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平民女性的生存困境
——评方方小说《出门寻死》《黑洞》
2010-08-15陈卿
陈卿
(淮南联合大学 政文系,安徽 淮南 232001)
城市平民女性的生存困境
——评方方小说《出门寻死》《黑洞》
陈卿
(淮南联合大学 政文系,安徽 淮南 232001)
《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和《黑洞》中的老婆、姐姐是长期处于贫困和操劳中的城市平民女性的代表,通过对她们生活困境的揭示,作家表达了困惑和焦灼,同时也试图探索这类女性如何走出这种生存困境。
方方;平民女性;生存困境
自从1980年代初登上文学舞台,方方小说创作中那种较为开阔的取材视野一直为很多评论者所称道。方方的一支笔不仅关注知识女性,同时也关注着城市中没有多少文化的普通女性,后者的生存际遇、她们身上的美德以及面临的精神苦闷,也是方方要关注的对象。
一、《出门寻死》中何汉晴的生存境遇
《出门寻死》写的是一个家庭主妇何汉晴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真相和一次出门寻死的经历。何汉晴上小学时赶上文革,中学一毕业就下乡当知青,返城后在火柴厂当工人,后来下了岗,除了偶尔做点钟点工补贴家用外,基本上就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生活的辛劳、物质的贫困、精神的苦恼构成了何汉晴的生存境遇。
何汉晴一家人和公公婆婆小姑生活在一起,她是全家人的总保姆,每天要伺候所有人的衣食住行。一个屋里的家务杂八事,像是满地的芝麻,何汉晴要一粒粒弯腰捡起。这样的日子,何汉晴过了大半辈子。
“何汉晴把家里的钱掰成几半用,依然觉得紧张。”丈夫下了岗,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事情做,整天闷在家里刻车模。儿子上大学的学费虽说公婆资助了,但是今天要买手机、明天要买电话。何汉晴不想儿子不开心,只好去卖血。何汉晴有长期便秘的习惯,吃了别人送的两瓶蜂蜜后缓解了不少,但何汉晴却舍不得再买。为了省钱,何汉晴每天都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这让她心烦不已。
精神的苦恼。生活的艰辛和拮据,何汉晴可以忍受,无法忍受的是精神的苦恼。何汉晴觉得她在这个家中做牛做马,却既无地位,又无人关心。最典型的例子是何汉晴因为便秘往往需要在厕所里耽误很长时间,有时恰逢炉子上的水烧开了。烧水的壶是个叫壶,一声接一声叫得凶。家里所有的人都充耳不闻,因为这是该何汉晴干的。他们不仅丝毫不体谅何汉晴便秘的痛苦,还对她冷嘲热讽。“你听到水开了就不能赶紧从厕所里出来?天晓得你是不是猫在厕所里躲懒?你那泡万年屎每天都要屙几遍,算是天下无双。”满心凄楚和委屈的何汉晴希望从丈夫刘建桥处得到安慰,然而丈夫的态度却是“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是刻车模”。她尽心尽力地操持这个家,却没人愿意为她分担一点。何汉晴失望至极冲动之下摔碎了丈夫的车模,当丈夫打了她一耳光后,她想到了“死”,觉得“这样的活法确实累呀,死了说不定还好些”。于是她开始了“出门寻死”。
导致何汉晴冒出“寻死”念头的原因,初看是因为生活中充满了“烦”与“累”。但是实际上何汉晴并不真切地在意这“烦”与“累”。她在意的是亲情的冷漠和情感的无所依托。当过教师的婆婆不仅对儿媳妇的辛苦毫不体恤,而且话里话外都是对儿媳妇的瞧不起:“我们屋里又不是那种小市民,在我们屋里说话要有点文化,做人要学会懂事。”这种棉里藏刀、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让直肠子的何汉晴很不适应,让她无言以对。公公的吼叫排山倒海,让她心生恐惧。小姑建美的冷嘲热讽也让她无法招架。最要紧的是丈夫刘建桥对她所受委屈的冷漠态度,甚至对她扬起了拳头,甚至有十几年没有“抱”过她了。女人是情感型的动物,何汉晴的心田由于缺乏情感的滋润而干枯,她渴望有一场脉脉温情的雨露洒落心田。于是何汉晴在家人的不相信中走出家门去寻死,这实际上是她挽回自尊,向家人的冷漠示威的一种方式,是想以自己的消失来换回家人对她的关爱和尊重。
在寻死的过程中,何汉晴始终是充满矛盾的。她舍不得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刘最强,她忘不掉和丈夫谈恋爱时的美好时光,她留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她也留恋着她几十年生活在那里的里弄邻里的温情。她死了,里弄的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陆妈将等不到人和她说话。她死了,高龄的朱婆婆的耳朵谁来掏?她死了,文三花遇到烦恼时向谁去倾诉、又找谁帮她看孩子呢?所有这些都成为揪扯着何汉晴的一股力量,拖拽着她寻死的步伐。
小说的结尾,丈夫刘建桥在江边找到何汉晴,斥责她根本没有寻死的资格:“老头老娘一两天都没吃好。我做的菜又不对他们胃口。老头子的哮喘又犯了,他吃的药方子放在哪,你交待清楚再走唦?我又不晓得买么事药,今天咳得更狠了;美美的裙子让姆妈用洗衣机搅坏了,她白天黑夜跟我吵,吵得我烦心;姆妈早上自己去买早点,钱包也被别个偷去了,回来气得半天动不得;你看一下,我切菜手都割破了,今天灌了脓,搞不好手指头都保不住;刘最强半夜里跑了回来,一分钟没歇就出去找你,找得现在见不到他的人。美美担心他,又去找他。屋里现在乱了摊子,一个个都成了无头苍蝇,一大堆的事情等你去做,你以为你死得?”丈夫的话让何汉晴意识到“她的确是没资格去死的。她在这个世上的活还远没有做完。她要死,也得做完了这一切才能死。”此时,心地善良的何汉晴陷入了两难境地:活着,就要回到刘家继续受罪,活得不舒服;死了,刘家的人没人照顾,他们也要受罪,他们也不舒服。最终何汉晴选择了“回到刘家继续受罪”,因为何汉晴感觉到丈夫“抓着她的那只手不光在发抖,而且惊人地烫。那股烫气一直从何汉晴的手上冲到她心里。”“何汉晴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她晓得,这世上,刘建桥是最在乎她的人。没得她,他刘建桥难得活下去。”何汉晴感觉到了丈夫的轻松之中所隐藏的紧张,这紧张就是丈夫对她的爱。而这一点是何汉晴最在乎的,她出门寻死,实则不是寻找“死”,而是寻找“爱”,寻找丈夫和亲人对她的关心、在意。现在她从丈夫的这个举动中找到了。她在流浪48小时后重新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尽管回家之后的状况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何汉晴的心里却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她认同了热干面铺女主人的话。“何汉晴想,可能人就是得把他这一生该受的累受完,才能去死。或许只有那时候的死,心里才会踏实,才不会像我今天这样左右为难。这样想过,何汉晴心里就通畅了。人生就是这样呀!”
何汉晴之所以要出门寻死,乃是为了寻找她活着的意义和价值。一旦她意识到她的家人需要她、关心她、爱她,为了他们,自己再苦再累都能忍受。这就是何汉晴的人生哲学,也是她可悲悯的生存价值所在。
二、《黑洞》中女性的生存境遇
小说《黑洞》也描绘了城市平民女性的缺乏意义的日常生活。小说中陆建桥的姐姐和老婆的生活境遇和何汉晴相仿,姐姐在菜场卖肉,老婆是公汽售票员。陆建桥一家因为旧房拆建,不得已一家三口和姐姐一家三口挤住在两室一厅里,本来拆迁办承诺一年回迁的,结果都过了一年半了,依然杳无音信。从此姐姐和老婆就战火不断,更兼两人都有一张工作中练就的不好惹的利嘴。听这两个女人骂架,“比眼睁睁地看世界灭亡更令人可怖”,“比看一个满身脓疮的糟老头嫖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更令人恶心”。而姐姐给陆建桥找媳妇时,正是看中了老婆骂架的功力。“找老婆就得找这样的。不光自己吃不了亏,而且还能占到别人的便宜。”
她们物质生活不富裕,个性强悍,同时内心善良、任劳任怨,因为弟弟一家住在自己并不宽裕的家里(姐姐的女儿小兰被迫睡在客厅里),而且搬走无望,所以时常给他们脸色看,动辄和弟媳吵得天昏地暗。但是,那边她刚骂过人,这边还记着替忘记接儿子的弟媳妇把宝宝从幼儿园接回家。她给宝宝买了一枝棒棒糖,业已松垮得叠出许多皱纹的脸上泛出慈爱的笑容。生活的艰辛和不如意并没有磨灭姐姐心底的善良和爱,也没有抹去姐姐的自尊和要强。姐姐年轻时,和高中同学余志文有过长达十年的感情,因余志文的母亲舍命反对,两人未能结合。姐姐在同余志文分手后,闪电般和姐夫结了婚。许多年后,两人邂逅,此时余志文已经成为省委一干部。他很客气地对姐姐说,有需要帮助的,就来找我。姐姐亦很客气地答应,回家大哭一场后,发誓说“我这一辈子绝不会找他干任何事。”姐姐一直谨守这个诺言,陆建桥为回迁的事,淌眼抹泪地再三央告姐姐去找余志文帮忙,姐姐都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宁肯你不认我这个姐姐。余志文我是绝对不会去见的。”姐姐的身上,体现了生活在城市底层的、没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劳动妇女的人格美、人性美。
老婆这个人物,也一如何汉晴、姐姐般强悍粗俗。她既能被丈夫揍一顿,也能为丈夫不小心打碎个茶杯而骂得不依不饶。她一方面能把丈夫踹下床去,让丈夫滚到沙发上去睡,另一方面又能为丈夫买白衬衣,配他的新西服。一方面骂丈夫“猪狗一样”,一方面又告诉丈夫“桌上有凉面,面窝在碰柜里,自己拿。”因此,何汉晴、姐姐、老婆,她们一方面为生活中不如意的事大吼大骂着,一方面尽职尽责地担当着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媳妇、别人的姐妹的角色,她们艰辛地生活着,构成了城市一道独特的风景,成为方方所塑造的女性人物画廊中浓墨重彩、不容忽视的一笔。
三、关于生存困境的思索
在这几部小说中,方方不仅揭示了何汉晴等城市平民女性的生存困境,同时也试图为她们寻找出路。
何汉晴的困扰,虽然有来自爱情婚姻的——已经结婚多年的她感觉不到丈夫对她的在意和爱护了。但是,这类作品所要突出的是另外一种生存困境——丧失意义的贫困的日常生活。在某种抽象的本质与理想再不能激发起鼓舞人心的力量,而新的日常生活的价值伦理尚未能够普遍确立的情况下,现实的日常生活世界就被感受为烦恼的,像“满地的芝麻一层覆盖着一层”,怎么捡也捡不完。对生活的这种感受,传达出人们对日常生活的价值迷惘:寻求生活意义的冲动依然存在,而意义却已经找不到了。何况这种缺乏意义的日常生活又是艰辛贫困的。虽然《出门寻死》《黑洞》这两部作品所表现的物质生活的匮乏状态远不如《风景》那样令人瞠目结舌,但一样令人悲哀。紧张的住房、微薄的工资、飞涨的物价,生活处处捉襟见肘。应该说摆脱贫困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应该成为现代化的最基本涵义,但现实的发展却越来越使人们对此产生焦虑。是什么造成了她们这种贫困和艰辛?小说中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它只是将这种沉滞的、繁琐的、近乎凝固的日常生活的贫困状态呈现出来,但读者可以联系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进行思索。作家强烈地感受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会总体氛围中物质困窘的压迫,捕捉到了这一类城市平民女性难以摆脱的贫困和操劳的生活困境。将之展现出来,正是作家心理上困惑焦灼的表现,引人共鸣和深思。
在这两部小说中,也试图探索如何走出这种生存困境。在《出门寻死》的结尾何汉晴又回到了过去那种贫困而辛劳的生活中去,“迎面而来的日子与此前别无二样”。其实,这也是作者对她在作品中所探寻的日常生活意义的回答: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生活本身就是它的意义。只有承受,却没有资格去摆脱。承认生活、接纳生活,在生活的行进中总是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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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67
A
1009-9530(2010)06-0029-03
2010-06-08
陈卿(1973-),女,安徽淮南人,淮南联合大学政文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