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现实,制度化的疯狂——黑色幽默在《第二十二条军规》及《第五号屠场》中的体现
2010-08-15袁世超
袁世超
(河北软件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一、黑色幽默产生的社会根源及其本质特征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本身就是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社会,人们看到了社会的畸形和弊病,看到了周围世界与“自我”的对立,无论是社会或是人的思想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爆发不但严重地影响了美国的社会生活,而且也使人们的思想意识陷入大混乱的状态中。美国人民既要面对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伤痛,又要忍受麦卡锡政府精神上的迫害。这种特殊的政治和文化环境,导致传统价值观和文化规则的裂变。同时,工业化的高度发展所产生的“非人”状况,使人们深刻地体会到他们生活的世界缺乏理性、混乱无序、滑稽可笑而又荒诞不经。
黑色幽默就是用怪诞的喜剧手法来表现悲剧性事件,揭示社会的畸形和人性的扭曲。这种幽默,有些评论家称其是“荒诞的幽默”、“变态的幽默”、“病态的幽默”或“绞刑架下的幽默”、“大难临头时致命的幽默。”“它与传统的幽默并不对立,反而常常糅合在一起,以辛辣的讽刺,古怪的挖苦,哭与笑的反常的结合等方法,在小说里形成一个可恨、可怕和可笑的世界。”[1]
弗洛伊德关于黑色幽默的讨论为黑色幽默提供了一定的理论依据,即释放理论。安德烈·布勒东曾经写到:“据弗洛伊德看来,幽默态度的奥秘在于当某些人遇到严重威胁时,他们具有将心理中心由自我转移到超我上来的极大可能性。”[2]也就是说,当人受到威胁时,如果人迷恋于自我,他就会与现实妥协,从而保留自我;如果人不自我迷恋,他就会凭着超我的理想,蔑视现实,甚至采取某种悖理的方式,把现实中的危险视为开玩笑的机会。“黑色幽默描述人们在政治斗争中陷入绝望时的笑声……他们是无权势的人们,因此他们开玩笑。这是他们面对挫折时唯一的法宝。弗洛伊德鉴定过的绞刑架幽默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犹太幽默:这是微不足道、才智高超人们陷入无助时体现的幽默。”[2]
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和库特·冯尼固(Kurt Vonnegut J r.,1922-1997)可称为当代美国人中以幽默风格著称的小说家了。他们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1961)和《第五号屠场》出自同一时代背景和思想根源,是黑色幽默文学的经典性著作。为此,剖析这两部作品的异同,对进一步了解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及其黑色幽默文学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二、黑色幽默的文学特征
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现实生活是产生文学的温床和土壤。弗里德曼说:“如果你今天还活着,还不时把头伸到窗外去张望,你就会明白周围充溢着一种神经质,一种迅速的流动,一种近似歇斯底里的新节拍,一种惩罚性的孤独和寂寞,它属于一种陌生和狂乱的新类型。”[3]他还说:“我有一种直觉,黑色幽默可能早已存在于我们周围,只要现实中还有伪装需要剥掉,只要还存在没有人肯关心去思索的问题,它就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名义永远在我们周围流荡。”[3]表现在文学领域中就需要一种“一只脚踏入疯人院”的风格,这就是“黑色幽默”创作风格。
碎片化叙事是后现代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后现代小说家认为,世界是由混乱无序的碎片组成的,就小说叙事的结构和内容而言“叙事被分裂为绝对不相一致的碎片”。[4]这种叙事形式让人联想起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利用闪回、倒置、交错、预见等方式,显示出离奇、荒诞、混乱的效果。巧的是这两部作品都被搬上了大银幕,而电影的制作者们也都使用这种方法表现了小说中碎片式的叙事风格。
作品中时间倒错现象的大量出现和貌似随意的拼贴,使小说的结构呈现出零乱、松散的状况。作者通过许许多多围绕核心事件的卫星事件表达了贯穿全书的主题。这些反复出现的主题,连同一些反复出现的人物、事件和语言,使表面零散的作品具有内在的凝聚力和统一性,表现出极具讽刺意味的荒诞性和幽默感。曾有批评家指出这样的写作就像一组七巧板。
海勒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我可以选一个很简单的题材,通过一些扭曲变形的手法对题材进行加工、扩大和发展,如果用编年史的方法去表现那就不值得一写。《第二十二条军规》内容的十分之九是围绕着三项战斗任务组织起来的。这三项任务是:轰炸阿维尼翁、轰炸博洛尼亚和轰炸费拉拉。整部小说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这些事件或者是与执行这些任务直接相关,或者是在执行这些任务期间衍生出来的事件。”[5]
《第二十二条军规》共有四十二章,其中多数以人物为标题,少数以地名或事物为标题。很多批评家对《第二十二条军规》进行了梳理,笔者本人也曾经试图将小说中不断跳跃、混乱不堪的时间整理成编年体,结果却发现有些时间看上去似乎自相矛盾,或许矛盾、不合逻辑的时间也是作者的一种有意安排。
批评家简·所罗门(Jean Solomon)认为:《第二十二条军规》不是有一条条理化的时序,而是有两条。小说中以约塞连为焦点的内容是以心理时间为标记,“据时间上的一个中枢点向前或向后”发展,这个中枢点就是在飞行任务被提高到45次之后,约塞连逃进医院的那个时刻。另一条时序即以米洛为中心的部分,这一部分根据米洛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按照时间顺序“径直向前”发展。独立地看“每一个年表都是有理的、合乎逻辑的;整体地看,这两个时序都是不可能的”。由于这种“相互矛盾的年表”的交叉而产生的结构上的荒诞,加强了“这部小说任务与事件的荒诞”。[6]
碎片化叙事的特征也体现在小说《第五号屠场》的叙事时间上。小说从第二章一开始就告诉读者“毕利在时间上患了痉挛症,无法控制他下一步往哪儿去,而且行程也未必有趣。”[7]例如:
“毕利·皮尔格里姆挣脱了时间的羁绊。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举行婚礼。他从一九五五年的门进去,却从另一个门——一九四一年出来。他再从这个门回去,却发现自己在一九六三年。他说他多次看见自己的诞生和去世,随心所欲地回到他的生和死之间的一切事件中去。”[7]
作者把毕利几个阶段的生活(战争生活、战后初期生活、年老生活、大众生活)混合在一起,将读者同时带入毕利多个生活场景中去了解毕利。
故事情节在毕利短暂的生活片段中发展转换,没有逻辑,也不受控制。小说把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分割成碎片,在碎片化的时间中,毕利一边描述着自己的经历,一边自我反思,作者也由此构筑了一种新型的叙述结构。在《第五号屠场》中,作者运用前叙来说明书中人物的命运,同时又用倒叙来描写可怕的战争经历,用插叙来刻画毕利的时间旅行和其他非战争的场面。
这样,一些传统的时间叙述手法,如悬念、冲突、高潮和结局都消失了。因此,库尔特·冯尼格特的《第五号屠场》,就像541号大众星生物的小说一样,“故事没有开头,没有中段,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说教,没有前因,没有后果。”[7]不符合正常的思维逻辑发展。不过阅读完小说后,我们可以将凌乱空间转移进行排序,为小说理出时间发展的脉络:出生—高中毕业在配镜专科学校学配镜—入伍—二战中在德累斯顿服役—被德军俘虏—回国—退伍—重回埃廉验光配镜学校学习—当配镜师—结婚—患精神分裂症—在广播电台讲述被大众星的飞碟绑架的经过—在芝加哥被杀手杀死。
黑色幽默中最常见的叙事方式是叙事者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讲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即西塞罗讲的“滑稽的事情”。运用幽默的叙事技巧的直接结果是:叙述者与他所叙述的内容保持距离,读者因此在进行阅读时保持冷静,荒诞事件和荒诞世界得到了客观的描述。
三、“反英雄”的主人公
既然荒诞成为小说的风格,我们就很难期待一个英雄式的主人公救助人们脱离混乱无序、令人窒息的荒诞。黑色幽默小说中的主人公多半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充满智慧却无足轻重。评论家格陵(Wes D.Gehring)说:“黑色幽默小说的荒诞在于那些反英雄们总是生活的旁观者,不是参与者。”[2]黑色幽默没有传统文学中的理想人物、正面人物。这在美国当代文学中似乎带有普遍性,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具有变态心理,表现出傻气和疯劲,与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大相径庭,他们或天真幼稚,或狂妄自大,或卑鄙无耻。既不象神话中的形象有超群的智慧和膂力,也不象现实小说中的形象有超过常人的对于痛苦的敏感,他们的生命力在于在一系列必然的和可恃的事物面前可笑的无能为力。《第二十二条军规》和《第五号屠场》中的主人公就是这种人,他们像飘零在风中的树叶任凭强权、政客、制度、命运的摆布,无能为力,毫无目的,悲观绝望,逆来顺受。这些“小人物”莫名其妙地成了制度的俘虏,一个活脱脱的、无力的个体在如此黑暗的社会中经历着肉体之痛、精神之苦。黑色幽默的作品让我们通过表层的滑稽可笑,去领会意味深长的主题思想,感受这种荒诞背后残酷的现实。
约瑟连和毕利都是小人物,前者是飞行中队的一名轰炸手,后者则是随军牧师助理。在“反英雄式”主人公的刻画上,两位作家体现了不同的精神层面。
约瑟连不甘心任意宰割、被人奴役和充当炮灰,他善于思索,勇于反抗,一心要得到自下而上的权利:“这是一场可怕的、肮脏的战争。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尤索林也能够活下去——可能永远活下去。要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只需要一部分他的同胞献出他们的生命就行。他还没有想要成为他们之中一员的愿望……人总得一死,这是自然规律;而让谁先去死都是环境造成的。约瑟连愿意为其他任何事物献身,而不愿意为环境去送命。”[8]约瑟连明智地看到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世界中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们,他疯到了极点,变成了一个为寻求继续生存、继续保持人之尊严而披荆斩棘的勇敢斗士,一个荒诞的努力在无理性的世界中寻求规则的勇敢斗士。
当约瑟连决定去瑞典驳斥丹比的反对意见时,他指出自己并不是什么逃跑主义者:“我一直在为拯救祖国而战斗,现在我要为拯救我自己而战斗一下。祖国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而我去正处在危险之中呢。”[8]
《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约瑟连的行为和经历反映了一个无力的个体在面临比战争本身还可怕的邪恶时所表现出的无助和困惑。对这一人物的分析,让我们发现了这部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即个体是如何被活生生地扭曲,以及其奋力与死亡抗争的全过程。这是一个激愤的反英雄形象,他对社会了解的全过程从最初的无条件接受,逐渐过渡到有意识的反抗,到最后的彻底顿悟,体现了对荒诞进行激烈抗议的主题思想。
在《第五号屠场》中,冯尼固也试图将主人公毕利塑造成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反英雄”人物,通过他来消解官方对战争的宏大叙事,讽刺宗教的虚伪和残忍,揭穿主导意识形态控制人们行为的真实面目。但是,毕利的思想深处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道德监督的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毕利只是一个在冯尼固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社会颠覆的“反英雄”人物。
在冯尼固的《第五号屠场》中,屈从是主人公毕利对待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的“唯一正确”的态度。整篇小说充满了悲观、无奈和屈从接受。毕利被迫接受大众星人的时空观、生命观:人和其他任何事物都是陷入了琥珀里的虫子,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也不能逃脱命运的控制,因此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所赋予的一切。在战时他会为自己无意中虐待两匹马而痛苦得泪如雨下;在战后他一再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为那些制造战争武器的人工作,并夜夜为曾目睹人类世界的痛苦和死亡而无声地哭泣。他的身上体现了作者所宣扬的人性和道德。但这种人性和道德督促毕利继续冷静从容地忍受不公,以无为应对压迫,而不是奋起反抗。
然而,对于小说中出现的死亡,以重复达百遍的一个短句——“就这么回事”来表现,作者甚至吝啬得连感叹号也不用,确是不怒如天,不动如地,使读者感受到小说语调的冷漠。随着它一次次地重复,其含义也在一层层加深,直至后来它简直成为一种不祥的预兆:看见它,我们就看到了死亡。连续出现的“就这么回事”,会使读者忍不住流下眼泪,而冯尼固却似乎只是平摊两手、耸肩一笑而已。因此,我们能更清楚地了解作者的悲观、无奈和屈从接受的处世哲学。
可以肯定的是,激进和温和分别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和《第五号屠场》黑色语调的艺术性。海勒与冯尼固在艺术特色上的差异与各自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海勒出身于俄裔犹太家庭,五岁丧父,母亲不会说英语,性情冷漠,沉默寡言。她未接受犹太教的受戒仪式,也不是海勒的生身母亲,海勒直到十五岁时才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实情,因而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海勒觉得自己受了蒙骗,他被激怒了,1942年,十八岁的海勒参加了空军飞行队。对他来说,死一向是好玩的,在他的记忆中,安葬父亲是一次宴会。二十七年后,他作为一名轰炸员执行任务时,又一次面对死亡,开始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创作。
冯尼固幼年生活在一个家道中落但幸福温馨的环境中,父母心地善良,宽厚待人。在性格形成期,家中的黑人女管家又使他有了同情心,冯尼固也具有了宽厚待人的好品质,他认为,报复纯属小人之见。他自白:“我自己的一生实际上是个退避者的一生。”[9]在一次访问中,他还系统地表述了自己对艺术的态度。激愤、尖酸、刻薄,他都不喜欢,他说:“不管我写什么东西,都要使人发笑,否则就是失败。”[9]激愤、尖酸、刻薄都会导致“笑”(喜剧品性)的消失,唯有对描述对象温和的嘲弄、调侃、讽刺,才可能产生并保持“笑”,也才具有喜剧的品性。这是冯尼格的艺术追求与原则,也是《第五号屠场》黑色语调的个性。
正如中国学者仵从巨所指出的那样,海勒的“激愤”恰恰说明他对人类的前景仍抱有希望,而冯尼固的温和则基于他的悲观态度,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激愤,这正是海勒与冯尼固人生观的真实体现。
[1]毛靖.《第二十二条军规》与黑色幽默[J].外语艺术教育研究,2007(3).
[2]庞莹.简论黑色幽默与《第二十二条军规》[J].文教资料,2006(11).
[3]张珊珊.唱响黑色主题[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5).
[4]陈世丹.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艺术论[M].大连: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5]Steven Weisenburger.Fables of Subversion[M].Athens:Georgia UP,1995.
[6]查尔士.B.哈里斯.文学传统的背叛者[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
[7]冯内古特.第五号屠场[M].上海:译文出版社,1969
[8]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9]查尔斯.鲁亚斯.美国作家访谈录[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
[10]郭红.《五号屠场》中的意识流与黑色幽默[J].黑龙江社会科学,2004(2).
[11]李琼.颠覆式的反英雄[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1).
[12]仵从巨.《五号屠场》思想研究[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5(3):27-31.
[13]于瑞君.解析《五号屠场》的后现代主义特征[J].新乡教育学院学报,2008(1).
[14]Vosevich,Kat hi A.“An Analysis of Catch222.”Twen2tieth2Century L iterary Criticism.Vol.131.Ed.Linda Pavlovski[M].Farmington Hills,Mich:Gale,2003.
[15]孙春梅.浅析黑色幽默与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J].探索与学术论坛,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