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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本能和无意识——小说《暗夜行路》中的弗洛伊德主义因素

2010-08-15

怀化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爱子夜行弗洛伊德

车 洁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应用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一、引言

白桦派作家志贺直哉在日本近代文坛上有“小说之神”之誉,他以其惊人的驾驭语言的才能和独特的写作风格,创立了日本文坛上独树一帜的志贺文学。郁达夫称赞志贺的文学“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比得中国的鲁迅。”[1](P255)志贺文学的顶峰,是其长篇小说《暗夜行路》。小说从大正元年 (1912)开始写作,中途一度中断,1922年新潮社出版《暗夜行路》前篇,至昭和12年 (1937)小说在《改造》杂志上陆续登完,前后历时25年。

长篇小说《暗夜行路》包含了志贺自传体三部曲 (《大津顺吉》、《和解》、《一个男人及其姐之死》)和其他一些短篇的题材。志贺采用自然主义的手法,从身边琐事取材,着意细节描写,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创作合为一体,以自身的生活体验为基调,借用文学形式来表现自己精神活动的真实。因此,小说《暗夜行路》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在《续创作余谈》中,志贺本人也说,“很难说明到哪儿为止是作者自己,从哪儿起是小说塑造的人物。我想,自己假若处于那种场合大概或有那种行动,或者是本来就想将那种行动付诸实践,或者是实际上我确实那样行动了。”[2](P456)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暗夜行路》可以说是作者本人的作家生活的缩影,是一部志贺本人的精神生活发展史。长期以来,对小说的评论也基本围绕着作家志贺的现实生活和志贺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之间的关系展开。而当我们进一步细读小说文本就不难发现,小说《暗夜行路》在对现实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向读者暗示了作者意识深处的“死的本能”。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小说中“死的本能”在谦作的行为和无意识中表现在何处,或以何种形式得以表现的?这正是本文写作的出发点和归宿。

二、弗洛伊德之“死的本能”理论

弗洛伊德 (1856—1939)是奥地利著名的病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说的创始人。他自幼酷爱文学,特别喜爱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歌德以及19世纪的浪漫诗歌。在这些古典名著的熏陶和影响下,弗洛伊德自觉地对文学进行了接受,并逐渐通过鉴赏、归纳和概括等方式,零零散散地提出了一些见解,其中有些观点至今仍对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有着不可低估的启迪和指导意义。

在弗洛伊德的大量文学评论文献中,最被批评家看重的却不是他以俄狄浦斯情结释《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著名文字,甚至不是可以作为他文学思想代表作的《诗人和白日梦》,而是1913年首刊于《意象》杂志[3]的《三个匣子的主题》一文。匣子的话题来自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一个情节——求婚者在金、银、铅三个匣子之间做出选择。弗洛伊德发现比较在先的摩洛哥亲王和阿拉贡亲王对金银的大段赞扬,巴萨尼奥褒铅贬金银的话语不多,而且显得牵强。这牵强引起了弗洛伊德的莫大兴趣,他断定勉为其难的言词背后,有着隐藏的动机。以《威尼斯商人》的上述情节为契机,弗洛伊德引申比较了希腊神话中帕里斯在三位女神中做出选择、《李尔王》中李尔王在三个女儿中做出选择等情节,认为它 (她)们分别象征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三种势所必然的关系:生他的女人、嫁他的女人和毁灭他的女人;或者说,她们是男人一生中母亲形象的三种形式:母亲本人、依据母亲模型选择的心爱的人,最后是再一次拥抱他的大地母亲。”[4](P256)当自然进入人类生活,自然神话演变为人文神话后,文学作品的伪装形式背后都有一个古老的主题——死亡。在分析《李尔王》时,弗洛伊德指出,莎士比亚对神话作了追本溯源的处理:李尔作出错误的选择后即变老、死去,这是将愿望颠倒并披上伪装,是神话的本意彰显。在最后一幕中,李尔手抱考狄利亚的尸体走上舞台,考狄利亚就是死神。永恒的智慧披着原始神话的外衣,叮嘱这位老人摒弃爱,选择死,最终同死的必然交上朋友。命运女神中的独独第三个,沉默的死亡女神,将李尔拉进了她的怀里。《三个匣子的主题》一文备受批评家青睐并不是偶然的。死亡作为生命不可逾越的宿命,在文学的三大主题中尤胜过爱情和战争,历来就是一个讳莫如深又无法回避的母题。对死亡与生俱来的讳莫如深的态度,一定程度上正是死的本能理论的一个起因。在1920年出版的《超越快乐原则》一书中,弗洛伊德更进一步地提出了“死的本能”理论,认为人的身上总有一种返回原始的本能,也就是要尽力回复到一种最原始的状态,或者说返回母体。它对人的心理活动的支配作用超过了唯乐原则,比唯乐原则更根本、更符合人的本能。它是痛苦的源头,同时又是快乐的归宿,这就是“死的本能”。如果说,人生是充满痛苦悲哀的,那么这种走向死亡的本能就能导致走向快乐的境界。人既然是从母体内出来的,那么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也就意味着返回到母体。这一理论运用到文学创作中是不大容易的,西方作家托马斯·曼、亨利·米勒等人可算是这方面的佼佼者。在日本近现代文学中,志贺的《暗夜行路》可能是这方面少有的典型之作。小说《暗夜行路》中,母亲 (母亲本人)、妻子 (依据母亲模型选择的心爱的人)和自然 (拥抱他的大地母亲),三者紧密相连。主人公时任谦作一再出现的返回母体和回归自然的现象正是对弗洛伊德“死的本能”理论的有力佐证。

三、主人公时任谦作的人物分析

小说中,主人公时任谦作是母亲和祖父之间的私生子。谦作6岁丧母,由他生性讨厌的祖父抚养成人。在幼小的谦作心中,父亲对他不仅冷漠,简直是憎恶;母亲则真正地爱着他尽管“凡事都要申斥我 (谦作)”[5],但幼年谦作还是“体味到归根结底也只有母亲才真正地爱着自己”。自幼就尝惯了种种不公平滋味的谦作早已模模糊糊地感到,“今后一生也将屡屡发生这类事情”。于是,“被人诅咒的命运之下所诞生的”主人公谦作,一来到人世,身上就被打上“罪过之子”的烙印,被推入漫长的命运“暗夜”,加速了他死的本能的进程。

谦作初次求婚的对象是比他小5岁的爱子,其实,他对爱子的“情感尚不那么炽烈”,向她求婚,对其母亲的感情在其中占了绝大部分。爱子的母亲,与谦作的母亲是儿时的好友。小时候的谦作,就经常出入爱子家中,因为他“最想会见爱子的母亲”。而且,母亲死后,爱子的母亲经常在他面前提起母亲,怀念母亲。在谦作的头脑里,已经把爱子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已联系在一起,他“总想在爱子母亲身上觅得死去了的母亲的影像”。详知谦作出生秘密的爱子母亲,态度暧昧,最终拒绝了谦作的求婚。此时的谦作根本不知道求婚被拒的原因是自己是“罪过之子”。这个结果使他心灵上大受伤害,“迫使他对人生失去了希望”。谦作感到“像是被加上了某种莫名的重负。像是一种叫人厌烦的黑东西劈头盖下。头顶上不是青天,而是重重叠叠的抑郁气闷的东西横亘其间。”无疑,这劈头盖下的“叫人厌烦的黑东西”,正是他返回母体的愿望被拒,本我找不到宣泄口的象征。为逃脱现实,也为本我找到宣泄口,谦作来到风光如画的濑户内海之滨的尾道,住了很长时间。尾道期间,谦作时时沉浸在对母亲往事的回忆中。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此时的谦作找到了“快乐的归宿”,回归了自然,这个大地母亲的怀抱。

笔者认为,穿着母亲的和服登场的爱子母亲,在主人公谦作心中是母亲形象的再现。谦作对爱子的求婚,是通过爱子和她的母亲,把对自己母亲的“真正的爱”联系起来,期待着返回母体。对自然的寻求,实际上是主人公谦作返回原始的本能,返回母体的象征。这也正是他“死的本能”加速向前推进的表现。

在得知了自己的出生秘密后,主人公谦作在“死的本能”的驱使下,同样选择了回归自然。他去了京都。“古老的土地,古老的寺院,古老的艺术,所有接触到的这些东西,很自然地把他带回到了那个时代。并且这些东西所给予他的那些刺激是完全不同的……他 (谦作)恰似一个痊愈后的病人一样,心中享受着淡淡的快乐与宁静。他品位着心绪恬静的滋味,遍历大小寺院。”如此这般,诚如精神分析学中的“回归”现象①,谦作回归自然,渴望回归母腹,在母亲的呵护下,平安、宁静、自由地生活。

在小说后篇中,主人公谦作在遭遇妻子“性过失”后,为缓和夫妻间的矛盾,他再次回归了自然。谦作去了朴真清静的伯耆大山,住进了古刹莲净院。在大自然中,他找到了宁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已融进了这伟大的自然里。这个将微尘般的自己包容进去的大自然,虽不似气体那么易于觉察到,然而确是融了进去。这种复归于自然的感觉,给他以难以言喻的喜悦。”大自然是谦作的避难所,如同婴儿由于在母腹的保护下自由自在,不受外界伤害。经过了漫长命运“暗夜”的谦作,最后终于回归了自然,返回了母体。

与有岛武郎②的“人类中心主义”相比,志贺秉持的是“自然中心主义”。他主张“人以自然为母体,自然与人结成一体。”[6]笔者认为,从本质上看,志贺让谦作回归自然,返回母体,在伯耆大山的自然中找见“快乐的归宿”,是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寄遇了作者本人的审美理想:在母亲和妻子“性过失”构成的命运“暗夜”里孤独“行路”的主人公谦作追求快乐的本我在今世无法实现,那就只有在来世憧憬;母体既然是创造生命的媒介,曾经给人带来过快乐,那么当人们失去这种快乐时就只好再到这里栖身了。小说结尾,直子久久地注视着谦作的脸,她“一心专注地沉思着这样的事:‘无论是挽救得了,或是无可挽救,总之,我不再离开此人,无论到任何地方,我都将跟随此人而去。’”这一刻,直子心中的母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此刻的谦作也从妻子的无言的关怀中感受到母性的温暖,彻底宽恕了犯过“性过失”的母亲和妻子。至此,母亲、妻子、自然三种意象融而为一。从这一意义上看,《暗夜行路》便具有某种再现人的“死的本能”的寓言意义。

四、小说中弗洛伊德因素的其他表现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对《暗夜行路》进行细读,我们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更多弗洛伊德主义的因素。例如,在小说前篇结尾处,有谦作在得知自己的出生秘密后,频繁出入青楼的描写。面对体态丰腴的烟花女子,谦作激动地“用手托起女人的软蓬蓬、沉甸甸的乳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他似乎觉得是触到了某种珍贵的东西。……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它确是填补了他的空虚。总之他是把它当成了唯一贵重东西的象征。”这分明是被压抑到意识深处的追求快乐的本我战胜自我的一种冲动。针对这一描写的设定用意,评论家田村富有子认为,“谦作把乳房当成了唯一贵重东西的象征,是将乳房当作母亲的象征。谦作在寻找母亲,……走投无路的谦作在向母亲求救。”[7]此外,小说中出现的诸多动物形象也和主人公的本我无意识行为有着象征意义。在得知自己是母亲和祖父之间的“私生子”,这一出生秘密后,谦作去了一家专营海味的牡蛎船饭铺吃牡蛎。在日本传统文化中,包括牡蛎在内的所有贝类是女性生殖器官的象征。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看,谦作的这一行为把压抑在意识深处的本我暴露无遗。除了牡蛎外,在小说第4章第5节出现的乌龟这一动物形象,也值得我们关注。妻子直子和表兄阿要小时候玩的“乌龟”游戏中,性的意味很浓,为后来两人之间不伦的性关系的发生埋下了伏笔。

如果我们认可弗洛伊德对意识的三个层次 (本我、自我、超我)的划分的话,那么我可以说,《暗夜行路》中的意识流动基本上都触及到这三个层次。尽管这种触及本身也许是无意识的。

[1]郁达夫.致王映霞 [A].郁达夫全集 (第11卷) [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

[2]志贺直哉.续创作余谈 [A].志贺直哉集 [M].日本:讲谈社,1980.

[3]《意象》是弗洛伊德本人创办的杂志,专门刊载精神分析的非医用成果。

[4]弗洛伊德.三个匣子的主题 [A].弗洛伊德论文集 (卷四)[C].纽约:基础丛书,1959.

[5]《暗夜行路》中的引文均出自刘介人译.暗夜行路 [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6]一册讲座·志贺直哉 [M].日本:岩波书店,昭和57年 (1982).

[7]田村富有子.《暗夜行路》的一个考察 [J].[日]大阪青山短大国文.昭和63年 (1988)2月号.

注释:

①孩童成长过程中,在父母的呵护下,逐渐脱离母亲的保护,走上独立的阶段,一般分为婴儿期、儿童期、青春期和成人期。人一般是较稳定地从一个阶段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然而,人格发展有时也会停止,人停留在原处,这种情况在心理发展中称为“固着”,人格的发展已经到了某一阶段,但因为恐惧而退缩到前一个阶段,被称为“回归”。

②有岛武郎是日本白桦派作家中最具有思想性的作家,他的笔锋犀利,以敢于揭露尖锐的社会矛盾,敢于发表自己的主张和见解著称。日本文学评论家本多秋五把他和武者小路实笃、志贺直哉、长与善郎并称为“白桦派的四根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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