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战国时期赵国对代地之经营
2010-08-15雷鹄宇
雷鹄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战国时期赵国疆域非常辽阔,极盛时期版图跨越了河北、山西、陕西、内蒙四个省区以及河南、山东两省的部分地区。如此广袤的地域内不同地区的文化差异当然也是很大的,李学勤先生给东周列国作文化分区时就将整个赵国分属于两个文化区——中原文化圈与北方文化圈。[1]10属于中原文化圈的南部赵国地区主要为故晋卿赵氏领地及后来兼并中原诸侯国之地,属于北方文化圈的赵国地区又可按渊源细分为三个板块——中山地、代地以及胡地。其中代地大致相当于今山西、河北北部的桑干河流域地区,其得名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期当地活动着一些被称为“代”的人群,而这些人群中的一支建立过一个名为“代”的小国。由于代地原是戎狄活动区域,其社会经济及文化习俗与南部赵国有相当大的差异。时人也往往将代地与胡、貉等北方地区归为一类,甚至将代与赵视为两个对等的地理单元。如《战国策》中策士们在赵国兼并代地很长时间后依然将燕、代、胡、貉并举或赵、代并举。但与同样文化独特的中山地和胡地相比,这片独特的区域很早就被纳入赵国版图,且整个战国时期都处于赵国的治下。赵氏立国之初,赵襄子甫一即位便实施北进战略,并逐渐将大部分代戎之地兼并,开始了对该地区的经营。直至秦统一六国的前一年,即公元前222年代王嘉被秦将王贲所破,该地区作为赵国最后的残余势力才被秦兼并。那么赵国在如此长的时间内是如何对其经营的,这片地区在赵国历史上的地位及所起作用如何,都是很有意思且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由于外部环境的变化与国内政策的调整,赵国在不同时期对代地的统治方式差异很大,赵国治代按时间先后分别采取过以下方式——设立封君、设置郡县、归边将统领以及最后流亡成立的代王国。以下分别予以论述。
赵国最初统治代地的方式是在当地册封一位地位很高的封君。赵襄子初平代地后,就封其兄伯鲁之子赵周为代成君。虽然当时赵氏可能已经形成实质性的国,可襄子自己名义上的身份还是晋卿,却在自己领地之内另立一“君”。文献所载的代地封君还有赵武灵王时所封的代安阳君公子赵章。赵武灵王亦一度想从赵国中分出一个代国,立赵章为代王。可见这两位代地封君在赵国的身份并不同于一般的臣子,至少在名义上地位是仅次于国君的。这两位封君均为赵室近支宗亲,赵襄子曾有意传位给代成君赵周,后来赵周之子赵浣果然即位为赵国国君,而赵章也曾参与了夺取君位的政变而未遂,这更说明代地封君地位的显赫。
这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春秋时类似的情形:晋国国内地位仅次于国君文侯的曲沃桓叔、郑国国内仅次于国君庄公的共叔段。赵国采取这种封君治代的统治方式,与前文所列的晋、郑二国同出一辙。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除了因为代地地理位置重要却人群成分复杂,需要一位身居高位者坐镇外,还与赵国政治残留较多宗法色彩有关。赵氏本是晋卿,《左传》桓公二年与襄公十四年都说宗法制中有所谓“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的制度,春秋时期在晋阳的赵氏大宗也曾以邯郸赵氏为侧室。代地在赵人心目中或许就有某种“侧室”或“小宗”的意味。但战国时期宗法制已基本瓦解,便如赵国也只残留有少许孑遗,这表现出最显著的特点是代地封君事实上已很难世袭。从文献中所见的几位代地封君来看,其得封主要是由于与时君时王关系较近,地位虽高却是来自赵国时君或时王的赐予,这与春秋时期成为一个长期维持这种地位的世袭家族的情形截然不同。
终战国之世代地也没有出现曲沃桓叔、共叔段之类的危险人物,赵章虽然谋夺王位,但也只是宫廷政变,与曲沃与翼、叔段与庄公几乎是二国相争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这主要是由于有制度上的保证。代地封君虽然名义上是当地地位最高之人,负实际管理之责的却是代相一职。见于文献的几位代地封君均未被直接称作代君(《汉书·古今人表》有“代君章”显系后人之辞),而在代后另加一词,如“成”或“安阳”,“安阳”乃代地之一邑,详见下文,“成”也当类似。从称号看出所谓代成君或代安阳君皆谓其虽名为代地最高统治者,但实际封邑却只有成或安阳一小片区域,这也就解决了封君尾大不掉的危险。而其辅佐代相没有封邑,反而负有全代管理之责。故而赵武灵王时,迎秦国公子稷(按:即后来的秦昭王)于燕并送回秦国、胡服骑射后招致骑兵的皆为代相赵固,有相也当有君,而彼时之代地封君于史无闻。从这一点推测可能还有许多不见于文献的代地封君,或者是否可以说代郡设立前一直有封君的存在?
赵武灵王之时,赵国开始发动了第二轮向北的扩张,代地地位较之前更为重要。赵王为加强对代地的统治,于其地置代郡。此后可能在代地仍然有封君和代相,但地位均大不如前。如《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谓冯唐之父为“代相”,从提供的信息看其地位并不很高。从此代地进入郡县时代,其最高长官遂转变为郡守,郡守依然享有很大的自主权。《战国策·赵三》载赵孝成王以李伯为代郡守,专断军政,而赵王亦用人不疑,不加干预。其事虽未必可信,但从中所见代郡郡守之专擅当属实情。
代郡之下亦设有诸县,综合文献、古文字与考古遗迹的调查可证者有:
(2)平邑。《史记·赵世家》称赵献侯十三年之时即已城“平邑”,《汉书·地理志下》中平邑属代郡。战国赵方足布中亦有“平邑”布,[4]474当为平邑县所铸。故址在今山西阳高县西南。
(3)东安阳。即赵武灵王之子代安阳君公子章的封地。赵国有二安阳,西安阳在今内蒙古包头西,《水经注·水》谓:“《地理风俗记》曰:五原有西安阳,故此加东也。”上世纪90年代内蒙古凉城地区发现了“安阳”、“”同范的铁范。学者研究,将“”释读为“代”,“”布与“安阳”同范,也可以看出代县与东安阳地理相近,[5]199这进一步证明东安阳属代地。据考古调查在今阳原县揣骨疃乡村北约100米发现战国时城址,仅残存北城墙长200米,残高0.5米,夯筑,[2]22-23当即为赵国东安阳故城。
(4)乐徐。《史记·赵世家》载赵幽缪王五年“代地大动,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太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史记正义》以为乐徐在晋州,平阴在汾州。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第六时曰:“余谓上书代地震,则乐徐、平阴皆代地也,乌得在晋、汾二州界!”胡三省之说为是。其地当在徐水附近。
(5)平阴。据《史记·赵世家》可知平阴在代地,详见上文。另有战国时赵方足“平阴”布,[4]472当为平阴县邑所铸。在今山西阳高县东南。
(6)浊鹿。《水经注·滱水》谓:“《竹书纪年》曰:燕人伐赵,围浊鹿,赵武灵王及代人救浊鹿,败燕师于勺梁。”既言救浊鹿,浊鹿也当属代,只因在赵、燕边界上,疆埸之事,一彼一此,时而属赵,时而属燕而已。在今河北涞源北。
代郡之县数当远不止于此,由于史料短缺,不能悉数备列。《战国策·秦一》谓“代三十六县”,而《韩非子·初见秦》则曰“代四十六县”,其中歧异或是文献传抄过程中造成的,但代县数量之多是无疑的。《汉书·地理志下》载代郡有18县,可能其中有不少本是赵国代郡所设,秦承赵、汉承秦而来的。如延陵在《地理志下》属代郡,得名当与赵人延陵氏有关,但先秦文献未见其作地名用。此外战国时疆域变更频繁,秦汉时代郡相邻郡国下的一些县邑也可能曾属代地。但若要进一步研究,只能期待更多的新材料来解决了。
到了战国后期,北方游牧人群中的一些部族伺机侵扰赵国北疆,汉代文献称之为匈奴。赵国为此一度派李牧驻守于赵国北地。《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曰:“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曰“李牧为赵将居边”。而在这段时期整个赵国北地相当于一个大军区,李牧以“将”的身份为最高军政长官,代郡只相当于大军区的支郡,郡守也只是李牧的属员。李牧在代地是权力更大。《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谓李牧在代、雁门地时“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冯唐列传》亦称:“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所谓“便宜置吏”指李牧独立的用人权,这里的“吏”除了军队下属外,也当有一些包括代地在内的地方官吏。而“市租皆输入莫府”、“不从中扰也”,指李牧不仅财政来源独立,而财政支出完全自主。这种情形比后世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后来李牧被害是否与此有关。当然,这种军政财独揽的情形是用于非常时期的,李牧击退胡人后便被调往其他地区,代地又回归到郡守治代的阶段。
战国末邯郸被秦军攻破后赵公子嘉流亡至代地自称代王。《史记·秦本纪》曰:“赵公子嘉率其宗数百人之代,自立为代王,东与燕合兵,军上谷。”直至代地也被秦军攻破,代王嘉被掳,前后共六年,即所谓的代王国时期。这一阶段时间既短又是苟延残喘,可论者不多。但从中也可说明这一方面之前赵国在代地统治是相当稳固的,另一方面也可说明代地对中央政府的依赖性是比较低的,即便是赵国本部失陷后,一位流亡的公子带数百人就可以在此立国称王。
从以上可知,赵国对代地统治的最大的特点是给予代地相当大的自主权。在封君时期自不必论,代地封君的地位仅次于赵国君王。在郡县时期代郡郡守或边将的自主权也是极大的,甚至已经到了专擅的地步。但赵国这种独特甚至有些放纵的统治方式,并没有让代地在战国这二百多年来出现任何离心现象,反而使其为赵国能够争雄于列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赵国能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代地尤其功不可没,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代地为赵国提供了大量兵员,增强了赵国军事实力。在军事上,代地军队的编制似乎自成体系。前引赵国伐燕救浊鹿之文特别强调赵武灵王“及代人”,文言中“及”一般表示并列关系,这就暗示在这场战争中代地地方军队不在赵王直属军队之内。如果这项记载比较模糊,那么《赵世家》中的一条材料则更能说明问题。这条材料记载赵武灵王二十年攻中山时,武灵王自己将左中右三军外,“牛翦将车骑,赵希并将胡、代”,从中可以看出代地军队虽受赵王统一指挥,但其编制却是独立于赵国“三军”之外的。另《古玺汇编》0096号著录一枚“代强弩后将”玺,当为代地地方军所设的“强弩后将”所持有,该将可能是统领弩兵的将官,从中亦可见代地兵种之一斑。
其次,代地是赵国主要的战马来源地之一。《吕氏春秋·长攻》谓赵襄子兼并代地前就“马郡宜马”。战国时期代马几乎成为优质战马的代名词,战国策士甚至将代马、胡狗与昆山之玉并称赵王的三宝。代地产良马这一观念在汉代犹存。《盐铁论·非鞅》云“马效千里,不必胡代”,而《论衡·案书篇》云“马效千里,不必骥騄”,可见胡、代之马与“骥騄”是等同的。赵国军事实力之强当与代地可以提供充足的优质战马资源密不可分。
再次,是代地对赵国的战略意义。从地理形势上看代地东临燕国,西北两面均为被称作“胡貉”的北方部族,南边即是中山国,因此其对赵国战略地位之重要不言自明。一来其地东可胁制燕国,这也是终战国之世赵强燕弱的原因之一。二来其地南临中山,赵国灭中山国时代地军队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代地对赵国最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其对西北方向所谓“胡貉”各族的战略作用上。当赵国对诸胡诸貉处于战略防守的阶段时,固守代地可以抵御北方部族的侵扰,《史记·匈奴列传》谓赵襄子兼并代地之后就“临胡貉”,李牧守代、雁门时,也是为了防备所谓匈奴的侵扰;当赵国处于北进扩张的阶段时,代地则为经略胡地的前沿;而当部分胡地已经被并入赵国版图时,代地又有监视胡地的作用。赵武灵王招致胡兵就是由代相主持,赵武灵王出兵中山时,胡兵与代兵统一指挥,这也有以代监视胡的意思。此外赵国可能组织过代地人群往胡地移民。文献并记载赵国往胡地移民的史料极少,《水经注·河水》引《竹书纪年》曰:“魏襄王十七年,邯郸命吏大夫奴迁于九原。”并没有明确记载所谓“吏大夫奴”来自何处。而从地名上看胡地有与代地地名相同者,九原有西安阳,代地有东安阳,这可能是将代地之民移往胡地后,人们依然沿袭旧名造成的。因而笔者推测,赵国往胡地移民,代地为一个很重要的来源。
总而言之,由于代地人群无论在族源还是文化上与南部赵国地区都很不相同,赵国对其统治方式也颇为独特,有一定程度“特区”的意味,而且随着时代的不同统治方式也不断调整。历史证明,赵国在代地的这二百多年经营是成功的,因此我们也不能不肯定赵国统治核心的政治智慧。
[1]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刘建华.张家口地区战国时期古城址调查发现与研究[J].文物春秋.1993,(4).
[4]马飞海.中国历代货币大系:第一卷(先秦货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5]黄锡全.先秦货币中的地名[M]//九州:第3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