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味人性
——从《鬼恋》、《倾城之恋》看徐訏张爱玲的人性观
2010-08-15张志青
张志青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石家庄050091)
两味人性
——从《鬼恋》、《倾城之恋》看徐訏张爱玲的人性观
张志青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石家庄050091)
徐訏和张爱玲是20世纪40年代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作家,他们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作品中共同关注的主题是人性,《鬼恋》和《倾城之恋》两个不同风格的爱情故事,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前者传达着徐訏不灭的对真的美的人性的追求,在后篇看到了张爱玲笔下人物的残缺美,人性中恶的东西遮蔽了他们的灵魂。他们还有着对生命的渺小,生存困惑,荒诞的形而上的思考。他们在特定年代,特定背景下,弥补了文学价值的缺失,显示了与世界文学思潮的现代性接轨。
人性美;人性恶;徐訏;张爱玲
徐訏和张爱玲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几乎同时走红并且创作个性卓然不群的作家。1937年连载于《宇宙风》的中篇小说《鬼恋》震惊文坛,成为抗战时期的畅销书,徐訏因此被称为“文坛鬼才”;1943年长篇小说《风萧萧》再创风靡高潮,这个年头被称为“徐訏年”。比他小十二岁的张爱玲此时也正大红大紫,她的作品经周瘦鹃介绍在《紫罗兰》等刊物上相继发表,四十年代也是她的成名期。他们的作品是疏离时代主潮的边缘话语形态,在抗战那个“文艺成为宣传”的年代里,他们却在“自己的园地”里营造自己的世界。他们的作品具有高雅与通俗,先锋与传统相交融的品质。他们的作品有着共同的母题,那就是人性。他们的作品分别受到司马长风和夏志清的高度评价。他们又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童年时父母离异,缺少家庭的温暖,长大后不断漂泊,没有归宿感,婚姻不幸,性格内向,不喜与人交往,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艺术的心,“孤独”“寂寞”“沉思”或许是对他们一生的最好概括。董桥在《满抽屉的寂寞》里说:“徐先生很喜欢打开窗子,让街上的寂寞飘进自己的房间里来。”徐有一种秋天的忧郁的气质,“春天里我葬花,秋天了我再葬枯叶”,以生命伤逝的情绪观察体验思考生活,他心中有一个“嫩绿的梦”,那就是他的理想——对舒展的生命,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的追求,然而当理想照进现实时他却产生了深切的“人性的焦虑”。张爱玲则有一股高傲的气质,她有着贵族的血统,过人的才气,以超然的,非常理性的姿态冷观这过往的人群,仿佛看透了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本我”之处,毫不留情地把它暴露在阳光之下。“人性”是他们共同的话题,而在他们作品中却散发出不一样的味道。
读徐的小说,有时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的故事太诡谲离奇了,只有梦中才会出现,如果说莫言是在做着彩色的梦,那么徐是浪漫的梦。他故事中的人物带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虚无缥缈却又扣人心弦,笔者常常感叹于他笔下的爱情,那么真切隽永的爱情难道尘世会有吗?《鬼恋》给我的就是如此的惊奇!一个自称为“鬼”的女子,她有着惊艳的美貌,一个冬夜的邂逅,三夜一会的畅谈,“我”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她却冷然以对:“鬼是一个对于人事已经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个极其幼稚可笑的人事”,两次求证她是人是鬼却不得结果,她总是推辞着“我”的爱,说这属于人世,他们的爱情有点似柏拉图的精神之恋。直至有回发现她装扮尼姑游龙华,尾随她回家,她才吐露真情,她从前是最入世的人,有着最最入世的恋人,做过秘密革命工作,多次暗杀敌人,后流亡国外数年,伴侣被害,现在住的是恋人的父母家,当“我”劝她同去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漫生活后,她留书一纸,自此杳无音信。“我”抱病两月,那对老夫妇谢世后,赁居了那间房子,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做了多少梦。“冬天是重来的,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的面呢?”故事凄美,正如那冬天的夜晚一样凄迷。张爱玲的故事则多了些尘世的喧嚣,人世的琐碎,生命的残酷。《倾城之恋》讲述了战争时期平凡男女的爱情,女主人公白流苏,一个式微大家庭又已离婚的女子,所带回的金钱被兄嫂挥霍完后成为大家厌恶的对象,人人恶语中伤,在娘家已无安身之处。一次陪衬式的相亲却邂逅了一生的伴侣,范柳原没有中意妹妹而有意于流苏,第一次香港会面让流苏明白自己只能做他的情妇,因为放荡不羁的他不想被婚姻所捆住,这不是她所想要的。如果没有战争的发生,在第二次的香港之约中流苏依然无法改变她的地位,是战争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使其“终成眷属”。
两个爱情故事,不同风格,一个出世,一个入世,传达着创作者不同的人性观念,人生态度。
徐是个内向型作家,他笔下的人物是作家心灵化的产物,人物是按他心造的世界中应该有、或许有的样子行动,而不是按照在现实关系的发展变化中必然有的样子刻画,徐说:“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弗洛依德曾说过文学创作是作家的白日梦,一个个若即若离的故事就是徐一个连一个的梦,在梦中他反复表达的是关于人性的思考。中国古代文学中表现为封建统治阶级、金钱、权力对人性造成的戕害,“五四”时期不断强调的“吃人”主题就是对健康人性受戕害的表达。关于人性,徐有他自己的认识,“因为人性是不变的,文艺是由人所创造的,而人的概念中,就有一个共同的‘性质’,这就是‘人性’。这‘人性’是撤除了人和一切生物共同性质外,人的范畴中共有的另一种性质,它超越了一切人种,风俗,习惯,传统的界限。我们之有一个可以共同沟通思想感情的活动,而这活动之有完全相同之处,便是有‘人性’的缘故”[1],他剔除人所具有的动物性,从他的话语背后我们能感觉得到这种“可以共同沟通思想情感的活动”是人性中积极的向上的一面,是人类美好的情感,是真、善、美的人性(这是他理想中的人性),并且他认为人性是不变的,“假若人性会变,所变的只是外面的东西,他的演变始终是人们可以理解的变;如果有一天变得我们不可以理解,那么人性历史也就中断,也谈不到文学艺术。”[2]徐以一种宽恕的态度看待人性,然而当所设计的道路在现实社会中被阻时,他感到一丝的无奈。《鬼恋》中女“鬼”超凡脱俗,按“我”的说法是属于“神”的,艳冷如冰山中掘出的白玉,声音如岩上融冰滴下静极的深谷,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让人惊艳的,敬慕的美怎么舍得与恶相联想呢?她更有广博的知识,形而上,形而下的都能侃侃而谈,还懂艺术,可谓是完美的化身,弹钢琴的时候很难想象她曾经是一位女革命家,杀过人,徐把美赋予她的女主人公。然而她有不寻常的经历,吃过许多苦,走过许多路,“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林子里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以后种种,一次次地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致害的致害,捕的捕,死的死,同伴中只剩我孤苦一身!我遍历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3]现实让她看到理想实现之艰难,她选择了一种逃避方式——做“鬼”。我们会问,为什么她不去做真正的鬼?因为她对人世还有留恋的,这份留恋正是蕴含在她心中慢慢消退的“梦”。她要冷观这人世究竟如何变化,有着美好未来的信念,不忍恶占据人心,充溢这个社会。正是这份渐弱的但仍不熄的人性之光支撑她余下的人生!徐说:“我是一个企慕于美,企慕于善的人……我心中永远有话,有梦,有感觉,多少风尘未减我热情,苍老未加我世故,我还是有爱,有梦,有幻想。”[4]从“鬼”身上可以折射出徐对美好人性的坚持,而徐真正所追求的人性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是舒展的,热情的,奔放的生命,“自由是人生的基本要求,幸福的本质是自由。”“鬼”最后以流浪的生活作为解脱现实的痛苦,实质上正是自由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徐解决矛盾的一种方式。
张爱玲则截然相反,她在《自己的文章》中说:“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她喜欢人生安稳的一面就像她喜欢苍凉,而不是壮烈、悲壮,她觉得在这安稳的人生中人性最为丰富多彩,虽然她的小说有对家庭败落的怅惘与悲叹,有对男欢女爱的冷眼旁观,但它们只是构成张爱玲表现人生,探索人性的一个背景,一个舞台,她欲说不休的是人性。“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生命是由一连串小啰嗦,小麻烦串起来的”,在张爱玲的认识观中生命是有缺陷的不圆满的,人性是丑陋的,善的外衣裹着恶的本质,正如她笔下那些“不彻底的人物”。《倾城之恋》中有一段话可谓是精彩的概括,“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个自私的女子。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个人主义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5]白流苏是可怜的,婚姻不幸而离婚,她没有妥协、顺从命运的安排,多少有点人的觉醒的意识,自己把握自己的幸福,当她带着金钱回家时或许是幸福的,兄嫂关怀备至,还能感到亲情的温暖,当这钱被兄嫂盘光,一个个恶语相迎,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说句公道话,她欲诉无人。他们虽然不是鲁迅所说的“看客”,他们不麻木,但更自私、势利、虚伪。“人”是被呐喊唤醒了,然而人性中的丑陋挥之不去,这是人性中之不可避免,即使可怜的流苏也有她的可悲之处,在决定是否去香港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做五个孩子的后母,有个安稳的家;一个是富商——阔太太——扬眉吐气的诱惑,她赌了一把,以她的前途为赌注押在了范柳原身上。起初流苏不愿以丧失人格独立为代价成为范柳原的附庸和情妇,但她又何能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她的最高要求不就是要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不能以女权主义的观点来批评她,而我们又不会认同,肯定这种方式,张爱玲或许感到一丝无奈所以给流苏一个完满结局。《倾城之恋》是《传奇》中唯一给女主人公圆满结局的故事,流苏如愿以尝成为柳原的妻,然而她还有点惆怅,“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6]张爱玲话语中充满了智慧,流苏知道成全她的不是自身的奋斗,而是凌驾于个人意志之上的命运,在这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映衬下,个人的努力简直可怜,正如柳原曾对流苏说的“生死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7]张爱玲小说中的悲剧更多是由人自身所具有的丑陋的东西导致的。
徐訏、张爱玲不仅在讲述人性的故事,表达不同的人性观念,而且有着形而上的思考,徐说:“小说是书斋的雅静与马路的繁闹融合的艺术。”[8]“马路的繁闹”可以指满足东南沿海市民阶层消遣的需求,还可以指题材的繁闹,徐故事中有人鬼对话,艳遇,革命,侦探,间谍等等;张的家长里短,热闹的都市。“书斋的雅静”是指蕴含的哲学意味,徐是学哲学出身,他的作品虽然离奇诡异但富有哲理性是他作品的特点之一,“表现人,表现人的生存状况,追求‘存在’之思,求得‘诗意地栖居’”[9],《鬼恋》通过人与鬼的对话表达作者自己内心的空虚与失望以及对现实的无奈,他虚拟的乌托邦的爱情,乌托邦的世界,“力图在一种直觉的印象中表现自己的生存意志,说明生命的渺小,生存的困惑,还有一种悲观主义哲学观念即‘生存的空虚’”。张爱玲表达着同样的无奈,《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范柳原意外的结合,不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荒乱的年代人对自身命运的不可把握,生命的渺小,生存的荒诞。徐虽然有“生存的困惑”但他心中有“爱”,而张竟把这最朴实无华的爱也给毫不留情地冷酷地摧毁掉了!难怪夏志清说张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从整个四十年代的文学视野来看,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徐、张的作品缺少那段历史时空下民族复兴的磅礴之气,但文学作为人学的巨大的包容性就应该是多维度与多向度的,他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对人生别样的介入方式丰富完满着现代文学在战争时空下略显单薄的生命结构,特别是以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关注意识形态、理性力难全及的人性特别是‘存在’等人类生存的基本话题,在一定意义上改变着人们一元化的思维范式,弥补了战时主流舆论导向下该命题的缺失,显示了与世界文学思潮的现代性接轨。”[10]
[1]吴义勤.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论[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16.
[2]徐訏.鬼恋[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46.
[3]徐訏.风萧萧后记.钱理群.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四卷,北大出版,1997.
[4]张爱玲著.张爱玲文集精读本[M].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267,268,259.
[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朱曦,陈兴芜.中国现代浪漫主义小说模式[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7]张保华.20世纪40年代两种风格独标的海派文本——张爱玲与徐訏个性化创作比较[J].天中学刊,2005(2).
责任编辑 周丁力
Two Flavor of Humanity——From“Gui Lian”,“Love of the City”Look Xu Xu and Zhang Ailing’s View of Human Nature)
ZHANG Zhiqing
(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Hebei 050091,China)
Xu Xu and Zhang Ai-ling are the writers who outside the mainstream in 1940s,they have similar life experiences,common themes in works is humanity,“Gui Lian”and“Love of the City,”are two different styles of love story, the first one is about the pursue to the beauty ofhuman nature,the second one is about the evil of human nature which obscured their soul.They also think about the insignificance of life,survival confused,absurd metaphysical.Finally,the value of they are in a particular age and particular background,make up for the missing,combined with the world modern literary.
human beauty;human evil;XU xu;ZHANG Ailing
I206
A
1674-5787(2010)01-0075-03
2009-11-30
张志青(1983—),女,河北邯郸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