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女子诗浅析
2010-08-27谢志平
因为战争频仍、年代久远,魏晋文学流传文献较少,再加上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传统,使得对魏晋女子诗的资料爬梳较为艰难,但我们仍会发现,在魏晋这段文学多元化的时期,魏晋女诗人们仍为我们奉献了多姿多彩的诗歌范式,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
一
笔者参考逯钦立先生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辅以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话》将魏晋女子诗的全貌按年代排列,大致顺序如表1:
从表1中可以看出,魏晋时代共15位女诗人、22首诗,其中一首失题。应该说,魏晋女子诗流传至今的不算多。但是我们要注意整个时代背景,魏晋南北朝的诗人存诗都不多,连大诗人陶渊明也不过一百多首,能有四五十首诗传世,就差不多算作大诗人了。另外,我们必须注意到,在当时,女诗人们的诗作是不少的,比如谢道韫有集三卷,左棻有集四卷,钟琰有集五卷 [1],这是毫不逊色于当时的一流文人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真实面貌是魏晋女诗人群体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只可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多没有能够流传下来,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恐怕无法断言这些作品就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全貌,然而,惟其如此,我们更应该认真研究这些珍贵的资料。
(表1)
二
我们先来看魏晋时期女诗人的身份地位。在魏晋,身份地位是个很重要的概念,男人的命运都难逃脱门第的摆布,何况自身没有任何能力改变地位的女子。女子依附于男子的时代,女子的夫家和父家无疑象征了自身的地位,也是自己能够读书的基本条件。15位女诗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皇后贵嫔,包括甄皇后和左棻;一类是贵妇人,主要是指上层统治阶级的妻子,共九人,苏伯玉、陈新涂、杨德慎、刘和、刘臻虽然身份不详,但都是上层统治阶级,这点是确定无疑的。[2]最后一类是侍妾、婢女,共四人。从这样一个角度,我们看到魏晋女子作家群具有这样两个特征,一个是作家群的身份范围很广,有女子所能到达的最高地位——皇后,也有最底层的女子——婢女,也有像京陵侯,左将军这样达官贵人的妻子,也有像秦州刺史这样中层官员的妻子。仅存22首诗,我们实在不可想象诗人们的身份是如此多样,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当时的真正面貌,女诗人们的身份范围和群体,远要比现在我们看到的宽广和多样。在礼教并不盛行的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早已被人们抛诸脑后,反倒有一种近乎读书崇拜的潮流。
除却魏晋女诗人们的身份差异,我们还必须看到,魏晋女诗人们的身份还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她们都和贵族世家相联系,或者说她们都依附于士族,这是魏晋女诗人们的第二个特点。今天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魏晋时代是否有平民女诗人,至少从现存的诗歌来看,想要学习诗歌,还是需要有一定的社会基础。不管是翾风还是谢芳姿,她们虽然都有身份地位,但都深受男主人喜欢。王子年《拾遗记》曰:“石季伦有爱婢曰翾风,魏末于胡中得之,年十五,无有比其容貌,最以文辞擅爱。年三十,妙年者争嫉之。……”[3]年少受宠,生长在大官宦人家,容貌固然是基础,但光阴易逝,容颜易老,只有文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来愈精纯,大概能弥补些许韶华带来的巨大影响。绿珠和桃叶的情况要比翾风和谢芳姿好一些。魏晋时代显然还是一个生产力相当落后的时代,一般老百姓恐怕很难有读书的机会,更不用说女孩子。
三
魏晋女子的身份地位,决定了魏晋女子诗仍然是以男人为注脚点,以男女之情为题材的最核心内容。乐府诗中男女之情,自不必说,在22首可考的诗中(钟琰诗仅一句八字,为写景,已无法得知其主要内容),单纯地写男女之情的就有12首,分别是《塘上行》、《懊侬歌》、《怨诗》,《盘中诗》、《答王团扇歌》三首、《团郎扇》一首、《团扇歌》二首,《璇玑图诗》。这之中,又可分为三小类,第一类是表达和夫君相爱时的欢娱之情,包括《懊侬歌》、《答王团扇歌》二首、《团郎扇》一首、《团扇歌》二首。试举两例: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绿珠《懊侬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桃叶《答王团扇歌》)
前诗寥寥数语,就将当日游戏洛阳郊外的情景,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后诗巧用双关,表达对夫君的感谢之情。第二类是当被夫君抛弃时,表达自己的哀怨与无奈。包括《塘上行》、《怨诗》、《璇玑图诗》三首。有的苦苦哀求丈夫能回心转意,有的表达自己此时的孤苦与痛楚,希望能让丈夫怜悯,有的回忆美好的往事,反衬此时的落寞。不管哪种,她们内心隐含的读者都是自己的丈夫,即希望丈夫能看到自己写的诗,了解自己的内心,并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这是时代的悲哀,和任何一个女子有否反抗精神没有关系。先来看甄皇后写的《塘上行》:
蒲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甄皇后受宠多年,史书上说她因骄失宠,并被赐毒酒自杀。是是非非应该不是史书上说的这么简单,显然又是一桩历史公案,其中应有“为尊者讳”的因素(后人多传甄氏和曹植的暧昧关系)。就诗论诗,甄皇后显然有不祥感觉,表达自己失宠后的极度伤心,并希望曹丕不要听信坏人的谗言,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不忘对皇上的祝福。让人不得不感叹她的一番良苦用心。第三类就是夫妻两地,表达相思之情。苏伯玉妻的《盘中诗》就是代表。苏伯玉的身份已不可考,但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苏伯玉在外做官,夫妻常不能团圆:
山树高,鸟啼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抒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山有日,还无期。
诗写“吏人妇”之苦恼,吏常出公差,相见时稀,遂成“常相思”之悲,而日望其夫来归,诗中写女主人公盼望丈夫归家心情,“谓当是,而更非……”其急迫情状,甚为真切生动。
魏晋女子诗题材的第二大类就是咏物诗,这类诗包括《啄木诗》、《泰山吟》、《拟嵇中散咏松诗》、《咏雪联句》、《椒花诗》五首。托物言志显然是个古老的艺术手法,早在《诗经》时代就有。然而当魏晋女诗人通过泰山、松、雪、椒花、啄木鸟的吟唱,表达某种志向或人生观的时候,我们仍然感叹于女诗人们的才华和艺术修养。左棻《啄木诗》: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木,暮则巢宿。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作者塑造了一个“无干于人,唯志所欲”的啄木鸟形象,最后还表达了对性清者的赞美,无疑蕴含了作者的人格理想和价值取向。谢道韫 《泰山吟》: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这怕是早期直接以泰山为题,吟咏泰山的诗了,作者对泰山的鬼斧神工、巍峨挺拔无比向往,希望能搬到那儿去住,将泰山描绘得历历在目,尽管作者大可能根本就没有去过泰山。结尾不免俗套,但前面对泰山情状的描写,说直逼杜甫的“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应不为过,而李白的《泰山吟》怕也从中得到点灵感。
魏晋女子诗题材的第三类是节气诗。包括王氏《正朝诗》、辛萧《元正诗》、李氏《冬至诗》。以吟咏节气,并抒发自己感情的诗在古代并不多,魏晋女子诗中能有三首节气诗流传了下来,不能不说沾了类书的光。这三首诗都见于《艺文类聚》四-节气,就其内容来讲,多是感叹于天地变化,时令来到。并希望一家人诸事顺利,安康祥睦。试看辛萧的《元正诗》:
元正启令节,嘉庆肇自兹。咸奏万年觞,小大同悦熙。
天地运行自有其不可变的规律,人们举杯同祝,希望上天能继续赐福给这个家庭,元正,大概是晋朝历法中一年的开始,当然要“小大同悦熙”了。
四
总体来说,魏晋女子诗的艺术成就并不是太高。在文学史上,魏晋时期是个总体诗风从古拙走向典雅的时期,富丽精工的诗句不少,但整篇能浑然一体的名篇并不多见。魏晋女子诗基本上都是古拙的风格,语言清丽浅近,内容也简单易懂,结构上也大多缺乏细致的推敲,或是结构散漫,或是比例失调。意象也多是常见的、带有某些程式化的事物,风花雪月,山川河海,大致不出此范围。但个别语句,个别诗篇的某种艺术手法还是取得了突破,体现了魏晋女子诗的水平。
起兴是魏晋女子诗最常用的艺术手法之一。用得较好的如苏伯玉妻的《盘中诗》,“山树高,鸟啼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撷取几种事物引出自己内心的伤感。甄皇后《塘上行》有“蒲生我池上,其叶何离离”,借蒲生池上,希望君王不要听信小人的谗言。但应该承认,《塘上行》的起兴还带有明显的《诗经》痕迹,不管是“蒲”意象还是起兴在全篇的作用都太老套。《盘中诗》起兴较新颖,三言快节奏的艺术形式将作者内心的焦虑不安,烦闷急躁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仍然未达到写景与全诗有机相融的地步,鸟与雀的意象有重复的嫌疑,鲤鱼意象也不应该放在中间,况且与全诗的情感也不协调。
托物言志是咏物诗必不可少的艺术手法,五首诗都用到托物言志,《啄木诗》、《泰山吟》如上所引,咏物和言志结合较好,再看谢道韫《拟嵇中散咏松诗》: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雕。愿望游下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借山上劲松寒冬不凋,坚强独立表达自己想像嵇康那样做个遗世独立,不受礼教世俗羁绊的人,且不论其思想,就其艺术而言,从咏物到言志,过度自然,毫无滞涩,一气呵成,完全不同于同时期那种先咏物最后两句表达感慨或仰慕的程式化写法,是同时期女作家之中的佳作。
在艺术成就上值得一提的还有苏若兰的《璇玑图诗》,若兰是陈留令苏道质的女儿,十六岁嫁于窦涛,窦涛先为安南将军,因若兰才色双绝,甚是喜爱。后窦涛又宠姬赵阳台,善歌舞,二女互生妒意,若兰常造谣诽谤。后来诏命窦涛镇守襄阳,若兰忿之,于是窦涛只带阳台上任。在武则天的《窦滔妻苏氏织锦回文记》中有:“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宜,莹心辉目,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然读者不能悉通。”这里说,璇玑图一共八百多个字,可以读出二百多首诗,谭正璧在《中国女子文学史话》中说:“按是图反读,横读,斜读,交互读,退一字读,叠一字读,皆成文章,计八百四十一字,得三、四、五、六、七言诗三千八百余首。”这显然有些夸大,,却说明《璇玑图诗》确实在手法上让人叹为观止。虽然其内容不外乎自我的悔恨和对丈夫的期盼,但艺术形式的新颖和高深,让人忘记了内容的单薄,“才情之妙,超今迈古,”虽为过誉,却也有据。
魏晋女子诗是中国文学园地角落里的一株不起眼的小草,然而如果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或许会有很多令人惊奇的发现。
注释
[1]均可见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
[2]刘臻妻事在《晋书•列女传》,杨苕华事见《中国女性文学史话》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77页,苏伯玉妻诗中有“吏人妇,会夫希”,诗中显然是在写其夫状况。
[3]引自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646页
参考书目
1、《三国志》【晋】陈寿 撰 中华书局1982年版
2、《晋书》【唐】房玄龄等 撰 岳麓书社1997年版
3、《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逯钦立 辑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
4、《中国妇女文学史》 谢无量 著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5、《中国女子文学史话》 谭正璧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6、《魏晋文学》 曹道衡 著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7、《魏晋文学史》 徐公持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8、《八代诗史》葛晓音 著 中华书局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