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忆小说的漂泊主题
2010-08-15盛琥君
盛琥君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王安忆的小说总是处在一种流动的状态,无论是题材类型、行文技巧、叙述语言还是写作姿态,都时时处在变化之中,并有所突破。虽然千文千面,但“漂泊”,一直是贯穿于王安忆创作历程的主题线索。漂泊感不仅存在于她自身,也是她笔下许多人物的处境,以“复数”的概念在其文本中完整地呈现给读者,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主题场。
一、漂泊主题的文本书写
一九五四年江浙沪区域发生大水,这一年王安忆出生在一个漂泊的“同志”家庭,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她一生漂泊的命运。不久王安忆就坐在痰盂上“漂”进了上海,刚成人即开始了都市与乡村之间的知青生涯的漂流,后来参加文工团则是处在半流浪的状态,她的家族寻根经历更是塞北、南洋的精神漫游。“漂泊”成了王安忆生命意识的核心,自然地外化在叙事活动中成为其作品之主题。
王安忆对“漂泊”主题的描述十分复杂,又无处不在。本文将从两个层面上进行解读,即“我”与“他”者。“我”即王安忆本人 (更确切地说是带有作者影子的文学形象),所指向的是她那些带有自传性质的文本;“他”则指王安忆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形象。
(一)自我漂泊的书写——寻找精神的家园
提到“家园”二字,人们自然会想到“根”之所在。王安忆可被当作是“寻根”(这里不指“寻根文学”)行为的代表作有《乌托邦诗篇》《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但这仅仅是作者整个写作行旅中对“无根”产生有意识的自觉行为的发端,真正的漂泊其实从她处在“雯雯”阶段的时候开始了。雯雯无疑是一个过早地离家在漂泊中奋斗的孩子,她带着自己青春的稚气与美好的愿望离开温室般的家,走向一个广阔复杂的陌生世界,开始独立而艰难的人生旅途。那时“寻根”的意识尚未觉醒,少女时代的雯雯还身在一种没有依靠的疑惑当中。
在现实中碰壁的雯雯充满了疑惑,而躲在父母的庇护下的“我”也倍感孤独。这种孤独感,自从“我”进入上海这城市后就愈发强烈。没有亲眷,只能到“同志”家去串门;使用的语言不是上海话,而是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没有普通人家的祭祖活动等等,使“我”觉得自己和大多数人都不同,人家有的“我”没有,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外来户”的心情。“外来户”身份的自我暗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投下了阴影。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我看到母亲渡江时的照片,母亲身为“百万雄狮”中的一员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在这样的时候,我将外来户不外来户的问题抛诸脑后,心里充满了救世主的骄傲,我想:我们是上海这城市的主人啊!”[1](P5)此外,对母亲是破落户后代的失望,生怕落伍的心态,以住在大房子里的母亲的姨母为骄傲等,表明童年的“我”渴望进入上海并非由于“无根”这样深刻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种为定居上海找到某种富丽堂皇的理由的不知名的虚荣心理(而非归属感)。也正因为“我”没有把上海当做真正意义上的家园,才有后来对家族渊源的追溯。
追忆到“我”下乡插队的经历,在许多作品中王安忆都习惯将大刘庄称作“我们庄”,我想这是出于一种情感需要,因为“我向往我拥有一个村庄,哪怕只是暂时。村庄给我一种根源的感觉,村庄还使我有一种家园的感觉。”[2](P217)看来,乡村比城市更能得到她精神上的认同,是否因此就表明王安忆找到了精神的故乡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在《隐居的时代》中,王安忆用亲切的笔触描绘了单调的乡村生活的奇遇,但即使是在这样自由的乡村田园里,“我”仍然觉得不自在。最有意味的一件事是“我”在大刘庄时住在张主任家,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愁,但“我”却想方设法的坚决要搬出张主任家,为此哪怕因得罪他而对前途不利也在所不惜。可见,王安忆的漂泊在此时已由童年时代单纯的孤寂感上升为对精神独立的追求。比起无所依傍的孤寂,精神上的不自由更让“我”无所适从。因此,王安忆的漂泊情结的根源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环境等外在原因,它更是源自对心灵自由的那一份渴望。
到了文工团,“我”已经基本适应了漂泊的命运,因此这时所描绘的漂泊状态不再是一叶扁舟——只有自我,而是看到了大众。为了生计,整个文工团随时整装待发,在演出时过的就是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学会了苦中作乐。王安忆于漂泊的无奈中掺进了人情冷暖,但暂时的“知命”不意味着“安命”,暂时的停泊只是为了下一步的远行。
在翻阅了文史典籍、经过艰难跋涉亲临故地进行了探访之后,王安忆总算是在追寻的道路上跨出了重要的一步,诞生了《乌托邦诗篇》《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等成熟的“寻根”篇章。《乌托邦诗篇》完全称得上是一次精神短途漫游,在此 “我”为自己假定了一个精神偶像——“那个人”,我对“那个人”的怀念是全文的精神线索。“三角脸和小瘦丫头”、“看美国足球”、“做聪明的孩子”、“耶稣的信仰”、“感动”、“花冈惨案”六个部分既前后连缀又独立成篇,“那个人”成了我经历这些篇章的导游,带领我感受了爱心、快乐、智力、信仰、感动、怀念,“我”的精神漫游也由起点到终点,再回到起点。但这不是简单的循环,“我”的经验从有到无再到有,经历了质的飞跃。这也是王安忆萌发以现实的语言描写精神的世界,建造“精神之塔”[3]的开始。《伤心太平洋》则抓住了父系家族这一现实的源头,将家族的兴衰放到了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之下,借家族中个人命运的漂浮不定揭示了整个人类的命运,谱写了一首家族、国家和时代动荡的史诗。在前面两篇文章做了足够的铺垫之后,《纪实与虚构》从“我”所处的纵横两个时空交点上同时展开精神与现实的漂泊之旅。看似不相关的两个时空,却由“我”的“寻根”行为联系了起来。如果说雯雯的离家是与生存场的本土相分离的显性流浪,《乌托邦诗篇》和《伤心太平洋》是纯精神上的隐性流浪,那么到了《纪实与虚构》,王安忆则打通了经验世界与理想世界的隔阂,用想象的力量创造了一个家族神话。王安忆“寻根”的目的,或为了追求生命在一个辉煌瞬间的完成,或为了寻求生命力量的确证,或为了寻找一种天启与顿悟,在较为平易的意义上,则可能是为了寻求体验温暖的伦理感情。然而,一切寻找都是对意义的寻找,这个过程也是成熟了的“我”的更理性更自觉的自我人格建构。至此,王安忆对自我漂泊经历的书写达到了顶峰。
(二)众生漂泊的书写——发现生存的奥秘
前面已提到,王安忆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中已由个人的漂泊折射到了整个人类的命运——“人类其实是一个漂流的群体,漂浮是永恒的命运。”[4](P383)在她的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体会出她不厌其烦地在印证着人类的这一生存状态,并努力寻求着困境的突破口。
《当长笛solo的时候》中的人物语义双关地说:“想上车的意识真强,都怕被甩下。”[5](P132)无意中流露出的是对独自上路的恐惧。《本次列车终点》题目用反语暗示多年后的返城并不能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土,等待着陈信的是一大堆新的烦恼,刚想停泊的心被迫又要开始新的征程。《长恨歌》是生命在时间里漂流损耗的最好的注脚,王琦瑶的生命三部曲(竞选“上海小姐”——“隐居时代”——无辜丧命)中充满着奇遇,那些世俗的细节如同流水一样从指缝中间流失,世俗的虚荣转瞬即逝。她骚动不安又无处安放的人生以戏谑性的方式结束,充满了悲剧意味。《富萍》的谐音“浮萍”更是王安忆对生命的直接解释。小说本以富萍婚事的漂流故事为悬念,主人公经历了毁约、逃婚、结婚的曲折命运,但叙事并不收束在婚事的圆满意义上,却以汪洋洪水的画面结束,这将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漂流的重新开始。
王安忆叙述众生的漂流,却不是随波逐流,他们有各自鲜明的个性和人生,有些人更有着精神上攀的努力。山口琼、阿兴(《歌星日本来》)、妙妙(《妙妙》)、张达玲(《流水三十章》)、项五一(《神圣祭坛》)等人物都是以顽强的生命力反抗着宿命。其中项五一以其诗人的圣洁理想及个性的高度坚韧而卓具代表性。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份稳定的收入,却因为众人所不理解的理想在心灵深处筑起一座神圣祭坛。即使是处在艺术日渐娱乐化、快餐化的背景中,他都具有高度的内心坚定性和自由感,遗世独立般地捍卫着心中的理想。在现实中他找不到沟通的对象,于是他选择独自畅游在诗歌的天地,这孤独中隐含着主人公的自豪与欣悦,不乏悲壮感与崇高性。
还有一类漂泊主题是评论家很少注意到的,即性爱漂泊。这类文本的提供者中典型的当推米兰·昆德拉。面对“作为一个小说家,性对你意味着什么?”的提问,昆德拉这样作答:“在我的作品中,一切都以巨大的情欲场景告终。我有这样的感觉,一个肉体之爱的场景产生出一道强光,它突出一道强光,它突然揭示了人物的本质并概括了他们的生活境况。”[6](P527)基于这一认识,昆德拉放弃传统婚姻伦理的“中庸之道”,选择了性的两极——放纵与压抑的二元对立(最富张力的性状态)。王安忆对昆德拉的喜爱虽然不是在热衷于性描写这一点上,但难免会受到其部分的影响。她描写两性关系,也是从极端的对峙状态中去挖掘生命存在最幽深的奥秘。一对男女在欲念的驱使下无法自拔的畸形关系(《小城之恋》);妙妙将对城市的想象寄托在诱惑她失贞了的城市男性身上(《妙妙》);米尼因对爱情错误的选择而引发的沉沦(《米尼》);逢佳与老魏假戏真做的世纪末情怀(《香港的情与爱》);叔叔在大姐与小米之间的灵与肉的分离(《叔叔的故事》)等等,似乎都在说明:性与爱(灵与肉)绝不是一回事。一面是现代“性”的堕落,才会有作品中人物象动物一样的发情、疯狂,一面是作家理性的审视、反讽,以及相应的冷静思考。其中《小城之恋》将性的压抑与放纵相冲突推到了极致。两人身体的接触使朦胧的欲望觉醒,出于欲望和需要的心理,一方面深恐这深刻关系的解体,这使双方都会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另一方面双方又深恐这深刻关系的束缚,在相互吸引的同时又极力地排斥着。王安忆在这类文本下隐藏着的是一种漂泊中的伙伴关系,伙伴关系中本有对漂泊中孤独的抗拒,但同行中的孤独更是孤独。
正如某些评论家所言:“寻找与发现,可以说是目前能感受并把握得住的王安忆创作历程的主题线索。”[7]寻找与发现,正是王安忆在“漂泊”这一宏大的命运主题场下努力探索的两个意义域。她既勇往直前地大胆营造着身为作家的“精神之塔”,尝试着知识分子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又心怀虔诚地挖掘众生存在的幽深奥秘,担负起知识分子道义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二、漂泊主题的内涵及审美意义——永恒中的超越
王安忆的作品对“漂泊”主题的书写,至少有三层内涵:首先表征为一种精神意向,即流浪意识。庄子开创的精神漫游范式经数千年文化积淀,知识分子获取了个体在无目的的漂泊中的一种心理状态和身份意识:是在精神上寻找出路的迷惘,是对人存活的理由、现状及未来的怀疑与困惑。其次意味着行为的越界。在王安忆所提供的文本语境中,越界表示了对曾经生活的否定。这一行为因割断了漂泊者与自己的亲人、故土的联结纽带,产生了一种虚幻的自由,没有了归属感,处在一种轻飘的失重状态。再次,漂泊的过程即是一种交流的过程,给漂泊者带来广阔的视野和全新的生命体验。
中国本有人生如“旅”如“寄”的说法,在一次次的落败、与命运的转折点擦肩而过的生命探寻中,漂泊成了王安忆及笔下的人物难以摆脱的宿命。无论是对城市的奋力突围,对乡村的切身体认,还是对家族渊源的执着追寻,都无法完全超越人类永恒的漂泊宿命。“永恒性漂泊”贯穿了王安忆的创作历程,是她在人物身上烙下的深深印痕。
王安忆的“漂泊之旅”虽带有古代传统主题续写的意味,但更掺有个人的经验依据。不同于古老象喻的是,这提取于个人经历的“长旅”,在王安忆那里越来越有主动的人生选择、人生设计的意味,因而不尽是无可奈何的命运承担。虽然选择未必是正确的,但积极的人生态度却能使灰暗的命运也发出强光。即使在困境当中,也有一种对超越的眺望。
“我趁着大浪退潮,猎取了潮汐留给沙滩的一些遗物,死去的海星,或者贝壳什么的,占为我私人的收藏,然后再将它们加工制作。这便是我后来寻找到的职业:作家。这使我在一无所有的命运中挽救了我自己,使我有了资格去号召大力开展自救运动。”[8](P204)王安忆的诸种努力,包括某种意义上卓有成效的“寻根”,都只是提供了打破漂泊永恒性的某种可能,只是暂时的缓解。但是,王安忆有关漂泊主题的书写留下的轨迹却不是一个简单的圆圈,她在貌似循环的路途上走出了人的意志、力量和超越。
[1][2]王安忆.纪实与虚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九十年代初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8,(6).
[4][8]王安忆.王安忆自选集之三.作家出版社,1996.
[5]王安忆.雨,沙沙沙.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6]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
[7]汪政,晓华.论王安忆.钟山,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