现庙梁上刻有“故心邑民郑文玉舍田十三亩”等字[6],立刻怀疑庙产是否被侵吞。张知县马上询问村民何以一座拥有财产的庙宇竟然颓败至此。聚集的人群向他陈报了杨府庙与王家之间的争执过程。张知县立即召来社首张煌和周乐朔(周很可能就是郑文玉的继任者)说明案情。几经调查,张知县责令张煌具状到县衙请愿让地方政府介入此案。张煌的请愿书不仅要求王家归还庙产,而且乘机要求官府准许在西漈坑开垦2亩地以增加庙产规模[6]。张知县当然允其所请,并传唤王书升的3个儿子到公堂,勒令他们归还他父亲所侵吞的庙产,否则予以重罚。最后,王家归还了先前侵吞的土地[6]。

如前所述,即便缺乏足够的庙产,杨府君信俗自明朝以来已经在西皋社普遍流行。不过,如上文所见,就算是地方社会中的神明其实也无法捍卫自己的庙产,简单地说,杨府君并不是万能的。根本地说,寺庙还是必须仰仗地方官员的介入去索回自己的庙产。这也就是说,上述故事中的地方神明其实是非常懂得利用适当的时机跟地方官员互动从而实现信众的目的。不过,过去的研究者往往将注意力集中在地方神明如何将分散的地方社会统合到一种地方信俗之中,从而忽视了这种“相互拯救”①事实上, 此类地方神明与地方官员之间这种“相互拯救”的故事在庙产纠纷以及个别与地方利益相关的案例中是很常见的. 然而, 在帝制中国晚期宗教史的研究中, 学者仍高度依赖人类学家桑格瑞(Sangren)根据1970年代晚期在台湾北部桃园县大溪镇的田野调查所做成的关于“灵力”功能的讨论. 根据桑氏的见解, 地方神明的灵力可将不同背景的人群整合于同一神明的信仰与相关的组织中. 参阅: Sangren S. History and Magical Power in a Chinese Community [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关于地方神明如何统合地方社会的开创性研究, 参阅: Wang S C. Religious Organization in the History of a Chinese Town [C] // Wolf A. Religion and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71-92 (中译本: 王世庆. 民间信仰在不同祖籍移民的乡村之历史[C] // 于氏着. 清代台湾的社会经济. 台北: 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1994: 295-372).的故事所反映的地方神明与地方政治的相互联系性。随后,我们将会看到,正是这种政治上的相互联系性在镇压瞿振汉起义中再次发挥作用。

二、瞿振汉起事的背景

关于瞿振汉起义,除了官方报告,民间也存有许多记录,这些记录的史料价值在于它们有助于我们全方位地了解事件的起因。例如,乐清文人林大椿针对瞿案所撰写的《红寇记》一文,即提供了除了官方报告之外与本案相关的重要背景资料。根据林的记载,瞿的家庭背景如下[7]10:

红寇之魁瞿振汉,又名振海,世居乐清东乡虹桥街。祖兆岗,以拳勇雄乡里。父嘉秀,贫,诸生,早卒。汉善居积,业重罗,资渐充,旋卖酱于市。素不知书,而粗通文义,狡谲性成,关机捭阖,猾胥不能困。

另一则值得长篇引用的关于瞿的故事是20世纪初温州一位中学教师周起渭收集的[8]165-166:

清咸丰元年(1851年),年岁歉收,七八月间瘟疫流行。瞿振汉店内的腐乳存货很多,一时销售不了。虹桥东街口,蒲歧地方人挑来渔鲜担货,每天销售数十担。振汉心中羡慕,因写十多张不署名的黄纸通告,于夜间遍贴通衢。通告上面大略说,明日某菩萨圣诞,大家都要茹素,不得吃荤,可保家口平安等语。果然,第二天他店内的腐乳销路很旺,而东街口蒲歧人的渔鲜则无人过问。

上述两则故事提供了更多关于瞿振汉家庭背景和所处环境的线索。他的祖父很可能是当地的土豪,并希望儿子瞿嘉秀能接受教育晋身文人①虹桥瞿家的故事其实非常接近台湾雾峰林家的例子. 根据Meskill的研究, 为了捍卫家族在地方社会中的利益,雾峰林家首先是以地方土豪的形象去跟其它家族竞逐地方利益. 发迹之后, 林家也冀望家族成员能接受教育以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官员来保卫家族的利益. 在这方面, 雾峰林家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至迟从1850年前后到1960年间,历经了不同的统治者, 雾峰林家一直是台湾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 参阅: Meskill J. A Chinese Pioneer Family: The Lins of Wu-feng, Taiwan 1729-1895 [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9.。但是,体弱的瞿嘉秀没能实现父亲的愿望。更糟的是,他年纪轻轻就抛下年幼的儿子死去。瞿嘉秀的早亡无疑对瞿家产生很大的冲击,窘迫的境况迫使瞿振汉从商糊口。再从上述的记载中亦显然可见,瞿振汉在虹桥商圈里即便算不上十分正直,但绝对称得上精明②与瞿振汉类似的背景形象亦可见于韩书瑞(Susan Naquin)对发生于1774年的山东王伦事件与康豹(Paul Katz)对1915年台湾的余清芳事件的研究. 参阅: Naquin S. Shantung Rebellion: The Wang Lun Uprising of 1774 [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 Katz P. When Valleys Turned Blood Red: the Ta-pa-ni incident in Colonial Taiwan [M].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经过一段时间的积聚,瞿家的经济状况获得明显的改善。因此,瞿振汉决定采取手段来提升家族在地方社会中的地位。为此,他一方面将弟弟瞿振山送入县学;另一方面则捐资替自己换来一个监生头衔[7]10。除了教育投资以实现祖父对父亲的期望外,瞿也热衷于地方慈善事业来提升家族在虹桥乡亲间的声望。根据林大椿的记载,1853年瞿发起赈济饥贫,并从而得到当地民众的赞誉[7]12。不过,大约过了1853年后,瞿已年过四十,此时他家的经济状况亦如同当时的清帝国一般快速地走下坡。到了他 1855年初起事前夕,瞿早已负债累累。但跟之前不同,这一次,瞿并不认为他当时所面临的窘境是因为运气太差,反而认为当时清朝官员众多引起争议的政策是造成他失败的主要原因。

19世纪中叶以降,清帝国遭遇了两场全国性的危机。一场是鸦片战争,另一场则是当时方兴未艾的太平天国。这两次危机对于温州民众的直接冲击就是不断加重的税负。清帝国为了承担因鸦片战争向英国的巨额赔偿,军机处因此下令与此战争有关的江苏、浙江与安徽三省负责筹措赔款[9]。浙江省因相对而言较少直接受到太平天国战火的破坏,因此军机处要求浙江省必须比其它省份承担更大的对英摊款的责任。为了应付上级所交派的任务,浙江省地方官员唯有提高以田赋、劳役与盐专卖所得为主的地方税赋。

这样的贸然加税对地方社会的冲击,当然是非常巨大的。不过,更可议的是地方官员的执行手段。对此,我们可以从赵钧日记《过来语》的记载中一窥新加的税赋对当时温州地方社会的影响。1843年1月12日,南京条约签订刚过了半年,赵钧抱怨他的土地被瑞安梁知县派人霸占,说是为了从地方社会征税。他非常愤怒,但却无力阻止[10]138。1844年,赵在日记中悲愤地指控现任知县的残忍[10]140:

邑令有父母之名,应有父母之情,乃藉势肆毒,民不聊生,旨膏日竭,控告无门。以愚观之,当今天下大势,误国家者,县令也。时赵令景铭无政不酷,视民如仇,事事令人俱哭。

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逐步升级,清朝的财政状况更加恶化,日常的税赋水平已不再能够满足政府日渐急迫的军事支出。为此,清廷决定扩大捐输的范围以求增加整体财政收入。1854年农历三月十一,赵钧又在日记中谴责了新税制在温州造成的负面影响[10]159:

现在十室九空,朝廷又下捐输诏。县官承上官意旨,只图取媚,不顾大体,时谓之勒捐,闻者骇异。

在这样的状况下,不光是地方政府滥用勒捐制度,地方士绅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亦不得不采取非常的办法。如同赵均在日记中所指控的,当时的瑞安地方士绅孙锵鸣为了减轻捐输制度对其亲族故旧所造成的冲击,因此以在籍京官的身份在地方设局办理捐输事宜。做为孙的启蒙业师,赵无疑对孙利用在籍京官的特权,擅自将负担转嫁到它人身上的手法痛心不已,但却无可奈何。这样因地方士绅操弄特权所造成不公的状况,使一般百姓对清廷和地方士绅都已然失去信心。

身处乐清的瞿振汉当然无法自免于勒捐制度所造成的冲击。更别说孙锵鸣主导的捐输体制在乐清县的最主要受益者正是孙的连襟、瞿振汉好友倪廷模的死敌徐牧谦。事实上,当徐获知瞿振汉与倪廷模等人从虹桥出发准备进入乐清城时,马上连夜逃到瑞安孙家寻求孙的保护①当徐牧谦得知瞿振汉与倪廷模已控制乐清城时, 徐与他的两个儿子马上动身逃往乐清西乡寻求保护, 计划之后再找机会逃到瑞安孙锵鸣处. 但徐在西乡的佃户无视于徐与他当时患病的两个子的请求而拒绝提供保护. 更令徐感到尴尬的是, 西乡的佃户反而取出棍棒强迫徐等人立即离开. 不多久, 徐的儿子还被一名叫张永敖的西乡人抓住, 并旋即解送到乐清城内瞿振汉处. 若不是旁人劝阻, 瞿本想立即处决徐的儿子. 徐在乐清北部的山区躲了一夜后, 还是被村民抓住, 并准备送给瞿振汉处置. 但非常戏剧性的是, 在被押往乐清城的路上, 徐被其故旧所救.随后, 徐才被护送到瑞安孙宅. 从上述的故事, 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 徐氏父子的遭遇并不能怪罪于他们的坏运气. 更准确地说, 徐氏父子的遭遇反映了徐家在乐清一般百姓中的形象. 见: 参考文献[7]: 18.。除了向地方社会要钱,从 1850年代开始,清帝国官员还鼓励地方社会组建团练以节省军费开支。团练制度引入温州,一方面使得地方利益集团之间不断加剧的竞争进入一个新阶段,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与瞿振汉具有相似社会经济条件的地方士绅在地方政治领域崛起的绝佳机会②关于团练与地方军事化的讨论, 参阅: Wakeman Jr F. Stranger at the Gate: Social Disorder in South China, 1839-1861 [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6 (中译本: 魏斐德. 大门口的陌生人: 1839-1861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M]. 王小荷, 译. 2版.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2; Kuhn P. 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Militariza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1796-1864 [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中译本:孔菲力. 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 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M]. 谢亮生, 译. 2版.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

早在1853年3月下旬,瞿振汉便向乐清知县孙涤源递交组建团练的申请,请求孙准许其在虹桥组建团练抵御“外侮”。尽管所谓的“外侮”涵意含糊,但孙知县还是允其所请[7]11。同年 6月下旬,节制温州地区防卫的温处道台庆廉为了抵御 1840年代以来持续骚扰温州沿海地区的广东海盗[5]804-805,[10]136-137,便下令进一步放宽地方团练的武装限制,但仍不准许地方团练配备枪支和弹药。此令一出,瞿振汉就在虹桥开设工厂打造包括刀剑等在内的武器[7]11。

1853年7月,广东海盗多次掠劫温州城,但温州守将池建功怯战不前。赵均的日记也指出,当广东海盗掠劫温州和瑞安时,驻地清军基本上没有进行实质性的抵抗,因此造成温州地区居民严重的损失[10]163-165。这当然让温州居民(譬如瞿振汉)更加坚信当地的清朝官员和军队是不可依靠的。

除了上述因素外,还有一些更直接的原因促使瞿振汉在这个时刻决定铤而走险。1854年夏天,乐清遭受严重的洪涝[3]2269-2271。这年的2 – 7月,饥谨和瘟疫肆虐虹桥地区[7]12。为了度过这场危机,瞿再次发动赈灾。而且,如火如荼的太平天国进一步影响了瞿,当时他的好友金佩铨刚从太平天国都城天京回来,并向他讲述了令人振奋的亲身经历。远方的太平天国,眼前自然灾害显露的天启,都在一定程度上激励着瞿向地方政府挑战,以结束沉重税负与特权所造成的苦难和社会不公。就动机而论,瞿振汉起义非常接近于美国学者培宜理(Elizabeth J. Perry)研究晚清抗税起义所概括的“保护性反叛”[11]。尽管总体目标仍不明确,且受制于他的经济状况,在瞿决定下一步行动之前他还是需要考虑下列问题:首先,要采取怎样的措施才能够终结因地方官员的不当施政所造成的伤害?其次,在他的周遭到底有多少潜在资源可资动员?有多少人会支持他的行动?最后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如何在不过度引起中央政府关注的情况下去挑战地方官员?

情势如此,瞿振汉和他的朋友倪廷模稍后决定在一座庙里召集会议讨论这些问题。瞿以庆祝团练正式建立为由,并透过官方管道邀请地方士绅与会[7]12:

汉乃与廷模定议八月廿二日在土神祠①按照庆廉事后的报告, 所谓的土神祠就是在娘娘宫(即为陈靖姑的庙宇)举行. 参阅文献[2]: 34. 关于陈靖姑信仰的研究, 详见: 法国学者Baptandier B. The Lady of Linshui: How a woman became a Goddess [C] // Shahar M, Weller R. Unruly Gods: Divinity and Society in Chin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6: 105-149. 最新的研究, 又可见: Baptandier B. The Lady of Linshui: A Chinese Female Cult [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置酒,遣县役孔桂等持柬会诸绅士。赴会诸人闻其情词闪烁,像率引避。留者独七人,为盟书,托词团兵防堵,而阴谋誓于神,糁香灰入酒均饮之。

从上文中可见,原本一个庆祝团练正式成立的会议,最后变成一个兄弟组织(brotherhood association)的誓师大会。这次会议实际上并未发挥预期效果争取更多人员与财政支持来扩张他们现有的团练,不过,稍后当地富裕的监生连清纯的加入却适时地解除了瞿所面临的窘境。事实上,连之所以会加入瞿的组织,主要也是因为连的一个皇帝梦。连在皇帝梦醒后,便很兴奋地去找瞿讨论这个梦境。听完连的皇帝梦后,瞿便怂恿连道:“子托团练名招募士兵,吾当助子举大事。”[7]12连很高兴瞿愿意支持他,于是决定约个时间与瞿的其它几位朋友碰面,随后便加入了瞿的团练组织[7]12-13。可以说,连与瞿的结盟取得两项重要的成果:首先,瞿得到连坚实的财政支持,可以用之扩充弱小的团练、从而增强团练在乐清的影响;其次,瞿和连等7人结为兄弟组织,从而更加巩固了连对团练的忠诚。

至此,我们必须要问的问题是,何以两位监生会在 1850年代初选择挑战清朝政府?监生的头衔使他们不仅具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而且也说明他们曾经信赖过清朝及其体制。毕竟,捐个监生所费不赀。他们愿意做这样的投资,主要是因为监生的身份有助于确保他们家族的地方利益与声望。可以说地方士绅懂得灵活地采取不同的手段(譬如捐官、共享特权、联姻等不同的策略)与当地实权人物合作来保持他们在地方社会中地位。但很显然的是,监生的身份与所伴随的有限特权已不再能解决连与瞿当时在地方社会中所面临的问题。

因此,无论连清纯的皇帝梦在多大的程度上启发了他们挑战清朝政府的决心,但实际情况就是两位监生决定跳出来对抗清政权。他们的行动不光反映出对清朝地方政府施政日渐高涨的不满,其实也代表了他们对清帝国统治能力(governmentality)彻底失去耐心和信心。总之,前面所讨论过的种种因素已经对清朝政府与地方社会某些成员之间先前存在的权力结构造成剧烈的变化。虽说瞿振汉和他的红巾军只占领乐清城7天,旋遭县城居民和来自西乡的村民联手镇压。但这样的状态其实也清楚地表明地方社会任何一方的成员都难以自免于这一场剧烈变化。现在的问题是,在瞿振汉事件扰动地方社会之后,清政府又将采取怎样的策略去缓解东乡与西乡、地方官员与乐清地方社会之间长期存在的紧张关系,并重新取得乐清民众的信任。如同下文所将讨论的,地方神明杨府君将在此间扮演一个活跃的角色。

三、乐清城一日屠

土神祠会议后,瞿振汉的计划大致是这样的:先打劫一家邻居,诱使官弁从县城出来逮捕他们,而他们可以凭借对当地地形的了解伏击官弁。如果成功了,就长驱直入进攻县城。讨论的时候,有人担心钱财人力不足,而瞿回答道:“无虑也。孙令、姚协各富私蓄,先破县城,两人官橐十万金,皆我辈有也。”[7]12-13除了县城的官员外,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倪廷模的世仇、同时也是乐清地方士绅徐牧谦。风闻瞿等人的计划后,徐也在准备建立团练以保护自己的利益。当时盛传徐已积聚一大笔钱藏在乐清城的家中[7]13。总之,瞿进入县城就马上集中力量劫掠官府(包括县衙和军械库)夺取钱财和弹药以确保对县城的占领,之后便调集主力劫掠徐宅。

1855年2月3日,当瞿振汉率领不到500人的红巾军进入乐清城时,出乎他们预料的是,沿途他们并没有遇到实质性的抵抗。到了5日早上,瞿基本上已经控制了乐清城。在之后几场零星的战斗中,清军的姚姓护协被杀,刚上任不到两个月的知县康正基则逃往丽水。据称,当时幸免于难的官员多半躲到邻近的西乡去寻求保护,徐牧谦则逃到瑞安孙锵鸣处[7]18。与此同时,瞿的同党金阿满准备同日在温州城起事响应,但却很快就被温州官员逮捕[5]804。瞿占领乐清城后,先后发布两次安民告示[8]169-170。姑且不论其告示内容的真伪问题,瞿所发布的第一次告示描述了整个温州地区每况愈下的社会经济状况,重申他的起事将有益于保护乐清乡亲的利益。而目前可见的第二次告示则是宣扬反满情绪,并声称他的起事由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亲自指挥。就瞿的意图而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完全同意他的论调,林大椿便评论道[7]18:“檄称汉为义主,诟斥官吏,颇中时弊。然其中讪谤朝廷,语意狂悖。”

尽管如此,除了接管官府和劫掠徐宅之外,瞿的红巾军并没有对乐清县城居民的生活造成过多的损害,甚至说根本很难称得上是一场叛乱。如林大椿对瞿起事的评论道[7]10:

而瞿党非其类也,所纠者市人,所持者钝兵,所相与筹度者狂书生耳。

不过,仅以瞿振汉这支非正规部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取乐清县城,亦可藉此一窥晚清地方官僚体系的脆弱实况。首先,脆弱的乐清地方守备部队与乐清地方官僚系统,根本无力与瞿的红巾军接战。否则瞿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进入乐清城。其次,只要瞿及红巾军不对乐清县城居民采取过激行为,乐清县城居民似乎愿意让瞿振汉去取代那些更令人讨厌的清朝官员。在瞿进城后包括乐清县城居民以及西乡村民都在仔细地注意后续事态的变化,并警觉瞿的起事是否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然而,瞿进城之后只打劫官府和徐宅、而不骚扰他人、并努力在全县民众面前证明自己的起事乃是正义之举,加上两度发布的书面告示,似乎已经让乐清民众对瞿暂时降低戒心。此间必须明确指出的是,这种双方彼此克制下的互不侵犯仅仅是瞿与乐清居民之间所达成的权宜之计而已,并无助于缓解之前双方早已存在的紧张关系。如后文所将揭示的,双方很容易因为发生小冲突而破坏这一脆弱的默契,并导致可怕的灾难。

几天后,到了10日早上约8点的时候,同时也是瞿振汉占领乐清的第7天。5名红巾军士兵在城门口争吵到底谁偷了500文钱。一位名叫余邦荣的县城居民边上经过时,其中一名争吵者无端指责余偷了钱。余愤怒地否认这种无端的指责,双方相持不下因而导致了激烈的肢体冲突[7]21。尽管知县已经逃跑了,但为了厘清是非,双方仍然同意上县衙去找瞿振汉评理。到了县衙后,双方仍相持不下,最后反而演变成双方——严格地说,乐清县城居民与东乡村民两个集团——之间的高声对骂。站在瞿身后的一名部属想尽快结束这场争执,便对着余邦荣以及旁观的县城居民吼道:“尔民敢抗吾,教汝满城皆死!”[7]21这句不经心的口头恫吓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乐清县城居民,他们现在认定瞿以及东乡村民是他们的共同敌人,他们要与之战斗。

无视于瞿与其红巾军的存在,狂怒的余邦荣以及旁观者动手将瞿的部属拖出县衙外,当众赤手空拳地打死了他。之前当过清兵的当地人周廷华碰巧经过现场,随后就敲着锣跑遍全城,通告大家县衙前发生了大事。转瞬之间,存在于县城居民与瞿振汉之间的互不侵犯默契顿时烟消云散。事发之后,据称全城居民不分男女老少挥舞着随手可得的锄头、菜刀、棍棒与瞿的红巾军接战。本想跳墙逃跑的瞿被一位名叫屠承高的清兵刺死,重要智囊金佩铨不久后也被杀[7]22。听到瞿的死讯,原本就缺乏组织的红巾军顿时陷入一团混乱。不久,西乡村民也趁势涌入乐清城里,至此红巾军与乐清市民之间的冲突演变为西乡村民与东乡村民之间的械斗[7]22:

城外农夫及县后山居民闻声,皆荷锄截隘,遇红巾者辄击毙之。黠贼弃巾走,则执而诘之,但闻东乡口音,立歼于路。

前任温处道台庆廉的善后报告指出,在这一场短短4个小时的械斗事件中,据报有大约1 400– 1 500名“匪徒”被杀[2]37。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个骇人的伤亡统计其实也左证东、西乡村民之间长期存在的紧张关系,不然也不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数字。复次,县衙所在地乐清城很可能在东西乡间扮演着缓冲区的角色。所以,瞿振汉以及东乡村民进入县城的行动等于是打破了这个“势力平衡”。此外,西乡村民也担心,瞿以及东乡村民会利用这次起事,以县城为跳板,在不久的将来将其势力范围永久地扩伸到西乡。这种不断加深的疑虑驱使西乡村民密切地观察县城里的情况。因此,一听到瞿的死讯,西乡村民立即奔往县城,将东乡村民驱出县城缓冲地带,以消除潜在的威胁。因此,可以说乐清东、西乡之间的世仇与地方势力的争夺战导致了当日骇人的伤亡数字。

屠杀之后,直到逃跑的清朝官员返回之前,乐清县城居民为了填补瞿所遗下的权力真空与防范来自东乡(尤其虹桥)村民的报复,在城内城隍庙(而非县衙)成立防堵局以接管城防事宜。到了第二天(11日),防堵局还决定正式邀请西乡村民协助护城[7]23。乐清县城与西乡为了保护自己而结成临时的地方政治联盟其实也说明,瞿振汉的死讯及其红巾军的溃败并不等于起事的结束。相反地,对于大难后幸存的乐清地方民众和清朝官员来说,瞿起事对地方政治的冲击才刚刚进入另外一个新的阶段。譬如,西乡村民开始担心红巾军残余是否会向其报复;东乡村民也会担心西乡村民与乐清县城居民之间的新联盟是否会导致西乡将影响力扩伸到东乡;还有,先前弃职逃跑的县府官员也开始担心中央政府的责任追究,并同时也要考虑如何去重新赢得当地民众的信任。在此间,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清朝官员又如何把宗教作为一种治理方略来重新树立官员在地方社会中的地位。因为他们深知,深得人心的地方神明是清朝政府与地方社会(包括东、西乡村民)之间最强有力的共同基础。为了确保国家与地方休戚与共,清朝政府积极地运用地方社会中最强有力的话语形式——宗教来维持自己在地方乃至国家政治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四、杨府君如何平定瞿振汉起事

1855年2月14日,所谓的清朝援兵终于从不到1天步程的瑞安赶到乐清城。但是,由于新的护协尚未任命、知县康正基拖到4月24日才正式返回乐清任所。这等于说,在康返回任所之前,乐清城仍然由地方士绅所组织的防堵局所掌控[7]24。瑞安过来的援兵大概也因为不愿卷入这种地方世仇争斗,所以只消极地在乐清城里防守,却不敢主动前往红巾军根据地虹桥查办。事实上,就跟西乡村民一样,这些来自瑞安的清军其实也害怕东乡村民对其进行报复。

至此,按照当地民间的普遍认知,清帝国的官员与此次起义的镇压其实毫不相干。与之同时,满城当时风传着两则地方神明显灵的故事。一则故事说,一位看似关公的将军穿着盔甲,骑着赤马,号召县城居民起而反抗瞿振汉。另一则由东乡幸存者讲述的故事说,有一群看似庙中阴间鬼卒模样的追兵在追杀他们,吓得他们根本不敢抵抗[7]25。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官方后来所宣称杨府君显灵平乱的说法在此时根本尚未浮出台面!

事件平定之后,清朝各层官员也忙于准备报告向所属上司澄清自己对镇压叛乱所起的作用,其实主要的目的就是开脱任何可能的政治罪责。于是,除了上述民间普遍认定的版本之外,另一个关于这一事件的重要解释的官方版本这时才开始逐渐成型。这一个官方版本的解释最后是由当时的闽浙总督王懿德所核定,他根据所属浙江巡抚何桂清在1855年2月25日的呈报,于3月8日向军机处上了奏折报告此事。

根据王懿德对军机处的报告,他一得知瞿振汉叛乱,就立即派遣500名福建标兵前往乐清增援何桂清的浙江部队。依照王的报告,这支虚拟的闽浙联合部队应该从温州渡过瓯江并于2月9日抵达乐清,从而与乐清士绅一起消灭了“土匪”。王也提及,何在清朝官员重新控制乐清城后已经于稍早的2月25日向军机大臣报告情况[12]。显然因为军机大臣并未在王与何的奏折中发现矛盾不合之处;又与当时方兴未艾的太平天国相比,对军机大臣来说瞿的起事根本无关紧要,因此军机处并未下令要求王与何做进一步的解释。这其实也代表咸丰皇帝接受了两位浙江省最高官员对瞿起事的解释,同时也未表现出进一步调查此案的意图①参阅: 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8年出版的《大清文宗显皇帝实录: 第157卷》之第712和716页.。因此,对这些浙江地方官员来说,完成了责任的厘清后,下一步就是准备另一份报告,要求朝廷嘉奖戡乱有功人员,给瞿振汉事件正式画上句号。为此,何桂清命令时任温处道台的俞树风前往乐清县与当地相关人员商议嘉奖名单。抵达乐清之后,俞首先张贴了署有他的头衔、盖着官印、代表官方说法的布告宣布瞿起事的善后处理措施。布告说,省里派来的援兵与乐清地方官员所率领的地方部队联合镇压了叛乱。

这个布告的官方说法激怒了乐清地方人士。尤其让乐清县城居民无法接受的是:根本没有参与战斗、而且事实上瞿一进城就弃职逃跑的康正基知县居然位居嘉奖名单之首[7]27;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与瞿案发生直接有关的徐牧谦反倒是成了协助清朝援兵反攻的第一“义民”。在许多乐清市民看来,徐对引起瞿振汉起事以及接踵而来的混乱其实负有直接责任。更进一步说,当地人也都知道,瞿之所以能轻易占领乐清城就是因为大家都明白他的目标只是失去民心的地方官员和徐宅[7]15。除了徐牧谦,地方人士认为弃职逃跑的知县康正基也必须受到谴责。因为,在官方报告中所未见的是,弃职逃跑的康在事平后从丽水回到乐清任所,就忙着到处乞求乐清地方士绅帮助他逃避弃离职守的政治罪责。某些地方士绅因为同情他的境遇就帮了他一把,并给康的上司写信,伪证康平叛有功。他们在信中宣称[7]28:康县令战斗很勇敢,并且还因此受了伤。瞿占领乐清城后,康本来要投水自杀,但是却被西乡村民所救了。嗣后,康与地方士绅一起谋划对瞿发起反攻,并最后取得成功。由于这封信,康得以和徐一样列在嘉奖名单之首。这意味着,他们两人可以逃避一切可能的究责。更令乐清居民无法接受的是,原本有罪的康、徐二人还可能会以这个编造的官方版本的结论去报复他们在当地的对手。

因此,乐清县城居民拒绝接受这样的官方版本。事实上,愤怒的县城居民开始聚集到县衙前抗议官方版本对瞿振汉事件的描述[7]27。因为无力处理逐渐紧张的官民对立,俞树风不得不于1855年3月17日从乐清返回温州。为了防止再次滋生事端,浙江巡抚何桂清指派先前担任温处道台将近10年的庆廉接替俞树风处理瞿案的善后事宜[7]27。

4月16日,庆廉只带着少数随从人员抵达乐清县境。随后就前往虹桥会见瞿姓、倪姓和金姓等家族的族长,并要求他们予以合作去当众拆毁瞿振汉和倪廷模家族的祠堂和祖坟,并没收他们所属的财产[2]39。在虹桥逗留期间,庆廉还召来徐牧谦,询问其所称的平叛贡献是否真实。局势的改变让徐的说法变得南辕北辙,至此徐推说因为自己与清朝援军及乐清市民之间沟通问题,所以才会造成这个严重的误会,从而使整个事情复杂化。最后,徐承认了自己在事态平息后才回到乐清[2]40。就算如此,徐牧谦及其同伙其实仍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乐清地方人士仍对官员们所编造的结论感到失望,并对官员是否有能力解决瞿案之后东、西乡村民之间日益加深的矛盾进一步丧失了信心。面对这样的统治危机,庆廉也终于意识到,他必须在维持上司的结论和赢回当地民众的信任之间寻求平衡,他需要找出一个让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解释。

庆廉进入乐清城后所采取的行动预告了他之后的策略。庆廉于4月16日离开虹桥前往县城,一进县城便参拜了城中所有的重要庙宇[2]40,[7]28。然后他贴出新的布告,向公众宣称,镇压瞿振汉叛乱应归功于乐清民众的集体贡献,而非清朝官员的调度行动。庆廉及其幕僚同时也明白,发布新布告的用意只是用来安抚当地民怨,并非要对官方说法进行更正。张贴了新布告后,庆廉随即召集防堵局成员开会。他不仅需要从地方士绅手中正式收回城防控制权,同时也需要同他们商议赏金的分配方案。会中,庆廉提议,平叛有功人员人人有赏。如前文所示,在场的所有人都拒领赏金[7]28。

乐清地方士绅拒绝庆廉提议的理由至少有二。首先,很难确认到底谁是有功人员。其次,可能还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人敢以个人身份接受赏金。因为,与会人士都明白瞿振汉的同党可能会把官方嘉奖名单作为参加镇压的证据,并在将来对名单上的人员实施报复。因此,庆廉与乐清地方士绅不得不商议出另一套方案,毕竟清廷已经批下了赏金。

经过差不多8天的反复讨论,双方所达成的共识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神明杨府君。庆廉对杭州知府王有龄所提出的报告重新为瞿振汉事件定了调子[2]40:

又因士民佥谓起义时实赖本地杨府庙神灵佑,信而有征。本司在温年久,深知神灵

素著,而复城之举,再四访察,众口一词,确然可信。

最后,庆廉与乐清民众达成了下列两项共识。部分赏金用于修缮包括西乡杨府庙的地方神庙,以表达对这位地方守护神的恭敬[2]42。剩余的赏金用于建造纪念乐清民众“义行”的牌坊。复次,乐清市民要求庆廉向所属上司呈报,要求皇帝册封杨府君。

经过这些磋商,结果是庆廉主要靠表现对杨府君的敬重成功地完成了上级交办的任务,并重新取得地方民众对清朝政府的信心。几经操作,最后建造牌坊的主意改为规模较小的立碑。这一个由庆廉撰写的碑文,旋被树立在县衙前。这一块碑文声明,瞿振汉事件的平定是由当地民众因杨府君显灵的启发而集体平定的[13]。当然,庆廉确有可能因为赏金不足而选择立碑而非建造牌坊,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愿意把事情进一步复杂化。毕竟建造牌坊需要军机处批准,并可能给各级官员带来更多的麻烦。不过,至少庆廉还是遵守了诺言向上司呈报请愿书,要求皇帝授封地方神明杨府君。但是,因为军机处已经核定了地方官员镇压瞿振汉叛乱的事实,因此无法理解地方神明杨府君在此间所扮演的角色,从而搁置了地方官员请求封号的奏折[7]28。几经周折,迟至1867年庆廉的扈从戴槃担任温州知府时,朝廷给杨府君的封号终于抵达了温州[1]。

五、结语:无所不在的杨府君与晚清中国

清帝国政策的改变其实也反映了自从 19世纪下半叶以来,地方官员逐渐意识到调和地方宗教与地方政治去维系政权的必要性。如前所述,纵观整个清朝历史,皇帝其实主要是依靠各级官员所呈的奏折去统治帝国辽阔的疆域。然而,由于所处的时空环境与历史条件的变化,已有学者指出,自18世纪后期以来,朝廷政治与地方政治之间的差距其实已经越来越大①参阅: Kuhn P. Soulstealer: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 [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中译本: 孔菲力. 叫魂: 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9); Bartlett B (白彬菊). Monarchs and Ministers: The Grand Council in Ming-Ch’ing China, 1723-1820 [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1.。一般认为,有能力的地方官员应该具备足够的能力来利用这样的差距,一方面取悦上司,另一方面则能加强与地方社会的关系并且与之深化合作。至少从发生在 19世纪中叶的瞿振汉事件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地方官员变得非常愿意与地方社会合作以完成自己的职责或至少避免麻烦。重要的是,透过庆廉与乐清地方士绅的谈判过程的讨论亦表明,深得人心的地方神明杨府君实际上是温州地方政治中最有效的话语形式之一。透过这样的话语形式,官员可以藉以保障自己在地方社会中的权威、解决地方政治中的难解争端。与之相随,乐清的地方士绅其实也借助神明的影响再次巩固自己在地方社会中的政治地位。更为重要的是,温州杨府君的故事并非只是一个孤立的历史事件。事实上,在1850年后的清朝中国,很多地方都同时发生着相似的故事。这其实也反映了19世纪中叶以来,清帝国全国和地方政治的主要发展动向。

1867年杨府君迟来的封号,正好就是所谓同治中兴时期(1862 – 1874)的高峰。著名的美国史家芮玛丽(Mary Clabaugh Wright)认为同治中兴是“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从而去强调儒家思想对各种中兴努力所发挥的指导作用②参阅: Wright M C. The Last Stand of Chinese Conservatism: The T’ing-Chih Restoration, 1862-1874 [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中译本: 芮玛丽. 同治中兴: 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1862-1874) [M]. 再版.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不过,当我们将注意力转向地方政治如何运作这个问题时,温州杨府君的故事其实丰富了我们对晚清这段关键时期的理解。透过瞿案的讨论,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不管该神明先前的地位如何,面临地方政治中的难解问题时,向受百姓欢迎的地方神明寻求帮助成为地方官员维持正当性的重要选项。也就是说,儒家的保守主义可能有助于支撑中央政府的统治的正当性。但是,回到地方政治的领域,其它手段则是必需的。的确,通过与地方神明合作以管理地方政治,就算不称职的地方官员也能够在当地的权力博弈中确保支配地位,同时又可巧妙躲闪过官僚体系的层层节制。最后,授予杨府君这样的地方神明封号,并将其纳入官方祀典成为晚清地方官员确保地方社会合作意愿最有效的方法。

从清朝授封地方神明的记录中看出,利用地方神明达成政治目的这项政策,不仅对地方政治而且对整个清帝国都产生明显的影响。如表1[14]显示,在咸丰皇帝之后,清朝皇帝授封地方神明的数量相对于前朝有剧烈增长的趋势,这也正与1850中叶以来清帝国所面临的内外危机不断加剧在时间上相吻合。

如表 1所示,清帝国在所谓的“康雍乾盛世(1662 – 1795)”对神明的授封较少。事实上,87.3%的封号是在此之后授封的。其中,74.1%的封号是在道光至光绪年间授封的,而且多数获封的神明都是地方神。这也正好对应于清帝国统治能力在中国和亚洲日渐式微的重要时期。因此,若将杨府君受封的过程放在整个清王朝授封政策历史沿革的大背景下,在 19世纪中叶之后,清廷与所属的地方官员刻意利用地方宗教作为治国手段来处理地方政治。从这个角度看,1850年代乐清杨府君的故事例证了当清帝国面对日益深重的内外危机时,官员为何与如何与地方神明合作以保证其在地方政治中的存在的过程。就这一点而言,杨府君的故事典型地反映了这一时期中国国家-社会关系重构的历史过程。

表1 清朝皇帝授封地方神明的数量及比例

[1] 戴槃. 杨府庙碑记[C] // 金柏东. 温州历代碑刻集.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2: 369-370.

[2] 庆廉. 浙江盐运使庆廉奉委查办乐清县匪徒占踞城池始末详文稿[C] // 马允伦. 太平天国时期温州史料汇编.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2.

[3] 李登云, 钱宝镕. 光绪乐清县志[M]. 影印本. 台北: 成文出版社, 1983.

[4] 潜说友, 汪远孙. 咸淳临安志[M]. 影印本. 台北: 成文出版社, 1970: 4017.

[5] 张宝琳, 王棻. 光绪永嘉县志[M]. 影印本. 台北: 成文出版社, 1983.

[6] 赵翼照. 杨府庙重置祀田记[C] // 吴明哲. 温州历代碑刻二集: 上.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6: 455-456.

[7] 林大椿. 红寇记[C] // 马允伦. 太平天国时期温州史料汇编.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2.

[8] 周起渭. 瞿振汉起义事略[J]. 近代史资料, 1963, (1): 163-178.

[9] 彭泽益. 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中国财政与经济[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83: 11.

[10] 周梦江. 赵钧过来语辑录[J]. 近代史资料, 1980, (4): 111-205.

[11] Perry E J. Challenging the Mandate of Heaven: Social Protest and State Power in China [M]. New York: M E Sharpe, 2002: 47-75.

[12] 何桂清. 浙江巡抚何桂清奏折[C] // 马允伦. 太平天国时期温州史料汇编.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2: 32-33.

[13] 庆廉. 浙江盐运使庆廉收复乐清县城记[C] // 马允伦. 太平天国时期温州史料汇编.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2: 46-47.

[14] 赵尔巽. 清史稿[M]. 台北: 洪氏出版社, 1985: 2546-2550.

How a Local God Pacified Rebellion: Yangfujun (Lord Yang) and Wenzhou Local Politics (1830 – 1860)

LO Shih-Chieh1, ZHAO Xiaowei2(transl)
(1. Department of History, Brown University, Providence, USA 02912; 2.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 local deity Yangfujun (Lord Yang) and Wenzhou local politics was clarified with the Qu Zhenhan’s uprising case happened in Yueqing county of Wenzhou in 1855. After clarifying the question of why the uprising happened, the next question was analyzed that how did the local deity Yangfujun affected Yueqing local politics in particular after the suppression of the uprising? By examining this case, it was argued that this local deity – Yangfujun was actually a significant political discourse acknowledged both by the Qing officials and the local residents. In the Qu Zhenhan’s uprising case, local officials actually used Yangfujun as a tool to curb the variety conflicts between the local society and the Grand Council arising after the uprising. Meanwhile, local residents also used local deity as a tool to calm down their pervious resentment in the local society.

Wenzhou; Qu Zhenghan; Yangfujun (Lord Yang); Late Qing Local Politics; Title Granting Policy

K253.9

A

1674-3555(2010)02-0003-13

10.3875/j.issn.1674-3555.2010.02.002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赵肖为)

2009-12-22

罗士杰(1974- ),男,台湾台中人,博士候选人,研究方向:民间宗教,晚清地方政治,19 – 20世纪地方社会

① 关于瞿振汉起义的故事, 参阅: 温州图书馆珍本部收藏的《瞿振汉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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