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刘细君
2010-08-17张毅国企职员史学研究者
张毅 国企职员,史学研究者
近日拜读林幹先生的大作《匈奴史》,对卷中“昭君出塞”一事所发之阐释,颇有不以为然之感,不吐不快。
林老论昭君出塞的动机,认为昭君不仅挺身而出,慷慨应召,自愿扮演“和亲使者”的角色,去肩负巩固和加强汉匈两族友好关系的重大使命,且出塞后安心于游牧生活,并在呼韩邪单于死后,“从胡俗”再嫁呼韩邪长子,“根据国家的需要,以汉匈友谊为重,不惜打破汉人传统的伦理观念,以成全汉匈两族的团结友好事业。”
凡事有破有立,赞扬昭君精神时,林老不忘树立“反面典型”,可怜刘细君便成了靶子:“武帝时,为联络乌孙抗击匈奴奴隶主,曾把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嫁给乌孙王昆莫。可细君对此政治使命毫无认识,过不惯异族生活,整日悲愁”,与昭君的慷慨和气魄有天渊之别。
对此阐释我颇有疑惑。其实在我们眼中轰轰烈烈、意义深远的“昭君出塞”,在《汉书》中只有寥寥数语,虽《后汉书》稍详,但总体来看,昭君自愿出塞的首要原因是“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至于民族友好之类的大题目,很难想象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更谈不上对这一政治婚姻上升到历史使命的高度上加以认识。而昭君在接到成帝诏书后改嫁,更有迫不得已、无力回天之慨,说“以汉匈友谊为重”,全然是强加给王昭君的想法。
再看刘细君。别看她是真正的王室之女,帝室之胄,其个人命运却颇为坎坷。父亲江都王刘建,荒淫无道,公元前121年企图谋反未成后自缢,细君母以同谋罪被斩。因此,细君年少时经历丧父失家,性格上不可能没有深刻的悲怆感。成年后,又被朝廷作为政治博弈的棋子,远嫁乌孙。如此身世背景,加之乌孙那样迥异于中原的生活状态和方式,想要让她满怀着为民族团结作贡献的“崇高理想”,兴高采烈地过几十年,怎么可能?
若将两次和亲放在时代背景下加以考察,会更看出其间差异。细君远赴西域为武帝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当时汉匈战事正酣。虽经漠南、河西、漠北三次大战,匈奴元气大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实力仍足以对汉朝形成严重威胁。“娘家”不够硬朗,刘细君在乌孙也有些“底气不足”,其心中抑郁可想而知。加之当时汉人对西域了解仍相当有限,突然来到陌生世界,孤苦无依,
在“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的哀声中,刘细君只是个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绝世独立于北国寒风中的孤女。而昭君在出塞时,也不会怀着为伟大中华民族团结统一贡献力量的“远见卓识”,“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似乎才更切近昭君的心曲。怎能不惶恐凄凄?
昭君出塞则是在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距细君远嫁已有70余年,此时,形势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经过武、昭、宣诸帝近百年苦心经营,汉对匈奴已具备全方位的优势。西域已设西域都护,成为汉朝的势力范围,而当年的匈奴则历经内乱,尤其是“五单于争立”的大内战,分崩离析,脆弱的游牧经济则在老天震怒的情况下几近崩溃。呼韩邪单于又争斗不过郅支,形势岌岌可危,“匈奴乱十余年,不绝如发,赖蒙汉力,故得复安”。在此情势下,昭君出塞无疑有着巨大的“后台资本”。
此外,当时南匈奴所居地与汉北方边郡毗邻,大概现在的内蒙古西部一带,汉文化的影响相当广泛,比之细君所处的今新疆西北苦寒之地,昭君心理上的凄苦,较之细君,也可能稍稍有些安慰吧。
即使以效果来讲“,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固然是昭君出塞后的实情,可也应该看到,60多年的和平局面绝不是昭君跳槽就能立竿见影达到的。其前提仍旧是实力对比的变化。若无汉的强大,匈奴绝不可能如此知趣,和平局面也绝不可能。而这种实力对比的改变,是汉朝历经数代,近百年不懈奋斗的结果,而这其中,就包含了细君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史载,宣帝本始二年(前72年),匈奴怒乌孙亲汉,出兵攻袭。汉发兵15万骑与乌孙昆莫成合击之势,匈奴势力自此转衰。作为汉、乌联盟的奠基人和实施者,刘细君的心血和劳绩,终于结出了胜利的果实。
在“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的哀声中,刘细君只是个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绝世独立于北国寒风中的孤女。而昭君在出塞时,也不会怀着为伟大中华民族团结统一贡献力量的“远见卓识”“,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似乎才更切近昭君的心曲。如果刘细君和王昭君如林老所要求,都应站在中华民族团结统一的高度来看待问题,都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肩负着伟大的历史使命,那么,她们就不再是政治婚姻的非自觉者,而应该是受过马列主义民族观熏陶的“共产主义者”了。套用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中的一句话来说: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就出共产主义,未免也太早了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