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卡夫卡
——来自《地洞》的恐惧

2010-08-15蔡玉华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原罪布拉格卡夫卡

蔡玉华

(兰州大学,兰州 730010)

卡夫卡
——来自《地洞》的恐惧

蔡玉华

(兰州大学,兰州 730010)

在德语系作家里,卡夫卡无疑是一个重要而独特的现象,他一生都深陷无边的恐惧里,影响了他的生活、爱情和婚姻,自然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从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地洞》着手分析桎梏他生命的恐惧心理,分别从犹太身份、父亲、布拉格这三个构建了他“精神家园”的方面来论证造成他恐惧心理的重要原因。

卡夫卡;地洞;恐惧;犹太身份;父亲;布拉格

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过的卡夫卡绝对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从存在主义先师克尔凯郭尔那里接过“恐惧”这个概念并使它成为自己信仰的代名词到极端追求孤独境界,卡夫卡都把自己扔到了生活的边缘,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人,孤独和寂寞几乎成了他一生的使命。对他来说,生活是恐惧的,每个角落都横着令人不安的阴影:家庭是恐惧的,这种恐惧首先来自于与家人极度的陌生感,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这种陌生感使他极为沮丧、郁闷和惶恐,尤其是他和父亲的关系;而他所居住的城市布拉格也是令人恐惧的,虽然它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自己也在这儿出生并成长,但它是不安全的,它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存在性的不安;友情是靠不住的,尽管他也时常感受到来自朋友的感情,但他每每会在感觉相当美好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危险的人情和恐惧的情形,将自己的情绪破坏殆尽;而性和爱,这种来自异性间永恒的话题在他看来,也是恐惧的,这种对性爱和婚姻的恐惧最终导致他三次订婚三次毁约,终生感情漂泊无依。于是他不停地写作,希望通过写作来排斥心中的恐惧和痛苦,临终前的两三年时间里,卡夫卡更是经常地觉得自己“犹如洞穴里一直绝望的困兽”[1],而他写作于这一期间的《地洞》所传达出的深刻的“恐惧”情绪正是他一生生存体验的一次形象化的集中展示。

这种“恐惧”的生存体验从存在论层面上来看,海德格尔认为所谓在世也就意味着对于自己生命死亡的直觉和惧畏,这只是一种无名的“惧畏”(Angst),对一种并无法确定何时但必定会来的生命之大限的“惧畏”。人们在世都是乐此不疲地忙于筹划,其潜在的意图就是想竭力躲避本能的对于生命之大限的“畏惧”,唯有敢于直面这无名之畏惧者,才能够进入本真的存在状态。而能够在生活中真正体现这种本真状态并能以诗性语言表达出这种“惧畏”的不是海德格尔,而是卡夫卡。那个“洞中鼠人”永不知疲倦地忙于对付各种想象中的敌人,并在诚惶诚恐中体验到一种真实的生存存在。这实际上是由卡夫卡所接受的犹太教的思想文化所决定的。犹太文化传统中把信仰与生活、律法与道德、宗教与世俗、家庭与社会等融为一体的生存与思维方式,深深地烙印在卡夫卡心灵深处。

卡夫卡的恐惧观念是一种先验的命令,所有的生存情绪都是从恐惧中衍生出来的。自称是“典型的西方犹太人”的卡夫卡,他的恐惧首先是受到犹太教关于人的存在观念即“原罪说”的影响。卡夫卡在其随笔中有这么一句话:“‘sein’这个词在德语里有两重意思:‘存在’和‘他的’。”[2]7这个令人费解的‘他的’实际上指的是“上帝的”,这个存在不是个人的存在而是体验上帝的存在。在犹太教信仰里,与这“原罪”感直接相连的便是上帝的惩戒,特别是对于那些执迷于“原罪”、背弃“律法”之人,上帝所施行的最严厉的惩治,就是将其“治死”,所以人们在犹太教中,人们对于“原罪”的理解势必紧密地伴随着对于“死亡”的恐惧。其次就是犹太人生存的现状引起了他的恐惧,或者说,是犹太人这种身份让他恐惧,而这种恐惧显然是与那个饱经磨难的民族一起降临的,这也许是一个深刻而无奈的命题,也使我们抹去历史的重重迷雾,看到犹太人在漂泊的路上,在他们暂时的起居地里,睁着悲哀的惊恐的游移不定又麻木的呆滞的,但又狡猾明亮睿智聪慧精明的眼睛,向他们心中的神祈求,控诉着人间对他们的种种不公。而正是犹太人在生活中正经受着的实实在在的苦难和死亡的威胁,确证了“罪性”的存在,确证了“律法”和上帝诫命的有效性,也就是对自己作为上帝之“特选子民”的确证。“否定原罪,就是否定上帝,否定人。”[2]367卡夫卡如是说。对于犹太民族来说,遭受的灾难愈是难以忍受,对于生活愈是绝望和恐惧,其对上帝的信仰也就愈加坚定,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卡夫卡为什么说:“我的本质是:恐惧。”“确实,恐惧就是我的一部分,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那部分。”[3]这种近乎自虐的对“原罪”的救赎表现到地洞主人这里就是:“我不分白天黑夜,成千成万次地用前额去磕碰硬土,如果碰出了血,我就高兴,因为这是墙壁坚固的证明。”[4]475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卡夫卡的恐惧其实就是一种对自己犹太身份的一种恐惧,而他欣喜地在体验恐惧的同时,也是对自己与上帝同在的一种自我确证。必须看到的是,与地洞有直接关联的东西有三种:“原罪”意识;他人;地洞本身的安全系数,这三个方面支撑着地洞的存在。地洞主人能否与这三个方面发生本质关联,将决定他能否以地洞进行自我确证。

至于他人,本质上是与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一样……——他人也在此——共同在此”[5]但对“动物”来说,他人是可疑的。“假如我有某个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观察哨的任务交给他……难道他不要报酬吗?最起码的,他连地洞也不想看一看吗?”[4]483可信赖的人变成了可以被监视的人,但信赖在本质上正是监视的缺失。这样,“动物”的信赖就变成了对信赖自身的颠覆。正如马丁·布伯认为的,本真的我—你关系变成为实用功利的我—它关系。所以,“动物”最后承认:“我毋须抱怨找不到堪与信赖的人,而只能孑然一身。……但堪信赖的,只有我自己和我的地洞了。”[4]483他人最终成为外在于我的对象性存在。这种对他人对朋友的一种不信赖感给孤独中的地洞主人带来了无名的恐惧。“而且威胁我的不仅有外面的敌人,地底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虽没见过,但传说中讲到他们,我是坚信不疑的。……遇到这种场合,与其说你在自己的家中,毋宁说你在它们的家中。”[4]472在这里,这个小动物对自己“家”的独立性产生深刻的质疑。我们知道,除了晚安疗养的短暂时间,卡夫卡终身生活在父母的家庭中,而他和家人尤其是父亲的关系一直很是紧张。卡夫卡从幼年开始就非常畏惧自己的父亲,不过那时卡夫卡主要是从父子间在体魄和生存能力等外在形态上所存着的悬殊差距中,产生一种伦理学意义上的“惧”。乃至于小时候因为哭闹着要喝水而被父亲惩罚的一件小事,也给卡夫卡造成了永久性的内心伤害,始终难以忘怀。他在著名的长信《致父亲》中还说:“许多年后我还经常惊恐地想象这么个场面,那个巨大的人,我的父亲,审判我的最后法庭,会几乎毫无理由地向我走来,在夜里把我从床上抱到阳台上去,我在他眼中就是这样无足轻重。”[6]241父亲强悍的性格加上对其家庭长子性格包括写作、婚姻等的粗暴干涉及强烈不满,时常使他那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感到震撼和恐惧。所以他在信中说:“世界在我眼中就分为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第二个世界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6]245在自己家里但是感觉不到丝毫的安全感,由于父亲在各个方面都给他带来恐惧,“我失去了做自己的事的自信。我动摇不定,疑惑不已”,“老是想逃跑,多半是一种内心的逃遁。”[6]249但是他却是始终也不曾真正离开家,离开父亲,反而一再说“这么做又扩大了我的负罪意识”,“我身上积聚起越来越多的犯罪感。”[6]255这是因为随着他对自身精神世界的理性化梳理,卡夫卡不仅清楚地觉察到了犹太文化无意识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根深蒂固的存在,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对于父亲的“惧”与作为一个犹太人对于耶和华上帝的“敬畏”是同体并生的。显然,这时的对于父亲/上帝的“恐惧”已经具有着宗教学的意味。正是对他人的这种不可信任及对父亲为代表的宗教精神的不容置疑性,卡夫卡这个“洞中鼠类”就一直生活在一种歇斯底里般的惊恐疑虑之中而始终无法改变。

害怕和恐惧贯穿了卡夫卡的一生。不仅仅因为父亲的威严,更多的是所处环境的恶劣。那个他亲自用前额磕碰用嘴挖的“地洞”本来是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安全的归属的,可是我们看到,从这个工程开始起,它就一直处在一种不安的自我惊扰的焦虑之中。最初是为地洞进出口的隐秘性问题担忧,出口方便容易露出破绽,设计周密的逃跑时就不太方便,多弄几个出入口又容易被人发现,接着他又为地下广场的城郭里那些为了舒适方便而有序排列堆积在一起的食物发愁,感到无论是集中还是分散地存放,都可能招致潜在的危险……当所有这些问题都得到妥善处理之后,他又开始为无名的、到处存在的、却又不知来源的“曲曲”声而焦躁不已。……这个“即使从墙上掉下的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放心”的地洞主人深刻质疑“这个地洞能给我带来安全保障吗?”[4]502我们可以看到,对自己的劳作成果,对自己日夜居住的地方他实际上是无所适从和深感恐惧的。这与直接孕育着卡夫卡内心“精灵”的居住地——布拉格给人带来的那种不安全感是有着密切关联的。布拉格从建成的第一天起,并非特定地只属于哪一个国家和民族,它从来都是各种宗教政治势力互相争夺的中心,神圣罗马帝国和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布拉格始终以多民族文化为自己的特色,其民族的文化身份一直非常暧昧,让人捉摸不定。种族主义的仇恨不仅给布拉格带来了发展的障碍,也给弗朗茨缺少父母关爱的心灵造成了难以修复的伤害,他从心底对自己不能改变的出身有一种本能的抵触。身为捷克犹太人的后代,说着社会少数阶层认同的德语,卡夫卡到处感觉到的是捷克人和德国人对犹太人的一致歧视。上中学四年级时他就曾目睹捷克狂徒暴力打砸布拉格的德国人和犹太人的商店、住房、犹太教堂的情景,也就是当时布拉格著名的“十二月风暴”。“整个下午我都在街巷上面观望并浸透在他们对犹太人的仇恨中……难道离开一个这样被人仇恨的地方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吗?”[7]207才十几岁的卡夫卡在给他当时的挚友波拉克的信中曾这样说:“布拉格不放手。这个干瘪的皱皮老太婆有利爪,我们只得顺从。”[7]25从卡夫卡信中这个看似随意的玩笑中,我们可以品味到他对布拉格难以割舍的情感中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畏惧和苦涩。他在这里的生活始终都觉得很不舒服,却又觉得自己已被死死地抓住了;他始终怀有逃离布拉格的意图,然而,事实却是,就像卡夫卡从未逃离过他父亲,除了有过几次短暂的外出旅行和因病去附近地方的疗养院住过一些时日,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这一生也“从来没有让自己逃离过布拉格”。这个自称“有着严重缺陷的布拉格仿制品”[7]46的卡夫卡只好把自己这种对家乡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通过写作来发泄出来。对浸透他全部心血的“地洞”他是又爱又充满疑虑:“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当然,这是没有准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中断,一切告终,也未可预料。”[4]472对布拉格不断冲突的民族矛盾他感到很没有安全感,他写道:“这里有许多敌人,有着更多的敌人的帮凶,他们之间也互相争斗,在紧张追逐中从地洞旁边跑了过去。”[4]480但是对自己亲手建筑的地洞他还是充满留恋与不舍的,“要是长时间离开地洞,我会感到受惩罚似的难以忍受。”[4]476卡夫卡正是以这样的复杂感情,在这座他从未真正离开却又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地洞”城市——布拉格里生活、工作、写作了一生。或许是命运和卡夫卡开了一个玩笑,生前在布拉格默默无闻,当他的生命离开布拉格的那天起,卡夫卡却把布拉格推向世界文学的前沿,让全世界的人们来共同追思这个曾让卡夫卡既爱又怕的城市——布拉格。

卡夫卡在某处写道:“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上则是: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共同的是这个‘一切’。”[2]153在恐惧面前的无限退缩标识着恐惧的永恒性。深入骨髓的“原罪”意识、无处不在的父亲/上帝权威、有着一双民族歧视“利爪”的布拉格,这一切的宿命性也同时决定了卡夫卡自我确证的无望和焦虑。“地洞主人”悲哀地认识到:“面对任何比较认真的进攻,我深知自己恰恰是没有防御能力的。”[2]499在《地洞》的结尾,卡夫卡写道:“但是一切始终毫无改变。”[2]504一切还得重新开始。曾经折磨过小动物的恐惧情绪在另一件事情中还会再来,虽然还是恐惧,可是恐惧的形式已经和新的内容结合起来,恐惧又获得了活生生的、新的细节,为恐惧拓展新的领域。

[1]Franz Kafka,Letter to Friends,Family,and Edito:L338.

[2]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5卷[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Franz Kafka,Letter toMilena,edited byW illy Haas,translated by Tani and James Stern,Penguin Books,1993:57, 109.

[4]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1卷 [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37.

[6]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8卷 [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7]周双宁.看不见的城堡——卡夫卡与布拉格[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Abstract:Among German writers,Kafka is no doubt an important and particular one.He is deeply thrown into endless terror through his life,affecting his life,love,marriage,and of course his literary creation.This paper,takingA Hole in the Groundfor example,analyzes the fearfulpsychology that fetters his life from Jewish identity,father and Prague,these three aspects that construct his spiritual home to illustrate the important reasons for his fearful psychology.

Key words:Kafka;A Hole in the Ground;terror;Jewish identity;father;Prague

(责任编辑:刘东旭)

Kafka——Terror fromA H ole in the G round

CA I Yu-hua
(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10,China)

I106.4

A

1001-7836(2010)06-0114-03

2010-03-10

蔡玉华(1981-),女,河南商城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欧美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原罪布拉格卡夫卡
《卡夫卡传》
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
关于卡夫卡和《变形记》你不知道的故事
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时候看看卡夫卡了
不怕贫穷的布拉格
布拉格之旅
阿奎那关于原罪的实在论解析
罪与罚
《年轻的布朗先生》:对信仰的批判与坚持
布拉格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