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与杨万里骈文的异同

2010-08-15何平

文教资料 2010年18期

何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陆游、杨万里都是南宋著名的诗人，同属“中兴四大诗人”（南宋四大家）之列，均受到了江西诗派的影响，且在不断的努力下取得了突破与创新。两人在文章方面堪称巨擘，在他们的文集中，骈文不仅数量多，而且体式丰富，各具特点。陆游的骈文具有平实凝练的风格，沿续了北宋以王安石为代表的骈文一派；杨万里则显示出流动潇洒的风格，与苏轼之文同源而出。本文拟从语言风格、创作技法、创作风格三方面来论述两人骈文的异同。

一、陆杨骈文的语风差异

陆游与杨万里的骈文在语言上各领风骚，陆游拥有深厚的文字功底，编撰了多部国史，且喜欢议论，语言具有“史风”平实凝练的特点，文字整饬，也不乏张扬犀利的文字，文章篇幅较长；杨万里多描述田园风光，情景交融，语言具有“诗歌”流动潇洒的特点，不乏新奇，篇幅短小精悍。

陆游骈文语言平易自然，不追求奇巧，与他深厚的史学功底是分不开的，祝允明在《书新本渭南文集后》所言：“放翁文笔简健有良史风，故谓中兴大家。……皎兮若月食而复，烨兮若玉淤而出，绚兮若春林释雾而葩叶呈妍，诚文苑之一快矣。 ”［1］如《除编修官谢丞相启》：

……伏念某学术空疏，文词朴拙，顷游场屋，未能绝出于原夫，久返山林，但欲追酬于欸乃。至于手编简册，身缀鵷鸾，岂惟忘魏阙之心？固已息邯郸之梦，敢图一旦，辄越稠人，与闻国典之权舆，猥备枢廷之椽史……［2］

语言质朴，对偶工整，叙述自然流畅，“久返山林”与“猥备枢廷”的对比，彰显了作者厌倦官场的情感。

杨万里骈文语言倾向于诗化，喜用长句，注重节奏与韵律，气势舒缓，文彩斐然，喜以景语入文，增添了绚丽的色彩，似一首小诗，如《贺龚帅正言冬启》：

……日华增一线之长，公有和气以破寒，云物纪屡书之瑞。鼎来诸福，钟美厥躬。恭惟某官，立朝风生，厉操玉立。排小人于不用之地，阴积于冬；扶正道于将坠之时，阳生于子。几年江海。一节冰霜。又逢来复于韦编之爻，即见处中于太玄之首……［3］

此文是为了庆贺冬日而撰，前四句均为长句，节奏舒缓，描摹日光、冬日之积阴、江海、冰霜等自然景物，全然是一首风景诗，且不乏风趣幽默，如“公有和气以破寒”，巧将情与景融于一体，正如孙梅在《四六丛话》所言：“融化诗句入四六，则尤擅清新。 ”［4］

陆游骈文除平实凝练之外，也不乏张扬犀利。他一生仕四朝，拥有强烈的报国之心，喜针砭时政，文字尖锐，一针见血，如《贺辛给事启》：

……有股肱帝室之劳，指朋党于蔽蒙胶漆之时，发奸蠹于潜伏机牙之始，庭叱义府，面折公孙。可否一语而不移，利害十年而后验。人服其识，家诵其言。皓首来朝，方共推于宿望。丹心自信，宁少贬于诸公。洗鄙夫患失之风，增善类敢言之气……

文中指出“朋党于蔽蒙胶漆之时”，要敢于“发奸蠹于潜伏机牙之始”，还要“庭叱义府，面折公孙”，只有这样，朝政才会有新的变化，深深刺痛了统治者的软肋。

杨万里受理学影响很深，以研究学问为主，不喜参与政治，骈文往往呈现为“生活化”的特点，为文不拘泥，语言活泼生动，如《答顾倅》：

某小疏，登峰造极之谈，寸心尊仰，如水赴壑也。伏奉诲帖，慰喜可言。即辰雨寒，恭惟二郡政成，行且入觐，神介台候动止万福。珍饷玉疏，山村那得此味？便觉清风，吹我入水精宫也……

“登峰造极”有一种夸大的味道，不乏调皮之趣，“如水赴壑”，则比喻生动自然，“珍饷玉酥，山村那得此味”显有口语化韵味，“便觉清风，吹我入水精宫也，”飞扬生动，全篇小巧可爱，语言幽默，比喻贴切，生活气息浓厚。

陆游一生多为小官，他所作骈文多为应酬之作，为文严谨，多为叙述性语言，少以景语入文，如《贺曾秘监启》：

……国势自极于尊安，岂惟右文饰治之方。是亦折冲消萌之要，至于主盟儒道，典领书林，必求名胜之宗。……恭惟某官文贵乎道，气合于神，学稽古以知天，心集虚而应物，旧闻入洛之盛事。疑于古人，追数过江之诸贤。屹然独在……

此文篇幅较长，结构紧凑，感情浓厚，文中可见陆游对老师曾几的崇敬之情。

杨万里的骈文喜用小篇幅，简洁明了，清新可爱，如《答抚州周通判冬启》：

伏以微阳萌动，小至晴寒。恭惟某官，捧二尺之木书，寻一丈之线日。归省天上之二老，敬浮长至重觞。州里荣光，荐绅歆艳。歌万有千岁之颂，祝眉寿于一家；赋五更三点之诗，看鵷行之首入。其为善祷，未易缕陈。

文章生意盎然，简洁短小，对仗巧妙工整，如用“二尺”对“一丈”，用“万有千岁”对“五更三点”，《四六丛话》说：“《诚斋集》四六小简，俱精妙绝伦，往往属对出之以外，妙若天成，南宋诸公皆不及。 ”［5］

二、陆杨骈文的技法差异

陆游与杨万里在骈文的创作技法上各有千秋，陆游的技法注意稳贴，虚实结合；杨万里则善于出奇创新，化腐朽为神奇。两人的技法差异主要集中在修辞、虚字、炼字、用典等方面。

陆游与杨万里在修辞方面都十分擅长对偶，陆游对偶舒缓，不恃奇巧；杨万里则求精巧、新奇的效果。

陆游骈文对偶稳健，喜用长对，如“政术既斥夫卑陋。国势自极于尊安，岂惟右文饰治之方。是亦折冲消萌之要”（《贺曾秘监启》）“顾非明公，谁任斯事。不惟众人引颈以归责，固亦当宁虚心而仰成”（《贺张都督启》）此外，他喜用叠对来描写人物，如“世方谫谫以自营，公固落落而难合。……七擒七纵，已成服远之功；三起三留，果有处中之命”（《贺留枢密启》）、“亹亹诚明之学。巍巍忠厚之风”（《致仕谢丞相启》）。

杨万里的对偶追求奇巧，属对精致，如《答江南提举张郎中》云“立绣衣于霄汉，倚玉节于云霞”，《免赣州得祠进职谢宰执启》云“羸体辍耕，听林间之横笛；老马倦路，脱果下之鸣珂”，等等。此外，叠词、数词、虚词的运用，也堪绝妙，如《周丞相迁入府第启》“两两上能，有严有翼，潭潭新府，是断是迁”，精美工致，活力十足。

陆游与杨万里都精于炼字。陆游炼字纯熟稳健，典雅精致，如《贺龚参政启》：

吾国其庶几乎，传闻四方，欢喜一意。某闻公论，未尝尽废。恐不在于朝廷，小人岂必无材，惟患与闻于国事。诚使元臣大老，守纪纲而不紊；近习外戚，保富贵而有终。政一出于庙堂，权弗移于贵幸……

文中“小人岂必无材，惟患与闻于国事”的“岂”、“惟”用得恰到好处，作者希望朝廷能够重用贤臣，远离小人。

杨万里在炼字方面追求新奇，如《谢致仕转通议大夫除宝文阁待制表》曰：“一命再命三命，身及子以俱荣；大书特书屡书，言如纶而下饰，”中的“一命、再命、三命”和“大书、特书、屡书”突出了对人物的赞赏之情。《回刘简伯县尉启》曰：“颇欲鞭鸥鹭之野性，无奈懒何？念将随燕雀之贺成，或云晚矣。欲含毫而莫决，遽下教以相先。”鞭鸥鹭之野性，念燕雀之贺成，都是炼字之奇，用字之绝的表现。

陆游与杨万里都是使用虚字的高手，陆游骈文中虚字不仅使用频率高，且效果明显，如《贺叶枢密启》：

伏闻今昔有不移之形势，华夷有一定之土疆。故彼不可越燕、蓟而南侵，犹我不能垮辽、碣而北守。尧、舜尚无冠带百蛮之理，天地岂忍膻腥诸夏之区？又况以本朝积累，而当荒陋崛起之小夷；以陛下神武，而讨衰弱仅存之孱虏。重以军民之愤切，加之庙祏威灵，当一震于雷霆，宜坐消于氛祲。夫何玩寇，久使逋诛……

文中使用了“犹”、“尚”、“岂”、“又”、“而”等虚字，它们既可起承转合语势，又可增强感情的表达效果。

杨万里虚字的使用注重稳妥贴切，如《筠州到任谢周右相启》云“或惎之以绕月之乌，或怵之以遇风之椑”，《辞免赣州得祠进职谢宰执启》云“幼学之，壮而欲行之，岂不愿仕？今老矣，无能为也矣，加之卧疴”，中的“或”、“之”等虚词的使用便别有风味。

陆游与杨万里在用典方面，也堪称高超绝妙。陆游用典如从己出，无刻意之感，杨万里则追求奇巧。

陆游用典多用比喻义，如从己出，无牵强之感，如《谢葛给事启》云：“海三山之缥缈。钓鳌已愧于初心；楚七泽之苍茫，殪兕亦成于昨梦，”钓鳌出于《列子·汤问》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五山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6］后世常用“大鳌”以喻人有豪迈的举动和远大的抱负。“愧于初心”，作者本有豪放胸襟和远大抱负而却闲居在家，有愧于本心。楚七泽句出自《战国策·楚策》云，楚王游猎于云梦，曾引弓一箭射死一头狂兕，作者借此表达豪情壮举。

杨万里用典精切，追求奇巧，让人耳目一新，如《辞免赣州得祠进职谢表》：

……伏念臣老不事事，才非奇奇。三圣旁招，早堕鹭廷之数，初潜豫附，晚参鹤禁之僚，方众贤依乘风云之秋，乃微尘僵卧山林之日。把麾江海。此朝士之荣光，丽日崆峒，亦诗人之佳郡。矧席过家之宠，曾微待次之淹……

文中“伏念臣老不事事，才非奇奇”引自《史记·曹相国世家》：“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皆欲有言。”韩退之《进学解》曰：“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作者点化入文，如从己出，丝毫不见典故使用的痕迹，十分切合文意，高步瀛评价：“其精切如玉合子底，配玉合子盖，竟是鬼斧神工。”［7］

陆游与杨万里都善用古人成语，或用其意或用其句，宛转自然，新奇可爱。陆游喜用其意，如《谢葛给事启》云“投迹鸡豚之社”使用了韩愈的诗《南溪始泛三首》诗之二“愿为同社人，鸡豚宴春秋”之句，表露他愿过闲居生活的志趣，此用其意。又“方与万物而皆春，不忍一夫之独泣”语本《庄子·德充符》，前句是说葛邲能随万物游于春日之中，后句颂扬葛邲施惠于人。《贺黄枢密启》中云：“天其相有求之图”语自《诗经·时迈》：“我求懿德”旨言追求贤臣。

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非常推崇古人成语、灵活使用成语，如《除吏部郎官谢宰相启》：

湖海十年，分绝修门之梦，云天一札，忽添户部之除。孰云处士之星，复近长安之日。伏念某老当益懒，病使早衰。落叶空山，昼拾狙公之橡栗；寒江钓雪，花随聱叟之笭箵。自知甚明，无所可用。方揽牛衣而袁卧，惊闻驺谷之冯招……

文中“某老当益懒”，乃是“益壮”的创新，风趣幽默。“寒江钓雪”，则截断柳宗元《江雪》“独钓寒江雪”一字，颠倒语序，与上句“落叶空山”相对，情趣丰富。

三、陆杨骈文创作风格的差异

陆游一生关心现实，喜评时局，以国家长远发展为宗旨，为统治者出谋划策，他的骈文创作呈现出“高远”、“论辩”的色彩，也不乏“清爽”之作；而杨万里则更多关注的是生活细节，喜欢洒脱的生活，当然也不乏关心现实，他的文章具有“闳肆”、“风趣”的特点。

陆游的骈文爱憎分明，语言犀利，文气隽永，如悬河瀑布，喷薄而出，他的骈文多针对国家形势、国家命运、朝廷的长治久安等，寥寥数语便将问题分析得十分透彻，如《贺何正言除左司谏启》：

怒发冲冠，彼安知夫有体，居多圣政之助。始明儒者之功，非独诚伪不可以欺，要之忠邪久而自判。上眷既厚，人望又归，遂当登四辅之联，岂久置七人之列？某顷以朴学，尝预诸生，虽在泥途，犹是门阑之旧物，竟无名第？亦窃场屋之虚声，敢俟明公勳业之成，勉继与人歌颂之作，不足为报，姑尽此心。

作者在文中表达了为官要敢于对抗虚伪、邪恶，只有这样才可以成就勋业，才能报答皇帝的厚眷，文脉雄壮，正所谓：“文高则气雋，文远则味永，高必能超脱，远必有含蓄。穷理以行识，立意以养神，居九天而俯视，羌落落而寡群。昔人谓子长文字峻，高远之谓也。”［8］

杨万里骈文呈现出“闳肆”的特点，“闳肆”即闳中肆外，属文内敛，文字张扬，情感丰富，感染力强，这种“闳肆”的风格主要集中于抒写田园生活的书札小启中，如“某属以老朽，卧痾山林。自幸余生，仰席云天之覆帱，独嗟病骨，莫瞻绣斧之光华”（《答张判院提刑》），又如“不惟自弃于当时，不必息交而绝游，而世与我而相遗，物与我而相忘。姓名不入于修门，书问不至于通贵，坐分黄犊之草，眠占白鸥之沙”（《答本路赵不迁运使》）。

陆游学识渊博，熟读经史，思辩能力强，为文喜欢议论，如《贺曾秘监启》云：“窃尝闻诸耆旧，昔在祖宗，朝有道德魁伟之臣，士鄙刑名功利之学。政术既斥夫卑陋，国势自极于尊安，岂惟右文饰治之方？是亦折冲消萌之要，至于主盟儒道，典领书林，必求名胜之宗，尤极清华之选。”又《贺张都督启》云：“仰惟列圣之恩，实被中原之俗，耕田凿井，举皆涵养之余，求地尺天，莫匪照临之旧，岂无必取之长算？要在熟讲而缓行，顾非明公，谁任斯事。”皆以大段议论见长，《隐居通议》认为：“凡此皆以议论为文章，以学识发议论，非胸中有千百卷书，笔下能挽万钧重者不能。 ”［9］

陆游除了一些议论性较浓的篇章以外，还有一些实用文，如疏、青词等，篇幅短小，语言清新洁净，具“清爽可爱”的特点。如《孙余庆求披戴疏》：

孤云野鹤，山林自属闲身，布袜青鞋。巾褐本来外物。伏念心久游子尘外，迹尚寄于人间。传翕虽然头戴道冠，王恭终要披鹤氅。直须白水真人力，共了青溪道士缘。

此文似散文之潇洒，轻爽流畅，闲适之情跃然纸上，显得可爱生动。

杨万里骈文与陆游的“论辩”不同，生活气息更加浓厚，如《答罗氏定亲启》：

两家居五里之间，相闻鸡犬；一日结百世之好，如鼓琴瑟。羔雁交驰，蓍龟习吉。某人令弟某第几令似，娟好静秀，已如玉雪之可怜；某侄子某长男房下长女子，婉娩听从，庶几蘋藻之言采。委币甚宠。拜嘉有华。

此文虽为实用文，但闲适气息浓厚，篇幅短小，不恃华藻。

杨万里的骈文除了生趣以外，也不乏指斥时弊之作，如《答曾主簿书》指斥后生喜谤前辈的陋习，立论有力，文笔尖锐。《答张子仪尚书》剖析事态炎凉的交友之道“夫合以势者，势尽而交疏，”贴合当时的状况，《上虞彬甫丞相书》、《见陈应求枢密书》等，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陆游与杨万里堪称南宋骈文大家，他们承继了北宋骈文的风格，且具有南宋骈文的清新淡雅的风格，二人的骈文成就瞩目，各有千秋。

［1］孔凡礼，齐治平.陆游资料汇编［M］.北京：中国书店，1986：123.

［2］陆游.陆放翁全集［M］.以下陆游作品均出此书.北京：中国书店，1986.

［3］杨万里.杨万里集笺校［M］.以下杨万里作品均出此书.北京：中华书局，2007.

［4］孙梅撰.四六丛话［C］.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44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