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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叛逆,还是堕落
——从《道林·格雷画像》看“生活模仿艺术”观的悖谬

2010-08-15顾梅珑

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王尔德现实艺术

顾梅珑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文学研究】

是叛逆,还是堕落
——从《道林·格雷画像》看“生活模仿艺术”观的悖谬

顾梅珑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从“为艺术而艺术”到“生活模仿艺术”,是唯美主义走出象牙塔走向现实生活的第一步。艺术化的生活以否定的姿态反抗着平庸、晦暗时代,带来了震惊效果。不过纯粹感性的美,却契合了新享乐主义思想,并没有提高生活的精神境界。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画像》从独特角度触及了现代人审美的误区,本意叛逆的审美生活最终堕落为庸俗的欲望满足,这便是建立在感性一元论基础上现代审美主义无法逃脱的宿命。

生活模仿艺术;唯美主义;新享乐主义;现代性

“生活模仿艺术”是19世纪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王尔德继“为艺术而艺术”发出的又一大惊世骇俗的言论,这种观点颠倒了古希腊以来人们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普遍看法,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丑陋、平庸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巨大冲击,引发了人们对现实的深刻思考,甚至带动了一群身体力行实践着这一言论的浪荡子的社会行动,成为现代审美主义思潮中最为独特的一道风景。将审美活动从哲思冥想拉入鲜活生动的亲历,从高贵的象牙塔请入寻常百姓家,“生活模仿艺术观”的确展现了一种反叛的生活姿态,不过,生活和艺术的界线能否跨越?生活是否可以成为艺术?艺术和生活的关系究竟如何?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地方。在当下“日常生活审美化”日渐扩张的今天,重新审视这一观点显然具有很好的现实意义。本文拟从《道连·格雷的画像》种种矛盾现象探索这一观点的实践与最终破灭的过程。

一、无法逾越的鸿沟:艺术与生活的永恒界限

《道连·格雷的画像》是王尔德唯一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包容了一个唯美者所有的自恋、自伤和自毁。小说的大意是俊美的格雷在浪荡子亨利勋爵的引导下,认识到了青春的可贵与生活的重要,为了能够保持容颜永驻,他摆脱了画家贝泽尔的道德劝诫,表示愿意用灵魂交换青春。他一时兴起说出的愿望实现了,生活中的道连保持了完美无缺,肖像则开始反映其灵魂的放荡和堕落不断破损。我们先抛开作品揭示的灵肉冲突的深层主题内涵,来看一看其中生活与艺术的关系。

是艺术模仿生活,还是生活模仿艺术?艺术和生活,究竟谁更接近存在的本真,这是唯美主义思想和传统观念最大的分歧之所在。艺术模仿现实,这是古希腊以来就流行的传统看法,比如在柏拉图看来,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永恒的、绝对的“理念”(或理式),它是宇宙存在的先天性模式,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不过是这个理式的模仿或影子,都不是真实的。艺术是模仿现实世界的,而现实又是模仿理式世界的。公式是:理念——现实——艺术。现实世界本身就是理式的虚幻模仿,不真实,艺术是对模仿的模仿,等于是影子的影子,因此更不可信,需要将一切艺术家赶出了理想国。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以模仿和真实体隔得很远,它在表面上象能制造一切事物,是因为它只取每件事物的一小部分,而那一小部分还只是一种影像。”[1]72亚里士多德虽然肯定了艺术存在的合理性,但表示“这一切总的说来都是模仿”,[2]27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相比而言,生活才是最终的真实。这种模仿观的影响持续了几千年之久,却最终在唯美主义者这里得到了颠覆。王尔德曾经表示,对他而言:“艺术就是生命本身,它对死亡一无所知,它是绝对真理,对事实漠不关心。”“只有一个时间,即艺术的时刻;只有一条法则,就是形式的法则;只有一块土地,就是美的土地——一块远离现实世界的土地,因为更为不朽而给人以更大的美感。……因此,似乎站得离自己时代最远的人,却能更好地反映他的时代,因为他清除了生活中的偶然性和瞬间性,拨开了由于亲近反而使生活显得模糊不清的 ‘迷雾’。”[3]90在《道连·葛雷的画像》中,西碧儿的悲剧正是这两种观念冲突的直接结果,从她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现实与艺术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西碧儿是主人公道连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结识了一个下等剧院的小演员,她美丽的外形和出色的演技立即折服了道连,这种爱与其说是现实中的男女之爱,不如说是一个唯美者对艺术美的仰慕,这在他向自己的两位朋友介绍西碧尔的过程中表现得很清楚,他爱的是这个17岁女孩希腊女神般完美的外貌,夜莺歌唱般悦耳的声音和她所演出的种种莎剧中的种种角色,唯独西碧儿本身,“什么时候也不是”。然而在西碧尔那里,生活恰恰比艺术更为真实,它和艺术分属于两种截然相反的领域,她向道连表示:“在我认识你之前,演戏是我唯一真实的生活。我仅仅生活在舞台上。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今天是罗瑟琳,明天是鲍西娅。贝雅特丽齐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考狄丽娅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我什么都信以为真。”然而道连的出现和带来的现实生活中的爱情,让她“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觉察了艺术的虚幻,“我一直在空幻、虚假、无聊的浮华世界里演戏”,“那个罗密欧无论怎样涂脂抹粉还是又老又丑,花园里的月光是假的,布景是庸俗的,我要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原来“一切艺术不过是生活的影像”,“在我不懂得爱情的时候,我可以演爱情戏。现在爱情像火一样在我心中燃烧,我没法表演”。[4]113很显然,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艺术生存状态和普通生存状态的差别,生活和艺术的差别。艺术涉及的是非现实的不存在的事物,具有优美的形式和天才的想像,与现实之间保持着不可侵入的屏障。道连如果选择了现实的生活和爱情,就会失去艺术;同样他选择了艺术,就不能过真正凡俗的生活。可见,艺术和生活各有其疆域,并不能简单把它们放在一起混为一谈,否则一切都会变得矛盾重重。

当然,作为唯美主义者,王尔德最终选择了艺术,而远离了一般的生活逻辑,将真实悲惨的死亡看作是一场凄美的艺术表演:“那姑娘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所以也没有真正死去。至少对你来说,她始终是一个梦,一个在莎剧中行踪飘忽、从而使之生色不少的幻影,一支使莎剧的音乐显得更加丰满、更加欢快的芦笛。她和现实生活刚一接触就搞得两败俱伤,于是她离开了人间。”[4]112可见,艺术和生活从来没有真正统一过,它们不但彼此冲突,而且各自界限明晰,根本无法跨越。如果说现实主义者更强调生活的真实性,那么唯美主义者更强调艺术的超越性。代表生活的道林是丑陋堕落了,但作为艺术的画像却永远熠熠生辉。

二、晦暗时代的一抹亮色:艺术对生活的改造

既然艺术和生活界限分明,彼此冲突,那么“生活模仿艺术”又是怎样提出的呢?1889年,王尔德在著名的论文《谎言的衰朽》中,首次明确提出了自己关于“生活模仿艺术”的观点,他说:“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这是基于这样的事实:“生活的自觉目的在于寻求表现;艺术为它提供了某些美的形式,通过这些形式,它可以实行它那种积极的活动”。[5]143在这一观点提出的同时,在欧洲社会上出现了一批中产阶级的浪荡子,这些人蔑视本阶级平庸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衣着考究,言谈惊人,举止溢出道德常规,逐渐成为一种生活风尚。浪荡子的生活理论和处事风格和“生活模仿艺术”的观念一拍即合,成为它的真正的实践者,正如福柯所说的那样:“浪荡子使他的身体、他的举止,他的感觉和激情,他的整个存在成了一件艺术品。”[6]433显然,“生活模仿艺术”实际上是一种典型的审美生存理念,即让生活获得艺术的形式,变得感性而丰富。

手持百合花徜徉在伦敦街头的王尔德曾经多次将他的浪荡子般生活方式放入他的文学作品中,《道连·格雷的画像》也是如此。如果说亨利勋爵是“生活模仿艺术观”的理论者,那么道连肯定是最终的实践者,书中写道:“不言而喻,生活本身对他说来是首要的、最伟大的艺术,而其他各种艺术只不过是为它准备的。当然,他也讲究时髦和派头。…… 他的服装样式,他的不时变换的新奇作风,对于梅飞厄一带舞会上和佩尔美尔路各俱乐部里的纨绔子弟有显著的影响。他们亦步亦趋,事事模仿道连。他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潇洒气度也被奉为楷模。”[4]138作品第十一章更是集中表现了道连这种审美化的生活方式,他煞费苦心地布置宴会,崇尚天主教的仪式,研究各种香精及其制作的秘密,将全副精力放在音乐上,到处发掘有关珠宝的奇闻传说,迷恋异国的绣品与织毯,狂热地沉浸在对生活的审美追求之中。

我们先来看看这一现象出现的时代背景,19世纪末期的英国正是英国工业化高速发展的时期,随着现代化的进程,物质主义控制了生活的各个领域,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市侩风气和庸人哲学不但使得日常生活平淡无奇缺乏新意,而且扼杀了许多激进青年的青春梦想。这个时代就是王尔德所说的缺乏艺术的时代,“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现实生活之所以需要模仿艺术,完全是因为它在资产阶级功利和僵化的法则下日渐理性、刻板、平庸和琐碎,缺乏生命的活力。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唯美主义者求助于艺术,让生活模仿艺术。说到底这种模仿就是要恢复生活的感性色彩,让它如同艺术一般新奇灿烂,从而抵抗资本主义文明发展造就的理性晦暗。在一个讲究科学、实利的时代,这一观点的提出的确具有大无畏的反叛精神。同样,和灰色的现实相比,浪荡子审美化的生活显然具有了更为丰富亮丽的色彩,这种超越常人的姿态还让他们傲然出群,对中产阶级布尔乔亚式的生活方式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带来了某种震惊效果,他们用颓废的否定姿态远离那束缚个体自由的日常生活,突出代表了一种边缘对中心的极端愤怒。波德莱尔把这种浪荡作风看作是 “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次闪光”,他说:“这些人被称作雅士、不相信派、漂亮哥儿、花花公子或浪荡子,他们同出一源,都具有同一种反对和造反的特点,都代表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今日之人所罕见的那种反对和清除平庸的需要。浪荡子身上的那种挑衅的、高傲的宗派态度即由此而来,此种态度即便冷淡也是咄咄逼人的。”[7]501可见,“生活模仿艺术”的行为背后潜藏着一种对现实境遇的严重不满,它意味着反抗世俗、反抗平庸、反抗功利,反抗布尔乔亚式的廉价快乐,直面理性现代化所带来的精神异化和非人化的现实。

三、长满虱子的华美皮袍:生活对艺术的侵蚀

审美的生活是进入现代线性时间领域内现代人普遍的生存需要,在上帝死亡、彼岸被证明虚妄的今天,如果使得短暂的人生变得精彩显得尤为重要,正如亨利对道连的劝导:“啊!要及时享用你的青春。不要浪费宝贵的光阴去恭听沉闷的说教,去挽救那不可挽救的失败,去把自己的生命用在那些愚昧、平淡和庸俗的事情上。这些都是我们时代的病态的目的,虚妄的思想。生活吧!让你身上美妙的生命之花怒放吧!什么也不要放过。要不断探索新的感觉。什么也不要怕……一种新的享乐主义——这是我们时代的需要”。[4]26审美体验是唯美主义者开出的救世良方,道连艺术化的生活正是建立在对各种各样事物的体验之中,甚至是各种奇观异象的探求中,如毒品、死亡、凶杀,然而这些体验的感性特征却最终超出了理性所能容忍的范围,与道德良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让审美主体内心充满矛盾,引发“罪感”。“他觉得,仿佛全世界的罪恶都穿上了精美的衣服,在柔美的笛声伴奏下默默地从他面前一一走过。”[4]134“有时候,他干脆把作恶看成实现他的美感理想的一种方式。”[4]156美与罪就这样以独特的方式联系到了一起。

“生活模仿艺术”的观点说明了艺术对生活的优先位置,同时给人们重新提供了一种生存方式,那就是恢复生活的审美维度,将人们从日常生活的刻板庸俗,尤其是理性主义的压力和束缚中解放出来,展现生命的活力与精彩。不过,很显然,在唯美主义者那里,这种审美化的生存方式虽然保持了艺术的形式美,却没有坚守住艺术的精神超越性,随着感性的极度扩张,它和理性的矛盾也日渐紧张,这就是王尔德作品中普遍出现的灵肉冲突。

审美体验本来是一种生命活动的过程,能够充分展示人自身自由自觉的意识,以及对于理想境界的追寻,因而可以称之为最高的体验。人在这种体验中获得的不仅是生命的高扬、生活的充实,而且还有对于自身价值的肯定,以及对于客体世界的认知和把握。在这种情况下,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需保持一定的距离,撇开功利的、实用的、私人的目的,用一种超脱的、纯精神的心理状态来关照对象。审美的愉快和感官的享乐显然不同,审美的心灵在体验中通过情理统一净化情色、狭隘的功利和纯粹的技术,并使其内涵得到升华。庸俗化的审美倾向对于穷奢极欲的生理的满足,永远不能上升到审美享受的境界。那种将感官的快适等同于美感的做法,显然是违背美学常识的。物质享乐的欲求只有在与精神相关联时,才可能具有审美的价值。因此,审美活动永远不能停留在视听感官的层面上。在现实生活中,享乐是多层次的,审美愉悦也是一种享乐。但审美愉悦是感官享乐和精神享乐的统一,而且只有实现了感官与精神愉悦的统一,感官的快适才可能是审美的愉悦。唯美主义的“生活模仿艺术”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更多把人生看成是一种享受消费的游戏,宣扬“新享乐主义”,满足个人低层次的欲望需要,奢侈挥霍,情色泛滥,这与审美的精神性本质是背道而驰的。

根据上面的逻辑,我们回过头来审视《道林·格雷画像》中画家、道连和勋爵的三角关系,就不难体会其中的深层寓意了。画家代表了道德、灵魂、理性,亨利勋爵代表了体验、享乐、感性,道连在亨利的引导下走上了审美体验之路,随着感性的扩张和精神追求的下降,距离画家越来越远,最终杀死了他。

近年来,审美主义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了学术界研究的一个重点,这或许和当下纷繁复杂的审美文化现象有关。在现代社会,任何日常生活都能以审美的方式来呈现,审美与种种文化活动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高雅艺术和大众艺术的界限消失了,电影、广告、流行歌曲、时装表演、游戏动漫、选美活动等等日趋活跃,审美成为了一种时尚。“生活模仿艺术”不再是一种口号,而且变成了现实。不过,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奢华的物质享受很显然并不能简单地等同,更不能忽视艺术和审美本身的精神性与超越性,否则灵肉冲突的悲剧还将继续上演。

[1]柏拉图.理想国[M]//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王尔德.英国的文艺复兴[M]//唯美主义.赵澧,徐京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4]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M]//王尔德全集:第1卷.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

[5]王尔德.谎言的衰朽[M]//唯美主义.赵澧,徐京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6]福柯.什么是启蒙?[M]//汪晖,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

[7]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M]//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编辑:张雪梅]

I106.4

A

1671-4806(2010)04-0089-04

2010-05-05

江南大学人文社科青年基金资助项目(2008wqn013)

顾梅珑(1979- ),女,江苏无锡人,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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