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昔日的声音是谁的声音?”
——读《过去的声音:口述史》

2010-08-15周丹丹

关键词:汤普森资料历史

周丹丹

“昔日的声音是谁的声音?”
——读《过去的声音:口述史》

周丹丹

20世纪70年代,口述史学的发展在西方可谓方兴未艾。1978年,英国埃塞克斯大学社会学教授保尔·汤普森所著《过去的声音:口述史》一书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的出版曾被誉为当时国际口述史学界的三件大事(另两件为1979年第一届国际口述历史大会的召开和1980年国际口述历史杂志的出版)之一。相比较后来的其他西方口述史著作,如《声音外壳:口述历史的艺术》、《交互式口述历史访谈》、《记录口述历史:社会科学家的实践指南》、《从事口述史学》、《口述史学:跨学科文集》、《口述史学读本》[1]等,此书在理论洞见、方法论意义及其具体方法介绍方面都可谓独树一帜。时至今日,距此书初版30年后,以一个人类学研究者的眼光来阅读这本主要为历史学家所写的书,聆听其振聋发聩的质问:“他们对过去的重建基于谁的权威之上?这一重建试图为谁说话?简而言之,昔日的声音是谁的声音?”[2]2这促使人类学者与历史学家一样去面对这些不容忽视的学科,反思人类学的主体性与学术研究的立场。

一、倾听谁的声音

口述史与人类学可谓十分具有亲缘性。人类学的深度访谈可以说本身就是口述史研究,而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通过与当地人的“访谈”来完成的。但是对口述史的格外重视和反思,也是近年来人类学研究转向的结果,即从注重所见转向注重所闻;从注重民族志观察转向注重民族志理解。但是,虽然人类学如此大量地使用口述研究的方法,而研究者对于口述方法的真正自觉却仍有待进一步提升。正如汤普森在该书中自始至终强调的就历史学而言:对于口述资料的使用为研究提出了根本性的问题。对于人类学而言也是如此。汤普森所谓的“根本性问题”,是强调口述研究为我们提供的并非仅仅是另一种类型的资料来源,而是带来了方法论的转变与理论视角的变革——从“自上而下”的精英史研究转为“自下而上”的平民史研究。正如本书最后所论:口述史用人民自己的语言把历史交还给了人民。它在展示过去的同时,也帮人民自己动手去建构自己的未来。[2]327

该书第三章“口述史的成就”列举了口述史研究兴起后在经济史、科学史、劳工史、社会史、妇女史、黑人史、亚文化群体、家庭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等领域取得的最新成就。而仔细考察这些研究,我们无疑可以发现,在此类研究中,以往被忽视的底层人群、那些长久以来在历史中被淹没的声音成为研究者关注的对象,他们包括:修车轮匠、铁匠、盖屋顶匠、劳工、家庭仆人、血汗工资制的个人和临时工、矿工、毛纺厂和汽车厂中的妇女、女房产推销员、理发师、汽车焊工、卡车司机、垃圾工、厕所侍者、电话接线员、印度贱民、皮条客、泥瓦匠、偷猎者、洗衣妇等。这些“小人物”曾经沉默地在历史中一闪而过,“由于既有的历史体系之中并不存在脱离权力关系和强势话语独立表达的底层群体自身的叙事或者自在的历史”[3],他们要么被权力忽视,要么成为被权力表述的对象,他们既无表述的权力,也无表述的能力,因此,他们自己的声音我们难以听到。“直至本世纪,历史的焦点基本还是政治问题:即有关权力斗争的文献编纂,其中,除了诸如宗教改革、英国内战或法国大革命这样的危机时代以外,普通人的生活或者是经济和宗教所起的作用很少受到关注。……文献愈是私人的、地方的和非官方的,就愈是难以幸存。整个权力结果就像一台巨大的录音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过去。”[2]3权力建构的只是权力的历史和权力操纵的历史。无权者(弱者)只是作为“行政调查中产生出来的统计总体(statistical aggregates)”[2]4而存在。

因此,当我们要去倾听“过去的声音”的时候,首先要问的就是:昔日的声音是谁的声音?我们应该如何选择被倾听的人?本书作者抱持平民主义的历史观和底层的视角,强调将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经验作为原材料来利用,为历史赋予崭新的维度;[2]6口述史导致历史重心的转移,还会开辟出很重要的、新的探索领域;[2]7口述史可以更现实、更公平地重构过去,可以向既定的记述提出挑战;[2]6而所有这些最后达致的是:历史变得更加民主。[2]4因此,口述史可能成为挽救普通人的生活经验、挽救普通人的历史的途径和方式。“既然历史内容与其证据来源达成了新的平衡,那么这种平衡就会改变历史的判决,从而最终把信息本身也转变成一种公共的神话,因而,我们也将会在过去的历史中发现各类迥然不同的英雄:无论普通大众还是领袖人物,无论男女,无论黑人还是白人,都是这样的英雄。过去的历史,曾经只为走上断头台的查理一世国王流过眼泪,而如今,历史也要为年迈无知的鳏夫分担痛苦”[2]324。

二、如何倾听

但是,我们又该如何倾听?这牵涉到一直以来对于口述证据的“真实”与“不真实”的争论的问题。亦即:如何理解口述历史的真实性?而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何谓口述史的真实?在经历过的过去与被表述的过去之间,这样的“真实”具有何种不同?

对于历史资料真实与否的争论,在文献资料领域的争论与口述资料领域的争论一样。然而,我们并非要以文献资料也有捏造、作伪、篡改等转而完全相信口述资料,当然也非相反。汤普森认为,口述历史的价值基于三种力量:它能够并且确实提供了来自过去的,并且有时独一无二的信息;其次,它同样能够传达个人和集体的意识,这恰恰是过去的重要组成部分;最后,口头资料来源的活人属性赋予它们以独一无二的第三种力量。[2]182而对于如何检验口述资料的真实与否,汤普森提出如下标准:首先,任何访谈都需要具备内在连贯性,访谈必须是一个整体。因此,如果被访者有意弄得很神秘或提供一层不变的解释,则需要重访;如果被访者多次回避某一领域,讲述细节存在矛盾,对信息进行压制或者编造信息,这都可能在讲述中产生前后矛盾、时间错误等。其次,可以借助其他来源进行交互检验,如用同一地区进行的系列访谈进行交互检验;还可以借助手写的和印刷的材料进行检验。汤普森特别强调,如果书面证据与口头证据不符,这不一定意味着一种描述必然比另一种描述更可靠,它们可能共同为真实的描述提供了活生生的线索。再次,可以把证据放到更广阔的背景中,如从各种有关时间、地点以及社会阶级的现有来源中学到足够的知识,进而从整体上判断口述资料是否真实;还可以借助特别的技术如方言学家对于方言的区分,民俗学家区分故事版本等——把访谈看作可读的或可听的口头文学片段。

汤普森特别强调了要以传统文学批评家敏感的、带有人文色彩的姿态理解访谈,在混乱矛盾的问题中,借助线索来解释作者本人的用意——倾听他们的声音。同时要重视语言本身所具有的形式:言说过程中,语法很初级,啰啰嗦嗦、反反复复,带有主观和感情色彩,且每个人使用的词汇、语法、语调、重音不同,这些都可以反映出身、教育、社会阶级、性别等差异。另外,还可将访谈理解为两个人之间的交互产品——话语形式,通过话语分析和对话语过程中的非对称权力关系的体察,理解提问与回答是如何被塑造和组织的。因此汤普森还建议我们调用文学批评家的敏锐、人文主义的理解态度、社会学家对于权力关系的洞察等“真实”的问题进行综合的判断。

口述史的真实并不意味着其讲述正是历史上所发生的,在此,被表述的真实即情感的真实是一个特别需要注意的问题:那段发生的历史被如何讲述出来,在哪里有停顿,在何处有叹息,甚至在什么地方被省略,这样的不连贯的、充满感情的讲述所承载的可能是更为复杂的历史内容。正如郭于华指出的:在对口述历史的研究中,人们究竟记住了什么,又忘却了什么?底层记忆和表述与大的社会历史变迁,与支配和治理有着怎样的联系?是有待于认真探寻和思考的问题。……是什么让我们遗忘?又是什么让我们的记忆发生扭曲?对苦难和罪恶的集体记忆是保持良知和社会正义的必要前提,而这也是收集和保存底层社会口述历史的意义所在。[4]

三、如何阐释

在该书最后一章“阐释:历史的构成”中,汤普森提出运用口述资料建构历史时要将口述资料与理论相结合,要在个人讲述和社会结构、历史进程之间建立关联。对于口述资料的阐释问题,正如本书作者所说,实际上就是“我们如何把我们已经发现的证据与更宽泛的历史模式和理论联系起来?我们如何建构历史的意义?”[2]287的问题。

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一书中提出,要培养在“人与社会之间,个人生活与历史之间,自我和世界之间”[6]2穿梭的洞察力和心智。对于口述资料的阐释,也需要借助“社会学的想象力”,从社会中的单独个体的视角,转换到他人的视角、社会结构的视角、历史变迁的视角,通过个人口述史所提供的“社会中个人生活历程与历史的结合面上的一个个细小交点”[6]6,挖掘和透视出历史的深度和世界的重量。

对于阐释的具体实践,汤普森提出,要将理论与田野相结合,在两者之间不断寻找平衡点。他以彼得·弗里德兰的《UVW地区(1936—1939)的兴起:阶级与文化分析》为例,强调理论与田野工作如何相互作用。弗里德兰的研究首先从事实起步,搜集和阅读调查数据、文献叙事、一般的理论,但是在文献中找不到工厂里人们对权威持什么态度,而特殊的亚文化群是阐释的关键,他们包括有宗教信仰的斯拉夫人、充满革命精神的克罗地亚民族主义者等。在此,马克思和韦伯有关劳动的政治经济学抽象与具体个体、同龄群体、帮派、党羽、家庭、邻居及其性格和文化这些具体实在之间存在裂痕,而口述资料正好弥补了这样的裂痕。在阐释过程中,弗里德兰将理论和事实在“厚重的描写”(深描)过程中有机融合起来。此外,汤普森又以塔马拉·哈雷文《家庭周期与工业周期》一书为例,说明该研究如何把工业领域的研究和曼彻斯特工人的家庭生活结合起来,而后者只有通过口述史才能获得。汤普森认为口述史利用自身提供的资料来源时,往往会割断当时的政治叙事过程,遗漏经济和结构变迁所带来的压力,而阐释的过程中,则要把这些记忆纳入更广阔的社会和历史背景之中,纳入社会变迁的过程之中来考察。这正如郭于华一贯主张的:要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构建历史……能在个体的经历和讲述与宏大的社会历史进程之间建立联系,有可能在个人的“苦难”与社会结构变迁过程之间建立联系,并就此进程获得理解和解释。[5]

《过去的声音》一书从“倾听谁的声音”“如何倾听”以及“如何阐释”几方面,重新反思了历史的本质,也促使我们重审人类学研究中的主体性倾向和人类学民族志的文化建构问题。在我们的研究中,应将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置于历史的聚光灯下,力图在喧嚣的历史浮尘中去挽救、保存普通人的声音和他们的历史身影,为普通人拓展一方讲诉的空间,并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构建历史[7]。在此意义上而言,汤普森的此书可谓经久不衰。

(作者系清华大学社会学系2008级博士研究生,邮编:100084)

[1] 张祥银.口述史学:理论与方法——介绍几本英文口述史学读本.史学理论研究,2002(4):146-154

[2] 汤普森.过去的声音.覃方明,渠东,张旅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

[3] 毕向阳.他者的历史与身体的政治——读《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社会学研究,2006(2):217-229

[4] 郭于华.口述历史——有关记忆与忘却.读书,2003(10):62-68

[5] 郭于华.作为历史见证的“受苦人”的讲述.社会学研究,2008(1):53-67

[6] 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1

[7] 郭于华.倾听无声者的声音.读书,2008(6):37-44

(责任编辑:常 英)

猜你喜欢

汤普森资料历史
Party Time
PAIRS & TWOS
JUST A THOUGHT
会做生意的汤普森
因情绪失控而被毁的竞选
卷首语
“60分汤普森”一战封神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