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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羔羊
——莫言《倒立》政治文化心理解读

2010-08-15

关键词:莫言部长人格

谢 昉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系,江苏苏州 215011)

沉默的羔羊
——莫言《倒立》政治文化心理解读

谢 昉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系,江苏苏州 215011)

莫言是一位很有历史感与现实感的作家,他的小说就本质而言是批判性的启蒙叙事。其城市题材与现实主义文本《倒立》,通过“话语”这一叙事视角展示了当代政治权力对个体主体性的压抑,表达了对中国公民独立主体性成长的期待。

《倒立》;主体性;权力

莫言是一位很有历史感与现实感的作家,不管是他的先锋实验,还是魔幻主义,抑或现实主义,都贯注着他对历史人世的思考与探索。莫言小说就本质而言是批判性的启蒙叙事。20世纪80年代的“红高粱家族”通过对“种的退化”的解读,揭示了历史、社会、道德诸种因素对家族或种族的原始生命冲动的压抑和扼制,因而获得了“改造国民性”的现代启蒙意义,90年代的《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等作品则揭示了“人非人”的社会异化,这是对“种的退化”的生命寓言的文化批判意义的演绎。[1]新世纪以来,莫言城市题材的书写则更为显性地对现实“国民性”进行批判,体现出创作思想上的连续性和整体性。

莫言作为新时期先锋派小说的代表,在世纪之交前后,城市题材的书写表现出创作风格上的深刻变化,语言由以前刻意的感觉化、意绪化、繁复化变得口语化、谐谑化,叙事对象由亦真亦幻的魔幻乡村进入世俗喧嚣的现实都市,叙事方式也由强化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差别而演进到追求故事的完整性,这一切都是作为作家的莫言有意识的追求:“不知是不是观念的倒退,越来越觉得小说还是要讲故事,当然讲故事的方法也很重要,当然锤炼出一手优美的语言也很重要。能用富有特色的语言讲述妙趣横生的故事的人,我认为就是一个好的小说家。”[2]292莫言自述自己的转向是一种“撤退”,所谓“撤退”,其实就是向民间回归,“为了保持比较多的民间气息,为了比较纯粹的中国风格”,“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些现代意象和感觉化的语言。[3]517一些研究者认为莫言的都市转向不是很成功,认为他对城市的理解与把握不如年轻作家,其城市影像与当下城市生活有很大的隔膜;[4]或认为莫言的城市叙事陈旧呆板,意蕴单薄,失去了作家的自我特征。[5]其实任何一种转向都意味着作家在不断超越自我,在不断谋求创新。不管褒贬如何,莫言的城市“进军”,显示的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勇于思考和直面现实的社会良知,这与他的乡村叙事理念一脉相承。

莫言曾说,作为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的作家,要想写出完全与政治无关的作品是不可能的,但好的作家,总是千方百计地使自己具有更加广泛和普遍的意义,总是使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和理解。这种对文本普世价值的追求必然赋予文本寓言式的效果,也是文学能否跨越时代的要素之一,以城市为题材的《倒立》是莫言由“感觉派”向现实主义转向的重要代表。《倒立》讲了一个同学聚会的平凡故事,但莫言的不平凡之处在于将这个本应充满温情的故事演绎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媚官”、“媚俗”的权力叙事,友谊成了利益追逐与权力展示的引子。其叙事的独到之处通过“话语”这一视角,一步步展示一群人在权力面前丧失话语权利的过程,貌似写实的背后,揭示了现实人性异化的压迫性力量。

小说的叙事者“我”,绰号魏大爪子,在这个城市是一个修车的。他以民间立场的身份,傲视权贵的派头,自诩“这座城里没有了市长老百姓照样过日子,但没有了“我”,“人民群众会感到很不方便”。当有一天去见儿时的老同学——如今的省组织部孙副部长时,尽管自己要自己坦然面对这个儿时的“猢狲”、“弼马温”时,但当“猢狲”、“弼马温”——孙副部长真正出现时,“我”还是“慌忙站起来”,“我原本是不想站起来的,但我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过来”,无意识中对权力的畏惧与崇拜使“我”成了21世纪的阿Q和爱姑,最终成了一只“沉默的羔羊”。有哲人说过,日尔曼是思辨的民族,大不列颠是利欲的民族,而中华民族则是权力的民族。对权势的崇拜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心理的重要特征,这也是官本位思想在中国生生不息的缘由之一。拉斯韦尔斯认为,人生有五种主要价值,权力、健康、尊重、技能、财富,其中权力被人们更多地强调,是因为有了权力便可以得到其他价值。“现代社会生活中的人都是政治人,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政治生活中,生活在政治关联中”。[6]13从人在政治生活中的表象可以揭示出深层次的人格心理与社会特征。早在近一个世纪前,鲁迅为了张扬他的启蒙理性与“立人”意识,写了《离婚》、《阿Q正传》等揭示国民劣根性的犀利之作,形象地展示出“民”在“官”面前的“下拜”情结,《倒立》继承了这一批判性主题。

文本在叙事策略上展示了我由话语的张扬—在作品中表现为“痞”—到沉默的过程。故事以同学聚会作为中心事件,设置了聚会的前奏曲(“小茅房”代孙副部长邀客)、序曲(众人在宴席开始前的举态)、开幕(孙副部长“光彩夺目”地出场)、高潮(谢兰英表演“倒立”)、尾声等叙述层次。通过这一短暂的事件流程显示了“我”的主体性由“大声喧哗”到“无语失声”的骤变。在聚会的前奏曲阶段,“我”以话语的随便、恣肆、狂放显示出“我”的个性,一个下层的“流氓无产者”,对扫兴的老婆叫嚣,朝打趣的同伴开炮,真性情真流露,无所顾忌,口无遮拦,体现了一个处于社会下层但不失本真的自我。随着宴会进程的推进,“我”与权力载体孙副部长空间距离的拉近,“我”的真性情不由自主地收敛,直到主体性最终退位。“我”对权力的怯场从宴会的序曲就已露征兆。我因怕人嫌恶而在宾馆前踌躇时,一个从省里下来的小年青都让“我”感到“怯生生的,脚下仿佛粘上了胶油”。而在这场权力的聚会中,别的四位男同学大大小小“都是官,都比我混得好,我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但马上又安慰自己:他们在我面前是官,在孙大盛面前是孙子。我在谁的面前都不是孙子。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们这些家伙都是我的仆呢”。这番“孙子”“仆人”的论调恰恰是阿Q“老子”“孙子”式的精神胜利法在当代政治语境中的翻版。“我”除了耍用一副“流氓”语言与虚张声势的大大咧咧而外,再也找不到作为“人”的说话方式。“我”无法通过语言体现自己的主体性意识,无法找到“我”说话的场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咀嚼和在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权力制造的事实上的不平等将“我”完全推到“失语”的处境。“言说”是人的自然权利,如同食、色是人的自然权利一样。“不论何种时代,不论何种人的群体,人的主体性的丧失,总是伴随着人的自然权利某种程度的被剥夺”。[7]15“我”的“失语”正是权力对无权力的主体性压迫的表征。

面对高级权力主体,宴会的出席者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失语症”,言谈拘谨,小心附和,奉孙副部长的旨意行事,拿魏大爪子开涮,胁迫谢兰英喝酒,怂恿她倒立。“小茅房”身为谢兰英的丈夫,不但不替妻子解围,还因害怕得罪孙副部长而当众斥责妻子,羞辱妻子,揭示出权力由手段上升为目的之后,对人性所造成的所向披靡的杀伤力,不管它带着何种温情脉脉的面纱,弱小者的“主体性”在它面前都不复存在。

与众人的失语构成鲜明对照的是孙副部长由始至终发出的强劲、饱满的“权力话语”,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着强力意志,与其说是体现的人的主体性,不如说是体现的权力主体性。从聚会的开幕到尾声,话语主动权一直被他所操纵。马克斯·雅贝尔曾说过:“我们所理解的‘权力’,就是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在某一社会行动中——甚至是在不顾其他参加这种行动的人作出抵抗的情况下——实现自己意志的机会。”在这场聚会中,没有叙旧,没有抒情,有的只是孙副部长的“面子”问题。谢兰英,当年的校花,如今的半老徐娘,尽管庸俗,没有品味,但在这一群“政治动物”的“友谊”聚会中,只有她还怀着昔日同学的一点情谊,不失一点做人的真诚。面对孙副部长的恩威并施和丈夫对高位权力的卑躬屈膝、出乖露丑,她抵抗不过,进行了“倒立”表演,“她腿上的裙子就象剥开的香蕉皮一样滑下去,遮住了她的上身,露出了她的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这是权力意志对弱势主体性伤害的寓言式书写。谢兰英羞愧难当,逃离了房间,“包了皮革的房门在她的身后自动地关上了”,与孙副部长走进包间后“那扇厚重的包了皮革的房门无声地掩上”构成了一个权力展示的空间。孙副部长在这个权力场中扮演了高位权力主体的角色,面对低位权力主体与无权力主体,他表现出的复杂举态和插科打诨以及答非所问的“语录式”的敷衍,都揭示出一个灵魂空洞、情感枯竭的权力载体“非人”的一面。马克思从对黑格尔精神异化的批判研究开始,经过对宗教异化、政治异化、经济异化的批判,最终才到达对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异化劳动的批判。在当下的生存境遇中,权力依然是促使人本质发生裂变与异化的压迫性力量之一。权力意志不但“对该意志所指向的人是危险的,而且对该意志的主体也是危险的,它破坏性地发挥作用,并奴役着被强力意志所控制的人”,[8]158它不仅剥夺了它所指向对象的主体性,也剥夺了该意志载体的主体性,使他失去了作为“自由”的人的本质而成了被权力异化的机器。

话语的饱满或委顿潜在地展现出权力机制中政治人格的自卑与补偿这组二元共生的心理结构模式。拉斯韦尔斯在他的《精神病理学与政治学》一书中运用弗洛伊德的“转移和升华”概念来说明“政治人”的形成过程。在权力、健康、尊重、技能、财富这五种主要的人生价值中,一个人追求什么样的价值,取决于他早年的个人欲望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通过对某种价值的选择和追求,来补偿或实现他未能得到满足的那部分价值。追求权力价值的人之所以追求权力,“是因为他们把追求权力作为自己对某种价值被剥夺的一种补偿手段”。政治人通过权力的追逐以摆脱某种自卑,从而实现优越于众人的心理需求。从孙副部长身上可以体察到这一心理模式。文本通过每一个人的语言以及他们对孙副部长的敬畏,表达出他权势的显赫。“全省的干部有一半归他管”,“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你想想他手里的权力有多大吧!”一方面是对当下的孙副部长的威严进行浓墨重彩的烘托、描绘,另一方面却通过老同学“我”的心理描写揭露少年时代的孙副部长的“埋汰”样子,“尿床尿到十六岁,翻墙头偷樱桃一不小心跳到我家猪圈里”,“猴精怪样”,“偷鸡摸狗”,这些都是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一回想起就自惭形秽的劣迹。少年时代的不光彩的记忆与羞辱极有可能构成了孙副部长向权力倾心的强大动力。他要让所有对他的劣迹有所记忆的人对他刮目相看。所以一被提拔成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他就到家乡县城巡游一番,享受县里头面人物的接待,并设了一个“鸿门宴”,好像是想叙叙同学旧谊,实质不过是“雪耻”,而老同学来赴宴更多的也是怀着被高位权力临幸的受宠若惊之情与拉关系的想法,这些从他在酒席上一次次的权力施展中得到充分显现。

孙副部长用“现在”补偿“过去”,与此心理向度相逆的是“我”用“过去”补偿“现在”。“我”此刻的身份是修自行车的,当得知儿时的伙伴成了省级官员时,“我”想到的是他少年时代不如人的样子,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孙副部长光彩熠熠地出现后,我尽管气短心虚,但是“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孙大盛的猴精怪样执拗地从我的记忆里跳出来”。在权力运作中,“我”没有沾上权力的边,处于社会的底层。面对权力阶层的显贵,“我”只有用阿Q“老子当年”的心态对生存的自卑进行补偿。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提出“补偿”理论,期望的是个体的超越,是独立主体性的建立。但无论是孙副部长还是“我”,他们的“补偿”都没有产生独立的主体性人格,更多地表现出的是一种依附性人格,修鞋的秦胖子表达了这一普遍的“依附”倾向:“这是个好机会,既然你那老同学点名请你,说明你在他的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趁着这个机会拉上关系,将来肯定没你的亏吃,没准儿老哥还要跟你沾光呢……”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依附性人格,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奴性人格。这种人格在社会行为与社会心理上表现为,不但外在力量能够奴役他,而且“他同意成为奴隶”,“他奴隶般地接受奴役他的力量的作用”。这种人格处于弱势地位的时候,表现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旦地位升迁,就会盛气凌人,对低位群体进行凌辱,实践“官高一级压死人”的古训。在依附性人格构成的社会文化氛围中,弱势群体渴望的“补偿”超不出阿Q式的水平——表现为物质层面与“面子”层面的欲望,陷在现实的泥潭中无法超越。这种人格一旦成为权力的操纵者,只会利用权力和攻击来体现自身的价值,在自身被异化的同时也使权力变质,无法真正实现阿德勒的“追求优越”理论所肯定的那种精神人格全方位的升华与完善。

莫言说:“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属于人的文学,是描写人的感情,描写人的命运的。它应该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应该具有普世的价值。”“作家对社会上存在的黑暗现象,对人性的丑和恶当然要有强烈的义愤和批评,但是我们不能让所有的作家用统一的方式表现正义感。作家的政治观点应该是用文学的、形象化的方式来呈现出来”。[9]莫言用《倒立》对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性进行了深刻的审视。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认为:“在一切社会里,都有某种奴役人的东西,它永远应该被克服。”[8]13121世纪的中国人依然活在权力对人的奴役之中。在权力面前,人的尊严、人格、主体性自行萎缩并且被压迫。“真正的解放是对所有奴役人的象征和神话的摆脱,过渡到真正的人的实现”。[8]132《倒立》关注的是历史与现实,期盼的是未来,只有有了解放的主体性,才可能有人的现代性,也才可能有国家的现代性。

[1]赵歌东.“种的退化”与莫言早期小说的生命意识[J].齐鲁学刊,2005,(4).

[2]莫言.旧“创作谈”批判·小说的气味[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3]莫言.檀香刑·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4]王爱松.杂语写作:莫言小说创作的新趋势[J].当代文坛,2003,(1).

[5]胡秀丽.莫言近年中短篇小说透视[J].当代文坛,2002, (5).

[6][美]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M].张绍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7]孙绍先.女性与性权力[M].沈阳:辽宁画报出版社, 2000.

[8][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论人的奴役与自由[M].张百春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

[9]莫言.优秀的文学没有国界——在法兰克福“感知中国”论坛上的演讲[J].上海文学,2010,(3).

(责任编辑 刘迎秋)

Abstract:Mo Yan is awriterwith strong sense of history and reality.Essentially speaking,his novels are critical enlightenment narration.As a city subject and realistic text,Handstandshows thatmodern politicalpower suppresses the individual subjectiv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ive“discourse”.It also expresses the expectation for the growth of independent subjectivity of Chinese citizen.

Key words:Handstand;subjectivity;power

The Silence of the Lambs——Psych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Political Culture onMo Yan’sHandstand

Xie Fang
(The Departm ent of Hum anity,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uzhou215011,China)

I206.7

A

1672-0040(2010)04-0049-04

2010-04-03

谢 昉(1972—),女,江苏泰州人,苏州科技学院人文系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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