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从来多薄命,好人一生难平安——秦可卿形象分析
2010-08-15陈正万
陈正万
(随州职业技术学院,湖北 随州 441300)
一、多重身份锁迷雾,一样薄命落香尘
近年来,关于秦可卿身份的笔墨纷争颇为热烈,红学爱好者能够欣赏到红学家们异彩纷呈的表现。本来,秦可卿的身世作者在第八回有交代:“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以贾蓉为妻。”很清楚,她是个弃儿,是养父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长大后嫁与贾蓉为妻。“弃婴说”当无异议,问题是可儿是谁的弃儿作者没有明说。或者是不便明说,或者是不必明说,或者是不敢明说。作者一改常态,刻意为秦可卿的一番掩饰,着实给读者留下了疑窦和想象的空间。再者,《清史稿》对“营缮郎”有这样一段说明:“工部尚书,左、右侍郎,俱满、汉一人。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清吏司:郎中,宗室一人。营缮掌营建工作,凡坛庙、宫府、城郭、仓库、廨宇、营房,鸠工会材,并典领工籍,勾检木税、苇税。 ”[1]据此,秦业当为四品官。以贾府门第之尊贵,长孙媳妇仅仅是四品“营缮郎”收养的弃儿,自然会引起务求甚解者的猜疑。
如果说“弃婴说”是真,那么“仙女说”就是幻。第五回中警幻仙姑“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恰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受托于二公,因对宝玉说:“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由此可见,秦可卿是天女下凡,她的身份来历平添了神秘莫测的虚幻成分。曹公这一曲笔是他“满纸荒唐言”的重要一页,也使痴心读者更加难解“其中味”。
于是便有了“公主说”——秦可卿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是一位贵为帝胄的格格。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联想丰富,推理大胆,用十年时间,建立了自己的“秦学”体系。应当肯定,刘先生的研究独辟蹊径,成一家之言,给红学研究带来新的启示。小说是虚构的,小说中的可儿尽管有生活原型,作者创作时也会有所譬喻,但人物形象毕竟是浓缩的典型,如果非要到现实生活中去找对应物的话,不止公主格格,那些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怕都在搜罗之列。“废太子胤礽的女儿”绝对代替不了秦可卿,绝对不是秦可卿的全部。更何况如果用历史的考证法去解读小说,我敢说,没有多少作家能心安理得地活得自在,即便没有“官府的文字狱”,来自身边的怨恨怕早就吃不消了。
据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蔡义江在《诗人曹雪芹》里讲,曹雪芹的朋友们都不把他看作小说家,而把他看作伟大的诗人。的确,曹公是用一片至诚爱心在讲述那些女儿们的凄惨故事,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融入其中了。与其说《红楼梦》是小说,倒不如说是充满血泪的抒情诗。对于秦可卿,曹雪芹的欲言又止、欲罢不能让读者一头雾水,读者不妨就当作朦胧诗一样的鉴赏。说不清道不明未必就是力所不及,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读者心中的秦可卿都会不一样的,形象大于思维,这是艺术鉴赏的必然。或许这就是曹公故意模糊了秦可卿的出身的初衷,或许这就是维纳斯断臂般神秘的魅力,那么我们又何必试图去修复那残缺的美丽呢。
总之,不论是尊贵如仙女、公主,还是卑贱如养女、弃婴,在大厦将倾的末世,什么样的出身都改变不了秦可卿“幻入华胥境”,凄然别红尘的必然命运。
二、明媚鲜艳是仙子,袅娜纤巧兼钗黛
南京大学潘知常教授认为:“‘金陵十二钗’里谁又应该是美女之冠呢?我相信,尽管《红楼梦》里存在着许多的不同意见,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却不存在任何的不同意见,所有的人的答案肯定都是完全一样的,肯定都是秦可卿。”[2]甲戌本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里面有回前诗,一共四句:“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3]“十二花容色最新”这一句够明白了:在十二金钗中,秦可卿是最漂亮的。
秦可卿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并且被作者奉为第一美女。首先,我们来看作者的叙述和评价。作者将她定义为警幻仙子的妹妹,是一位下凡的仙女,其美丽温柔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第八回作者说她长大后 “生得形容袅娜”,这秦可卿一定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美女。在《好事终》曲里的评价“擅风情,秉月貌”,是说她不仅明媚鲜艳,而且风流多情。其次,看剧中人评价,第五回中贾母说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极温柔和平,乃众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甲戌对此侧批:“借贾母心中定评。”[4]能得贾母如此看好,当然非同凡响。第十回,秦可卿生病之后,尤氏对金寡妇说:“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这是婆婆由衷的喜欢和赞美。第七回周瑞家的原本赞赏美人坯子香菱“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香菱之美毋庸置疑,她竟然惹得呆霸王为抢夺她打死了一条人命;我们反过来想一想,香菱再美,也不过有些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那么秦可卿这尊真神的美便不言而喻了。
更重要的,也是最值得读者玩味的是“兼美”一词。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将“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给贾宝玉,宝玉见“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引起内心强烈的震撼,产生了特殊感受。贾宝玉这一特殊感受让红学界不约而同地联想起另一个特别的影子,此处不作深究。第二十七回回目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里出现了杨贵妃、赵飞燕的名字,本回目也叙述了薛宝钗扑蝶、林黛玉葬花的故事,杨贵妃和赵飞燕分明影射薛宝钗和林黛玉。作者本来已经把所有的浓墨重彩都泼给了薛宝钗、林黛玉:薛宝钗是康健的美、端庄的美、贤淑的美、高贵的美、来自人间的美;林黛玉是绛珠仙草,病态的美、风流的美、多情的美、聪慧的美、神奇的美、来自仙界的美。而秦可卿竟然是兼美,兼具钗黛之美,兼具人世间的美和非人间的美。曹雪芹把天上人间的美色都慷慨奉送给她,足见情有所钟。秦可卿在太虚境中被唤作“兼美”,在曹雪芹女性审美体系中被尊为“至美”。“兼美”这一概念的提出,寄托了作者所幻想的两种女性美的品格的完美融合,是他对少女女性美的热情赞颂,体现了作者的审美情趣,寄托了作者的审美理想。真可谓用心良苦。
秦氏在全书的人物中,占了几个第一。她是容颜最美者,又是最受上下人等喜欢的,还是最早看出家庭大事的,然而也却是最先弃世的。她短暂的一生,像天空中的流星,在黑夜里划出一丝亮迹。[5]
三、慈孝亲密善解人,温柔和平最得意
秦氏小名“可卿”,又名“可儿”,她的确不负“可卿”、“可儿”之名。 “可”者,称人心,惹人爱也;“卿”者,“亲”也,善解人,平和易近也。“可卿”“可儿”是爱称,是昵称,尽管带有一点猥亵的感觉,但既然爱,就顾不得那些嫌疑。或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脂砚斋在批阅所爱之人精采的言行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惊呼“可儿可儿”。
如果撇开有悖人伦嫌疑的翁媳关系不论,单论改本后的秦可卿,那么秦可卿堪称完人。且看秦可卿死后众人的反应:“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这一段似乎可以看作是秦可卿为人处世的盖棺定论:奉亲孝,事夫敬,与人和,待下善。在秦可卿身上,曹雪芹几乎集中了中国古代贵族少妇所有的美德,秦氏俨然封建道德的完美化身。
在作品中,作者对秦可卿的誉美之词是相当有分量的。不过,作者主要是通过剧中人物对秦氏的态度来侧面表现的。
第五回,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极温柔和平,乃众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第十一回,贾母得知可卿病重,惋惜地说:“好个孩子,要是有些什么缘故,可不叫人心疼死。”“第一个得意之人”几个字的评价是十分难得的,贾母身边有很多聊天、玩牌、喝酒的闲客,秦可卿不止如此,她性行温柔,待人平和,行事妥当,是让老祖宗信任、放心,可以托付重大事情的后辈。
第七回,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凤姐犹笑说‘太简薄了’等语”。平儿待秦氏的弟弟够厚实的了,凤姐还嫌不够,典型的爱屋及乌。第十一回,尤氏对凤姐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 (秦氏)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凤姐和秦氏是贾府里不可多得的连男子都比不上的能干媳妇,这“娘儿两个”私交甚厚,惺惺相惜。凤姐对秦氏的特别敬重和眷顾反过来也衬托了秦氏的贤德。
第十回,婆婆尤氏说:“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你(贾蓉)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合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贾珍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第十三回,秦氏过世,公公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和贾代儒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以上足以证明,秦可卿奉亲孝。她对长辈的乖顺、孝敬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从贾母到凤姐对她都十分疼爱,爱护有加。尤其是尤氏,她并不是秦氏的亲婆婆,但她对秦氏关爱备至,求医问药,照料宽慰,关切之意、焦急之情是很真切的。秦可卿和公公婆婆的关系处得如此融洽,理所当然贾珍和尤氏对儿媳妇非常满意。他们把秦氏“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秦氏死后,尤氏“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贾珍则“哭得泪人儿一般”,“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他对贾代儒等说:“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了起来”。对于秦可卿的丧事,他要“尽我所有”。谁都不会否认公公婆婆的关心和伤痛是感情的真实流露,秦可卿很好地解决了中国传统女性难以驾驭的与公公及婆婆关系的难题。
秦可卿事夫敬。夫妻俩“从来没有红过脸儿”,相敬如宾,当妻子病重,贾蓉才会十分焦心。
秦可卿为人和善,待下慈恩。一个人的慈善主要体现在“怜贫惜贱”上,作者对这一点没有细致地展开,只有一段简要的概括,秦氏死讯传出后,“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然而在秦氏死后,丫鬟瑞珠竟然当即一头触柱而亡。在《红楼梦》里丫鬟以身殉主是个特例,独有秦可卿的那份恩德得以感召。就连小丫鬟宝珠“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而且发丧完毕以后就住到了庙里,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了。两个丫鬟如此忠义之行,如果不是情不得已,那么就成就了秦可卿的荣耀,是秦可卿人格的魅力赢得了名为丫鬟,实则情同姐妹的同样薄命的女儿的忠诚——尽管这是愚忠。
秦可卿于上有孝,于中可亲,于下有恩,正如她自述的那样:“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秦氏好人一个,可惜好人寿夭,因为那是一个美人幻灭的时代,作者就是要通过她美的毁灭来照出风月宝鉴反面的丑陋,这是她悲剧的必然。
[1]清史稿.1929.
[2]潘知常.说秦可卿:第一美女的二十四小时.
[3]甲戌本《红楼梦》第七回.
[4]甲戌本《红楼梦》第五回.
[5]胡晓明.秦氏之死与贾府盛极之衰.红楼梦学刊,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