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李贺“苏小小”诗折射的自卑心理
2010-08-15张晓杰
张晓杰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浅析李贺“苏小小”诗折射的自卑心理
张晓杰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在李贺富有“悲愤凄怨”艺术特点的诗歌中,往往能够令人体会到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高亢。李贺的高亢是一种另类的高亢,是一种声嘶力竭的高亢。然而这只是表象,在其下所掩盖的,除了悲愤外,还有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和高亢一样,其实是二而一的,表现在李贺身上是病态且近乎畸形的。“苏小小”形象里有着李贺所缺乏的特质,这样的自比是一种心理补偿的过程,也是李贺自卑心理的折射。
李贺;苏小小;自卑
李贺是中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少负诗名然而命途多舛,由于种种因素不能够出仕,使得其抑郁成疾,年少早亡。李贺因为不寻常的个人经历在诗歌创作上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吸收了韩愈诡谲的笔法和楚辞的奇幻风格并熔炼为一炉,形成了得以立于唐诗潮流中的个人特色,后人多以“诗鬼”号之。李贺现存有两百余首诗歌,在这些诗中,苏小小这个形象出现了两次。一处是《苏小小墓》,另外一处是在《七夕》诗中的最末一句,应该说,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是有其值得思考的内在原因。那么,在历史上众多的名妓形象中,为什么李贺独独选择了苏小小,对她情有独衷呢?
在中国历史上,娼妓作为一个独特的群体始终与士人集团保持着暧昧的联系,而所谓的名妓则更是文人墨客口中笔下所津津乐道的对象。苏小小其人在历史上无法确考,后代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大体认为苏小小是南齐时杭州名妓,张岱《西湖梦寻》曰:“苏小小者,南齐时钱塘名妓也。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当时莫不艳称。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坞。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在传说中,苏小小是个敢于表达自己爱情的女子,梁代徐陵的《玉台新咏》中录有相传为苏小小所作的《钱唐苏小小歌》:“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首诗轻快活泼,感情天真外露,故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诗云:“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关于苏小小的爱情故事有着众多不同的版本,流传较广的一种是叙述她与书生阮郁之间的悲欢离合,在这个故事中,苏小小性喜西湖山水,为人天真,对爱情敢于勇敢地表达,仗义疏财,是一个有血有肉,令人喜爱的人物形象。
关于“苏小小”这个形象在李贺诗中之所以独独出现两次的原因,有论者曾从“苏小小情结”的角度加以分析,指出李贺与苏小小存在一些类似的因素导致了李贺对于苏小小的强烈认同,从而令二者跨越了时空的界限进行交流,并使李贺将其引为知己。[1]苏小小之于李贺的意义的确非同一般,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苏小小终归是与李贺有所不同的。
苏小小首先很美,作为历史上有名妓之称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在话下;其次,苏小小对于爱情和生活的态度大胆、热烈,这两点不可能被人所忽略,因为它是苏小小身上两大主要的人格特征,也是她之所以千百年来为人所喜爱的原因。再看李贺的《苏小小墓》一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哪里还有清丽活泼的感觉,全然都是一片凄惨的景象,与其说李贺在怀念苏小小,不如说他是在“悼”墓,诗歌所有的形象都是以“墓”为素材的。所以这里的苏小小形象,早已不是历史的苏小小了,她的人格底蕴,她的文化内涵都被李贺有选择的抛弃,李贺只是将她作为同病相怜的异代知己。他所紧紧抓住的是两点:一是苏小小爱情的没有结果,二是苏小小的病中早逝,由此可以看出,这里的苏小小无疑是李贺式的苏小小,或者干脆说是李贺的自比。
虽然诗歌历史上有很多以香草美人来比君臣遇合的先例,但是以实际存在的历史人物来自比的并不多见,可以说,将苏小小自比是李贺的特色之一。在李贺另一首提到苏小小的《七夕》诗中有这样一句:“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王琦认为此句:“苏小小,以喻所怀之人耳。”玩味诗意,显然是不大妥当的,这里实际上是在借苏小小以怀己,诗歌的前面写到:“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花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七夕,正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时候,诗中的“钱塘苏小小”当然不会是指苏小小本人,而是位于杭州钱塘江畔的苏小小墓,更深一层来说则是李贺心中早已存在多时的“李贺式”苏小小。这样的一个苏小小远在钱塘,眼看又将孤单凄冷地度过一年的秋天,如此的处境不是跟李贺自己的境况很相象吗?这首诗根本无法纳入某些论者所谓的爱情诗的范畴,因为爱情是美的,是欢乐的,或是浅斟低唱,或是委婉哀怨,诗中所流露出的感情显然与此相背离。况且,“午夜”是指中宵,也就是半夜子时左右,这样一个时段七夕节几乎就要过去了,再去吟诵爱情主题未免难以说通,更何况李贺的诗中少有对爱情的描写,即便是《苏小小墓》这首诗想必大多数人细细体味之后也不会将其作为爱情诗来理解,所以,将诗境中的“钱塘苏小小”理解为李贺自己,无疑是恰当的。
回过头来再去看《苏小小墓》一诗时,《七夕》的这一句恰可作为最好的注脚。李贺站在墓前所构造的这个自己心目中的苏小小形象,实际上只是将他心中早存的一些概念外化而已,“无物结同心”的其实不是苏小小而是李贺,苏小小死的悲哀和李贺活的悲哀实质上是统一的,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背负着如此的沉重,可以说,李贺不止是在追思苏小小,也是在伤悼自己。
那么何以苏小小的“两大特征”与李贺不相合,而他却又选择了小小呢?因为这“两大特征”事实上正是李贺自身所缺乏的,而它们的缺乏所造成的后果就是李贺内心深处所不易为人察觉的自卑。在李贺诗歌的研究过程中,很多学者对他的思想特点做了阐发和概括,其思想内涵的很大一部分被归结为两个字:“悲愤”。
自古以来,因悲愤而发奋的文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由于潜在的自卑心理作祟。他们往往由于现实生活中某些客观原因带来了深深的自卑感,于是就更为迫切的希望在“文道”方面有所弥补,比如司马迁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然,在司马迁被刑之前他就开始创作《史记》,然而从《报任安书》中的种种叙述不难看出其受刑后心中所充斥的自卑激愤之意,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著述性质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由继承父志转变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样的写作已成为生命的寄托,近似于李贺对待诗歌的态度,那么李贺的自卑又从何而来呢?
李贺的自卑是可以理解的。文人实现理想的方式有很多,但最好的途径便是为官出仕,兼济天下,这也是自古以来士子读书的终极目标之一,这条路李贺虽走的不错,得到了“乡贡进士”的资格,但却因为封建社会所谓的“父讳”而不能够实现。事实上,即使没有“父讳”这个因素,他也很难入仕成为高官,因为当时的官制在选取人才时,对于容貌体态都有严格的限制,而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1]7中记述李贺的外貌特征是“细瘦,通眉,长指爪。”可见其相貌极为丑陋,显然与唐时选官的标准有所冲突,李贺终究做了官,然而却只是一个为人所轻视的九品小官奉礼郎且还是由于祖上荫萌所得。“奉礼郎”是个很闲散的官职,除了自己一个人到处游历,每天苦吟之外也算是无所事事。李贺在整个后半的人生旅程中几乎都生活在对现实的逃避中,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笔下幽冷奇幻的世界是他的心理得到安慰和宣泄的唯一途径,他与人写信,便要不厌其烦的诉说自己的不幸,这几乎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了。
《李长吉小传》中又云其“能苦吟疾书”。长吉最先为韩愈所知,那时他正当年少并以天才著称,《新唐书》说他“七岁能辞章,韩愈、皇浦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而一个“援笔辄就”的天才却以“苦吟”著称,不能不说是件很奇怪的事。实际上,李贺在心底始终是以天才自居的,他少负诗名,又得到当时文坛泰斗韩愈的延赏,更兼是皇室后裔,有着极强的自我优越感。然而站得越高,摔得越疼,在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后,曾经的盛名已逐渐化为沉重的负担压得他无法抬起头来,终日沉溺在自卑的阴影和对现实的悲怨中,读书作诗也逐渐由普通的“刻苦”转变为“苦吟”。
李贺的苦吟从何时开始,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记录,但在史料中常有关于他骑驴出游苦吟觅诗的记载,如《李长吉小传》中就说李贺每日“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能骑驴远行自然已是年长之后的事情,而自卑的心理亦随着对社会的认知以及仕途的挫折逐渐出现并加剧,同时在性格上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变化。他的“苦吟”之所以苦,就在于“独行”,李贺一生朋友似乎很少,这样的一个诗文风格都很另类的人,想来也是不大合群的,据《小传》记载,李贺“所与游者”仅有“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另外从其诗作的分类中也可窥见一二,在李贺留存的两百多首诗中,唱和诗少之又少,除了应景诗,如《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以及赠给亲友的诗,还有唱和诗中的应答诗,主动去“唱”的几乎没有,只有《赠陈商》一诗勉强能算得上,然而读之令人郁郁,看不出多少友情来,甚至有部分诗作纯属追和之作。
李贺的身体也不很好。苦吟并不是没有先例,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呕出血来”这样的极端说法,“呕出血来”的诗歌创作方式早已不能简单地纳入“专心于创作”的范畴了,从这亦可以看出他的执念之深。身体的因素和经历的坎坷使他缺乏自信的基石,在他看来,自己所为人称道的“诗才”最根本的用途在于帮助自己实现出仕的理想,显然这对于李贺来说已经难以完满的达成;然而退求其次,选择“独善其身”,却又因为他的体弱多病以及心理机制的缺陷也无法做到。
由此可见,李贺之所以选择“苏小小”作为自我感情寄托的原因就在于“苏小小”形象里有着李贺所缺乏的特质,这样的自比是一种心理补偿的过程,也是李贺自卑心理的折射。实际上这很好理解,假设苏小小是一个丑陋的女子,那么李贺必然不会选择以其自比。
李贺对于苏小小的选择实际上也谈不上“知己”。苏小小有“丑”的一面,也就是她娼妓的身份,李贺可以说是唯一不仅仅将“苏小小”这个人物作为欣赏和观照的对象,而且寄托了自我感情的诗人。经过李贺吟诵的这样一个人物俨然已不是历史上那个单薄的苏小小,而是一个摄人心魄的李贺式的苏小小。李贺将自己的生命意蕴托付给她,跨越了时空的间隔。然而,哀叹苏小小的感情并不代表就认可她的爱情,苏小小娼妓的身份是文人口中的谈资,但也仅仅就是谈资而已,不可能有什么深化。李贺对于苏小小的同情,源于对自己的同情,李贺对苏小小的描写也只是对于自己不得仕的一个暗喻。处在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李贺没有理由跳出狭隘的思维范畴,反过来说,李贺之所以用苏小小的身份自比,恰恰源于对苏小小妓女身份根深蒂固的歧视,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凸显出自己境况的不堪。从这一点来说,李贺实在算不上什么苏小小的知己,充其量只能说是一个体会比较深刻的同情者罢了。在李贺为人所常提到的富有“悲愤凄怨”艺术特点的诗歌中,往往能够令人体会到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高亢。“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李贺以金石之音愤怒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或者说,是对自己的辩护。他反反复复在自己的诗中强调着这些,虽然没有能够腾达,但李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愿意承认自己固有的缺陷,他对一切的不合理都强烈的愤慨。枯兰虽然枯了,但仍然是君子之花,李贺的高亢是一种另类的高亢,是一种声嘶力竭的高亢,然而这只是表象,在其下所掩盖的,除了悲愤外,还有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和高亢一样,其实是二而一的,表现在李贺身上是病态且近乎畸形的。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完全断绝了对未来的希望,他在受挫之后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对诗歌的创作上,诗歌是他的口舌,是他唯一可以自由宣泄的地方,所以这样的吟诗方式已不仅仅是对艺术的追求了,而是近乎自虐的生命的抗争。
很多学者将李贺《苏小小墓》诗的笔法与《九歌·山鬼》相类比,这是不错的,但是在内涵上,二者完全不相同。李贺没有屈原的那种自信,屈原毕竟曾经腾达过,而李贺的自怜缺乏了这样的深度,这样的底气,所以历来都以“诗鬼”称李贺,就是因为他诗中的凄惨,诗中的幽冷。文如其人,李贺的才华是“小气”的,而相较之下,唐代的另一位大诗人李白的诗歌则是截然相反的“大气”。才华本没有大小高下之分,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区别就是因为李白胸中有着“天子呼来不上船”般的浓烈自信和自我肯定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李白完成了自我实现,至少在当时普遍的认知中,李白的经历是多采丰富并为人所称道的。而李贺没有,他短暂的一生都生活在对社会现实的苛责中,心理的压力和社会的压力让他郁郁寡欢,乃至诗作中基本没有欢快的色彩。他以自己的笔为自己勾画着另一个世界并生活在其中,李贺的眼光不可能象李白那样开阔,也不可能如杜甫一般厚重,李贺因其深深的自卑始终生活在人生的阴影下,无法跳脱出来,无法使得自己的人生态度升华。
李贺是自卑的,也是可悲的。
[1]郭永勤.李贺的“苏小小情结”[J].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7).
[2]王 琦.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I206
:A
:1673-1794(2010)06-0042-03
张晓杰,男,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201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