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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美学的批评视野中坚持实事求是——关于毛泽东诗词研究的几点感触

2010-08-15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七律诗词历史

何 休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毛泽东诗词无疑是毛泽东革命生涯和思想发展的生动表现,以富于革命英雄主义的诗歌精神和革命浪漫主义的艺术风采,获得了中外读者的赞赏和青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认为毛泽东的诗词作品,同他的思想发展是一致的,同他在理论著作中的思想表现是统一的,每个时期的毛泽东诗词都是当时毛泽东的思想体现和情感抒发。因此,在毛泽东诗词研究中,我们应该进一步解放思想,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美学的批评视野中,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勇于探索,勇于发现,做出新的开拓。

一、毛泽东诗词为何而作?

毛泽东诗词的创作意图的及其内容的转换,这是研究毛泽东诗词一个首先应该弄清楚的问题。毛泽东诗词最初的写作,并不是为了发表,以求其发挥教育影响作用。这有一个发展过程。大体说来,应以1950年代中期“毛主席诗词”的系统发表和公开出版为分水岭,分为两个阶段:

在1950年代中期“毛主席诗词”的系统发表和公开出版以前,毛泽东诗词只是为抒写其戎马生涯中的个人情怀,用以自策自励,坚定自己的革命意志而作。从1923年的《贺新郎·寄杨开慧》到1954年的《浪淘沙·北戴河》,其间包括《沁园春·长沙》、《菩萨蛮·黄鹤楼》、《西江月·井岗山》、《清平乐·蒋桂战争》、《采桑子·重阳》、《如梦令·元旦》、《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菩萨蛮·大柏地》、《清平乐·会昌》、《忆秦娥·娄山关》、《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长征》、《清平乐·六盘山》、《沁园春·雪》、《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七律·和柳亚子先生》等一系列诗词,都是这样的作品。这是毛泽东在致臧克家同志的信里表示得非常明确的。1957年1月12日毛泽东在致《诗刊》主编著名诗人臧克家和《诗刊》各位编者的信里说:

遵嘱将记得起来的旧体诗词,连同你们寄来的八首,一共十八首,抄寄如另纸,请加审处。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既然你们以为可以刊载,又为已经传抄的几首改正错字,那么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

这一段话,非常清楚地交代了毛泽东这些诗词作品,只是为抒写其戎马生涯中的个人情怀,用以自策自励,坚定自己的革命意志而作的。毛泽东在1957年《诗刊》编辑部征集他的诗词发表以前,确实没有想到要正式发表,那些作品也不是为发表而创作的。它们所发挥的作用,首先是对于红色革命中居于重要领导地位的毛泽东起了自策自励,坚定革命信念和意志;然后还通过诗人而及于身旁的同志(不是很多),也间接地给予了同样的鼓励。毛泽东吟成一首诗词之后,往往兴之所至,要念给身旁懂诗文的同志听,因而就要对身旁的同志产生一定的情绪上的影响。但不能夸大这种影响,除了《沁园春·雪》在 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被柳亚子“索句”公开发表而产生广大的影响之外,其余诗词,我们都不能夸大在尚未发表之前所产生的影响。有同志笼统地提出“毛泽东诗词创作是用以指导中国革命的”,并说“毛泽东诗词对中国民主革命起了巨大指导作用”,这一命题和结论,似乎与历史事实并不相符。

到了1957年春经过文艺界同志——首先是《诗刊》编辑部——的恳请和鼓舞,《毛主席诗词》得以公开发表和结集出版。1957年以后,毛泽东的诗词创作由于要公开发表,在抒写时事感触、豪迈情怀和斗争理想时,就不能不考虑其社会影响与对于群众的教育作用了。有的诗词,原本就是直接为宣传教育目的而创作的,例如《七律二首·送瘟神》,作者在《“七律二首·送瘟神”后记》中明白表示:

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余江县基本消灭了血吸虫,十二个省市灭疫大有希望。我写了两首宣传诗,略等于近来的招贴画,聊为一臂之助。就血吸虫所毁灭我们的生命而言,远强过于过去我们任何一个或几个帝国主义……除开历史上死掉的人以外,现在尚有一千万人患疫,一万万人受病疫威胁,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今之华佗们在早几年大多数信心不足。近一二年干劲渐高,因而有了希望,主要是党抓起来了,群众大规模发动起来了。党组织,科学家,人民群众,三者结合起来,瘟神就只好走路了。

这清楚地表明,毛主席《七律二首·送瘟神》的创作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动员全党全民重视消灭血吸虫的工作,把它当做关系国计民生的一项重要的大事来抓。同一天,毛主席又在《致胡乔木》的信中作了同样明白地表示。从此以后,毛泽东凡有所作,都要考虑其发表的影响问题,宣传教育效果问题。毛泽东从“整风反右”“大跃进”以来,到“反帝反修斗争”中所写的作品,都有这样的考虑。

通观“整风反右”“大跃进”以来至1961年上半年所写的诗词,其中既有用以鼓舞人民的豪情壮志的抒发,也有为坚持“三面红旗”的脱离实际的描写。1961~1965年“反帝反修斗争”中所写的一系列诗词,除了纪念鲁迅、屈原和吊罗荣桓的几首诗外,都是毛主席对于国际国内形势的分析评论,是用以帮助和指导革命人民树立正确的认识、坚定斗争的意志、推进世界革命和争取胜利的信念而作的。例如《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就是为了纠正郭沫若的“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郭沫若《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错误认识而写的,其更大的目的则是要教育引导全党全民认清当时的严峻形势,分清敌友,明辨是非,团结教育多数人,集中力量揭露和打击“帝修反”,树立争取胜利的坚定信念。这些作品对于当时国际国内形势的分析,在今天看来,并不是没有可以商榷之处。至于在“文革”中写的诗作如《七律·有所思》、《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更需要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对其思想艺术表现进行恰当的分析。

二、毛泽东诗词的精神价值和史诗价值

毛泽东诗词的精神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是对东方大国一位赫赫有名的革命家、战略家兼革命浪漫主义诗人的主体形象的生动表现——其作为红色革命家战略家那种雄视百代、主宰历史的博大眼光,那种召唤群众夺取胜利的英雄主义,那种乐观主义的坚定信念和豪迈气魄,那种献身革命无私无畏的人格魅力。这在他的每首诗词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并且这种表现总是伴随浓郁的意境,诗意地表现出来。如《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1935年10月

这种雄视百代主宰历史的博大眼光、召唤群众夺取胜利的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坚定信念和豪迈气魄、献身革命无私无畏的人格魅力,不仅在当时的革命的斗争中富有巨大的感召力,就是在以后人们的革命斗争与建设事业中也具有鼓舞作用。有的诗作,还将其特有的历史眼光、坚定信念和豪迈气魄升华到哲理的高度,诸如“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更具有普遍的启发意义。

其次,是毛泽东诗词作为毛泽东革命生涯和中国革命的见证所具有的“史诗价值”。这是大家谈得最多,也最受人重视的一点,如他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所写的那些诗词。这些诗词全都是以生动的语言,豪迈的气魄,直切地描述了毛泽东亲自经历的革命战争,抒写了诗人在那些艰苦激烈的战斗中的豪情壮志。毛泽东在1962年4月为《人民文学》1962年5月号发表其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词六首》而写的《引言》中说:

这六首词,年深日久,通忘记了。《人民文学》编辑部搜集起来,要求发表,因以付之。回忆了一下,这些词是在1929年至1931年在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却反映了那个时期革命人民群众和革命战士们的心情舒快状态。作为史料,是可以的。

这是毛主席自己对其史料价值的肯定。但毛泽东诗词并不是一般性质的“史诗”,毛泽东诗词也不以“史诗”的叙事见长:它们往往仅以简略的历史事件做背景,从而具有了某种“史诗”价值,而重心却在抒发诗人的革命激情和豪迈气魄。它们本质上是富于浓厚个性特征的浪漫主义抒情诗,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史诗”或抒情诗。这与无产阶级革命家朱德的诗词之重在写实,表现着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在语言风格上是不大一样的。

三、毛泽东诗词独特的艺术风采

毛泽东诗词的艺术风采,首先表现在毛泽东作为一位富有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天才诗人,他善于烘托、比附、简洁叙事和抒情议论的语言风格及其富于个性气质的浪漫辞彩。这在他的《沁园春·长沙》、《采桑子·重阳》、《菩萨蛮·大柏地》、《清平乐·会昌》、《忆秦娥·娄山关》、《十六字令三首》《念奴娇·昆仑》、《沁园春·雪》等诗词中,都有极其鲜明的表现。其中,最为人们所推重的是《沁园春·雪》和《念奴娇·昆仑》: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1935年10月

这首词尽管只用了上片写景,下篇全是抒情议论,但彼此却统一得十分紧密,都是围绕昆仑山的冰雪、高、寒而展开的。其对于昆仑山的冰雪、高、寒的描写,不仅充满浪漫情怀,还寄寓着深刻的历史内涵。“横空出世”的昆仑山,不仅“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而当“夏日消融”之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它所带来的灾难就加惨重了!诗人不禁感慨:这“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这样很自然地引出诗人下片的议论:“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谓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这一议论,实为述志,充分表达了他对平等和谐的世界的期望。这首词不仅体现了毛泽东对人民命运的关怀和革新世界的英雄主义,而且体现了他追求平等和谐的大同世界的最高的精神境界。1936年春创作《沁园春·雪》,更是一篇高屋建瓴、视野辽阔、描写生动、情景交融而传诵不衰的佳作,其指点江山、雄视百代、献身祖国、建功立业的英雄气概和强大的感染力,更是令人折服而难以忘怀。评述者众,就从略了。

其次,毛泽东诗词从形象思维出发,富于想象、夸张,例如《念奴娇·昆仑》;善用比、兴以抒情,例如《沁园春·雪》;化用典故以明事理,例如《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从大地起风雷)。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充分显示了毛泽东的诗人本色和诗人气质。毛泽东所写的虽然是旧体诗词(以词为主),却基本上是用近于口语的白话抒写,这和当代许多写旧体诗词的人拘泥于文言词语的陈词滥调是不相同的。毛泽东使用的词语,大都是富于时代性的新词语,尽可能做到口语化。这样,毛泽东诗词不仅在内容上富有革命性,在语言上也能给人新鲜感,这是一般写旧体诗词的人难以做到的。这种富于革新气象的旧体诗词,其语言与风格表现,都应该被视为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新文学——现代文学。在 20世纪中国诗歌史上,毛泽东诗词无疑是独树一帜的,有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是一般旧体诗词作者难以逾越的。

四、毛泽东诗词的局限性问题

文学研究与文学评论,不但要肯定有贡献的作家作品的文学成就,给予其应有的历史地位,同时也要在历史观照中指出其思想或艺术上的局限性或不足之处,并分析其产生的原因。对于毛泽东诗词,我们也应该采取这样一种分析的态度,摈弃“两个凡是”的盲目崇拜。

毛泽东诗词的局限性首先表现在其“史诗价值”的局限性——这主要表现于他在“大跃进”中写作的诗词,既有豪情壮志的抒发,也有脱离实际的描写;“反帝反修斗争”和“文革”中所写的诗词,在对历史的认识与评价上,更有明显有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大跃进”中所写的诗词,例如1959年6月25日写的《七律·到韶山》,诗的前三联回忆革命斗争的历史,其所表现的天地翻复与豪情壮志,是与无可非议的;然而其尾联描写现实情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却与事实不符。事实上,当时正是“三年灾荒”的开始,哪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景象呢?毛泽东的这种描写,显然在粉饰太平,以便继续坚持其“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再看写于1961年的《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累,红霞万朵白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当时,正是三年灾荒最严峻的时刻,由于政策的失误加之一定程度的天旱,导致全国范围的大饥荒,饿死了上千万人,正可谓“路有饿殍”。面对如此严重的,由“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造成的大灾荒,毛泽东却还在做梦,还在闭着眼睛唱高调:“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作为自然现象的“洞庭波涌”倒是不变的,但哪里有“长岛人歌动地诗”呢?“芙蓉国”(湖南)当时也和全国一样,正在忍受着饥饿,哪里有什么“尽朝晖”的欢乐美景呢?并且还把娥皇女英拉进来作为陪村,她们是“斑竹一枝千滴泪”,而今则是“红霞万朵百重衣”——但连续几年,每人每年都只发3尺布票,哪里有那么好看的“红霞万朵”似的“百重衣”穿在人们的身上呢?这完全是在粉饰太平。

毛泽东在“文革”初期所写的《七律·有所思》(1966年6月)的思想内容也是值得分析的,并不具有“史诗”价值。有同志在大会发言中,对其“思想艺术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其可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和《七律·长征》媲美;其实,这首诗并不能无保留地加以肯定和赞扬:

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凭栏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

诗中,“神都有事”、“一阵风雷”都说的是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事体,“满街红绿走旌旗”则是描写“文化大革命”掀起的革命浪潮,包括诗人想象中的红卫兵运动。毛泽东在这里所赞美的“青松”,是指以姚文元、江青、林彪为代表的“文革”极左运动之所谓“无产阶级革命派”——包括后来的王洪文、张春桥,以及所谓“革命小将”,但后来的历史证明:毛泽东极力赞美的所谓“青松”,却未必是青松,没过十年,就成了历史垃圾,受到了历史严厉的审判。而毛泽东这里所贬斥的“败叶”,无疑是指以刘少奇、邓小平为代表的所谓“走资派”,但历史证明,他所贬斥的“败叶”,却未必是败叶。尽管刘少奇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但他实事求是的宝贵思想,却被邓小平和党的第三代领导人所发扬,使中国真正走上了国泰民安的强国之路。可见《七律·有所思》并不具备真、善、美的品格,是不应该予以肯定的——尽管它用了比兴手法,有一定的形象性,读起来像诗,却不是值得肯定的好诗:它对历史和人物的评论是颠倒的,我们显然不能依据毛泽东在诗里所表明的态度,去认识和评价历史。我们必须联系历史实际,对作品进行实事求是的具体分析和批判,盲目地加以颂扬,只会导致是非的颠倒。

其次,毛泽东诗词所表现的历史观,也具有一定的片面性。他突出无产阶级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和人民群众创造历史唯物史观,这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但他往往过于强调阶级斗争,把人类历史仅仅看成一部血淋淋的阶级斗争史,而忽视人类世界的相互依存、彼此合作、共同创造的一面,这是一种偏颇。这种偏颇的发展,导致了阶级斗争的扩大化,导致了人为的政治斗争和政治运动,忽视了对于社会的协调与共同创造的追求。这种偏颇,在他1963年写的那首《贺新郎·读史》中表现得最为集中而突出。《贺新郎·读史》因为气势恢宏而为一般人所称道,但其对于人类历史的解读,其实是很片面的。词分上下两片,上片回顾人类历史: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是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诗人回顾从猿到人经过石器时代的原始社会,然后进入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的阶级社会,其对于整个人类历史所强调的,乃是“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他所突出的人类历史,是一部血淋淋的阶级斗争史!人类数千年的劳动创造和相互依存,被一笔勾销了。这是不是有点历史虚无主义?下片直写“读史”正题: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过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峤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诗人阅读慢长而复杂的历史,他所记得的,只是血迹一样“斑斑点点”的“几行陈迹”而已。人类发展史中的创造性劳动与和衷共济、相互依存、彼此关爱及其对于历史发展的重要意义,全被一笔抹煞了。“五帝三皇神圣事,骗过无涯过客”,一个“骗”字就把“五帝三皇”——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唐尧、虞舜等远古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的杰出领袖,以及原始大同世界人类进步的历史,完全否定了。在毛泽东的眼里,从“五帝三皇”——中华民族的祖先,到“唐宗宋祖”等杰出人物,都算不得“风流人物”,只有起来造反的盗跖、庄峤、陈胜、吴广才算得上真正的英雄豪杰。他要更高地举起阶级斗争的旗帜,高唱阶级斗争的血与火的战歌,去争取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全面胜利。直到东方发白,这种歌唱犹未停止。这种只强调人与人、人与自然殊死斗争的一面,而抹煞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一面的历史观,未必符合人类历史的真实,未必不是一种片面性。

毛泽东历史观的偏颇,在他“文革”中缩写的《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1973年8月5日)一诗中也有突出的表现: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这首针对郭沫若的《十批判书》而写的诗作,是毛泽东晚年掀起“文革”最后一场思想批判运动——“批林批孔”的信号。他在这首诗中,鲜明地表现了全盘肯定秦始皇和全盘否定孔子的态度,“背弃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辩证法精神。早年的毛泽东曾经提出要吸收孔子思想中有关民主的精华部分,而到了晚年,他却将秦始皇的暴政连同功绩一起肯定,而将孔子思想里的民主成分也放在‘秕糠’之类全盘否定了。”这给予了曾经写《十批判书》批判秦始皇的暴政、肯定孔子对文化事业的贡献的郭沫若以强大的压力,急忙表示认错,悔改。事实上,柳宗元的《封建论》既肯定了秦始皇推行郡县制、废除封建制、加强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的功劳,认为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分析了秦朝迅速灭亡的原因,“在于政,不在于制”,而非郡县制之过。这是柳宗元充满辩证精神的精辟之论。但毛泽东读柳宗元《封建论》却不接受作者“一分为二”的全面观点,堕入了全盘肯定(秦始皇)和全盘否定(孔子)的偏颇之中。其所以如此,是毛泽东思想中对秦始皇强力手腕和铁血政策的欣赏,使他偏离了唯物辩证法,同时导致了其对孔子“仁政”思想的极端鄙弃。

五、毛泽东诗词同 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关系及其影响

毛泽东是 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革命家,也是一位富有创造性的杰出诗人,他不仅对中国革命有着毋庸置疑的巨大影响,也对1950年代以后的新诗坛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毛泽东诗词同 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发生关系的序幕,是1945年在“重庆谈判”期间《沁园春·雪》一词的公开发表,它让人们认识了一位共产党领袖的诗人风范。但仅仅凭一首诗,是难以进入“文学史”视野的。在《毛主席诗词》尚未系统发表和结集出版之前,毛泽东即使有较多的诗词创作,也没有和中国文学史发生关系。我们不能违背历史事实,仅以毛泽东诗词的精神内容为依据,就想当然地论定它们在《毛主席诗词》尚未结集出版之前,就对中国文学史产生了何等重大的影响,也不能说“毛泽东诗词对中国民主革命起了何等巨大的指导作用”,因为那没有成为事实。

毛泽东诗词真正同 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发生关系,则是1950年代中期《毛主席诗词》系统发表和结集出版,在中国文学界、文化思想界引起强烈反响之后。这样一来,毛泽东诗词及其所发生的影响,就是 20世纪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所不能回避的现象与事实了。

关于毛泽东诗词对中国社会文化和对中国文学的影响问题,我以为应该以历史事实为准绳给予阐说,而不能单从文本出发,以其可以起什么作用来加以论定。许多同志的发言就是离开历史环境,单从文本出发去作主观的论定。这种思维方法既不符合历史,脱离实际,也影响其美学评价的实在性,例如对《七律·有所思》的评价就是一例。考察历史事实,我以为毛泽东诗词所产生的影响,有如下五点:

(一)在红色革命的进程中,毛泽东以其诗词勉励自己,坚定自己,鼓舞自己,是其自策、自励的一种表现。这种鞭策、自励,坚定自己的信念,又反过来作用于毛泽东所从事的革命事业——但这种影响却是内在的,是通过个人内在的修炼而及于外在环境,而不是直接作用于外在环境,因为它们当时并没有发表。

(二)在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沁园春·雪》一词的发表,让人们(包括国民党蒋介石在内)认识了毛泽东其人——不只是打不垮的“山大王”,还是富有文韬武略的旷世英才,一位了不起的天才诗人,造成了对中共领袖良好的印象。这在当时发挥了很大的政治影响,引得许多进步诗人纷纷唱和。国民党的御用文人企图狗尾续貂,加以诋毁,结果却弄巧成拙,诋毁不了毛泽东《咏雪》词的积极影响。

(三)1950年代中期“毛主席诗词”发表和结集出版以后,毛泽东诗词开始对中国诗坛、文苑及整个文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的提出与推广;一些诗人、作家把毛泽东诗词的诗歌境界和艺术风格,视为社会主义文学的最高境界而加以学习和效法。再一个直接结果,就是1958年“大跃进民歌”的创作,并且形成一个运动。后来,江青在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炮制的《纪要》,所提出的“三突出”创作原则,似乎与此影响有关。

(四)在“文革”动乱中,毛泽东诗词的一些句子,被各种“造反组织”各取所需地加以歪曲利用,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例如,“造反派”随意打人,搞派性武斗,就反复摘引毛泽东诗词里的句子:“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这种实用主义文化现象,是神化毛泽东的必然产物,其不良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五)某些知识分子也从毛泽东诗词中获取某些哲理启示和精神支柱。诸如“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所包含的哲理,还有“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等句子表现的豪情,都对一些知识分子起过某种启示或勉励作用。

(六)毛泽东诗词所体现的革命英雄主义、乐观主义和无私无畏的人格魅力,对于后世的读者也具有一种永久的鼓舞力量。其旧体诗词翻新的革命浪漫主义的艺术风采,也具有一种永恒的艺术魅力,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块瑰宝,必将继续获得诗歌读者的喜爱。

(七)关于毛泽东诗词的国际影响问题,椐我了解,外国人主要是从毛泽东诗词的豪放风格与浪漫辞彩,从毛泽东的个人气质与人格魅力这两个方面介入的。外国人并不注重对毛泽东诗词的历史批评,甚至也不进行历史考证,不考察它所产生的具体历史背景,而仅凭自己对其诗人气质与诗歌风格的感受出发接受它们。外国人读毛泽东诗词,能认识中国的红色革命,认识毛泽东其人的思想、气质和人格魅力,推崇其高屋建瓴的豪放风格与浪漫辞彩。例如德国著名汉学家W.顾彬教授,就把毛泽东诗词纳入20世纪中国诗歌,把他同郭沫若、闻一多、艾青、北岛等著名诗人放在一起,进行观照和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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