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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思想三重性的内涵阐释

2010-08-15苏志文

文教资料 2010年18期
关键词:明镜贾宝玉宝藏

苏志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精辟论断道:“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在此。”[1]王国维先生开创运用西方哲学理论来阐释《红楼梦》之先河,他用叔本华哲学探讨了《红楼梦》的悲剧意义与伦理意义。刘再复沿着这一思路,致力于将《红楼梦》蕴含的深刻哲思与西方哲学进行比较。但正如他自己所言:“事实上《红楼梦》不仅具有丰富的人性宝藏、文学宝藏,而且拥有最丰富的哲学宝藏、思想宝藏、精神宝藏。”[2]它是值得不断挖掘的巨大宝藏。故本文试图阐释其所蕴含的三重思想境界:一照见人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之明镜境界;二照亮明镜的光明境界;三创造光明的太阳境界。

一、明镜境界

禅家常以镜喻明心见性。“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当年黄梅五祖弘忍欲求法嗣,北宗六祖道出此偈。他以明镜为机锋,表述其“渐悟”的禅机。曹雪芹欣然将这段禅门公案引入《红楼梦》中“最具哲学意味的一回”第二十二回。曹公还曾将小说题曰《风月宝鉴》。由此可知宝鉴/“明镜”在小说中有着极其深刻含义。镜子是用来反映事物,照见对象,有它人“可以正衣冠”。而认识论告诉我们,欲如实反映客体,反映主体就要消除主体偏见,尽量达到 “无我”的空明之境,方能显现对象的客观本来面目,不沾染任何主观性而失真。因此镜子要空、要净、要明。因其无,故能照出有。而宝玉正合此要求。宝玉天性清明灵秀,后天仍保持着最初一念之赤子本心。所以曹雪芹特意在贾宝玉房中安了一面大镜子。可以说镜子就是贾宝玉的隐喻。镜由泥石炼成,而贾宝玉的来历亦是如此,宝玉的前身为通灵宝玉,通灵宝玉为补天石的幻化。宝玉正如一柄“风月宝鉴”,他能使世间各种凡夫俗物、魅影假象原形毕露,显现真相。此镜清晰照出:放弃尊严攀附权贵而活着的刘姥姥们,实质上已异化为丧失自我的可怜的“母蝗虫”,所以她认不出镜中的“自己”;深刻地照见:“读书上进之人”实为“禄蠹”,讨论“经济学问的”原来是说“混账话”,“大家彼此”终将难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荣华富贵“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它明白芸芸众生追求的其实只不过是“镜中花”。正如《金刚经》上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万物只是虚幻,而凡夫俗子们却“执妄为有”,沉沦于“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苦海中,认识不到“性空妙有”之人生本质。此镜虽能看破他人的迷津,但无法看穿自己的本质。因为镜子照不见自我。

小说第五十六回中写道: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哪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去不远。”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来那嵌的大镜对而相照,自己也笑了。

宝玉有寻找自我认识自己的美好愿望,但自身却不具备这个能力。他只能在梦里依稀朦胧的意识到自己,醒来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到底是真宝玉还是“贾”宝玉。在这里,大镜充当了宝玉认识自我的诱因,它是导致宝玉梦到自己的原由。并且镜与梦互相对应,镜中镜外一个真一个假宝玉,梦里梦外一个真一个假宝玉,镜与梦形成同构。到底镜中的、梦中的宝玉为真,还是镜外的、醒着的宝玉为真?是梦内外的宝玉为镜内外宝玉的镜像,还是镜内外的宝玉为梦内外宝玉的梦境?已难解难分,小说自然地将“镜”与“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梦由镜生,梦境与镜像合一,镜就是梦,梦就是镜。孰实孰虚?孰真孰假?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真假假庄周都不得而知,贾宝玉亦不得知。因为他超越不了自身,超越不了镜子的有限性。因为镜子能清晰照见它物,却照不见自己,它不透明,不能看透自我,这是它先天的局限。他自以为彻悟自得了,可是当黛玉问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第22回)时,他“竟不能答”。自己的“名”尚不了解,更不用说“实”了。而且“镜子”不能永葆雪亮。自被抛向大地,红尘中的富贵温柔之尘总是难免使其模糊浑沌,须有林黛玉等女儿们这些水做的骨肉的洗涤,才使其保持明朗。

二、光明境界

如果说贾宝玉是“镜子”,那林黛玉不仅是水更是光。镜子能照见事物的前提是有光,黑暗中再明净的镜子也会被遮蔽。因为镜子只是明而不光,光才既明且亮。镜子只是反射光而本身无光,它无光则不能明显它物。万物因光而对人现形,应为 “它使显现在视觉中的事物得以可能,他能够为通过视觉感受的狭义觉察的看提供某种外观。”[3]正是有林黛玉的灵水荡涤、灵光照射,宝玉才如此澄净空明。“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第91回)贾宝玉自比佛,把黛玉比作莲,而佛由莲花所化。可见宝玉这柄宝镜需黛玉之光度托。黛玉犹如其女神,引领他识破迷津,趋向光明。因为正如宝玉所言:“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地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话,我实对不上来。”(第91回)。此处指第二十二回中宝黛的一次禅语对话。宝玉感悟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遂提笔立占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可以说是宝玉哲学颖悟最深的一次,达到“无可云证的立足境”,即所谓的“空境”,即我所谓的“明镜”境界。此镜虽空,但还是存在“有”,还有镜这个实体在。虽“如明镜台”但仍需“时时勤拂拭”,否则还会“惹尘埃”。它能洞察它物,却始终看不透自己。还是停留在“云空未必空”的境界。所以宝玉会被黛玉问住。他还没达到至空彻悟的境界,他还未能舍去那层锡膜,完全抛弃皮囊,敞开自我,让真理之光穿过,没能进入“通透的光的境界”。镜子只能反射,而不能照射,它是被动的接受灵光,是受动的,而不能主动的照耀它物。林黛玉则不然。她续的八个字足以证明她的境界高于宝玉,达到“空空”的“光明”境界。“无立足境,方式干净。”证明她把空境又向前推进一步,超越“明镜”,而上升到无形的、不惹尘埃的、纯粹的光的境界。这样不仅能看穿它物,也让自身成为可通过的。光较之镜的高明之处在于:光自己也达到通透澄明。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光明是那种我们看的活动所穿透处,更确切地说:光不仅仅是穿透的东西,而就是穿透本身……光是透明的的东西,即转开着的,开放着的,让通过的东西,光和光明的这种本质是透明的存在。”[4]“光”使万物“开显”,无“光”则一切趋于“归闭”。 “光”意味着“明”,意味着“照亮”。透明的光才达到无蔽的澄明境界,才达到存在主义层面上的“真”,即“自己显示自己”,不仅显示它物也显示自我。

三、太阳境界

那“光明境界”是不是人类的理想境界呢?光虽然达到“善”的理念境界,但还不是至善。因为光能照亮事物,却不是充盈完满的,只能维持短暂的辉煌,正如黛玉灵光闪烁间有晦暗,亦如她烟花般灿烂但转瞬即逝的生命。正如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告诉我们:世界的终极存在被看作是照亮万有的终极之善。太阳的意象在这里成了我们领会柏拉图哲学实质的关键:没有太阳一切皆不可见,而没有太阳的世界,也就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而太阳是完满的,太阳因完满而流溢出光。如果说林黛玉是光的话,那曹雪芹那充盈的悲天悯人之情就是太阳。正是心中郁结着无限的情感,才使他喷薄出这一炙手可热之作。他有意舍去朝廷善政、草莽英雄、神仙道士、富贵风流,惟“情”有独钟,让小说始于“情根峰”,归结于“情根峰”,在去旧更新的意义上将尚情进行到底。并将情提升到富有形而上学的、宗教的高度。但曹雪芹是文学家而非宗教家,他在批判人生各种虚幻后并没有陷入决定的虚无,并没有冻结七情六欲;禁闭色、受、想、行、识五蕴;否定人生,涅磐成佛。而是坚守了文学的最后一道防线——情感,从而将其凸显高扬为小说的终极价值,最高的信仰。他舍弃了小乘佛教的不留一物、不执一事的绝对虚空,上升到大乘境界,但与大乘佛法不同的是他不是否定人类的情感,而执着地将他的悲悯之情、血泪之痛化为珍珠般的文字,书写人类的美好情感。他将情提升到与天齐的高度(“有情天”),提升到终结追求的、信仰的高度。小说开宗明义的讲到“大旨谈情”,最精彩、最动人心弦的也是其中的情爱描写。因此可以说大观园实乃各类有情之花争奇斗艳的“情花园”,曹雪芹的爱花之情则是此园的太阳,正是对大观园深深的爱,促使太阳不惜燃烧自己,给大地上的万物带去温暖,让他们得以“栖居在有情的大地上”。

综上所述,《红楼梦》有着深厚的文本层次,具备不断延伸的阐释空间。它蕴涵着多重思想内涵;从中可悟到精妙的禅宗思想,可发现西方古典哲学的映照,可发掘现代哲学的萌芽。它是一座开掘不尽的思想宝库。

[1]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三大师谈《红楼梦》.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7:22.

[2]刘再复.《红楼梦》哲学论纲[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7,(4):5.

[3][4]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喻和《泰阿泰德》讲疏[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8,第1版: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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