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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凯鲁亚克的精神实践
——从自我到“无我”

2010-08-15周孝强

关键词:凯鲁亚克有限性精神

周孝强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3)

杰克·凯鲁亚克的精神实践
——从自我到“无我”

周孝强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3)

在“背包革命”中,美国“垮掉派”作家杰克·凯鲁亚克踏上一条从自我走向“无我”的精神旅途,并在禅宗的冥思中感知“无我”的极乐。本文尝试从佛教伦理的角度来揭示凯鲁亚克精神实践的两个阶段以及本质,指明精神实践的终极目的就是回归宗教意义上的“极乐至福”。

精神实践;自我;无我;极乐至福

20世纪 50年代的美国,“一批新觉悟的激进预言者崛起,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阵清风,既摆脱了老左派激进主义的陈词滥调,又摆脱了社会循规蹈矩的庸俗念头”[1]。“垮掉的一代”正是这阵自由自在的风。这群受过高等教育、来自纽约的嬉皮士在美国西部大平原上尽情地嬉戏,生动逼真地阐释了他们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拒绝中产阶级的生活,鄙视物质主义的美国梦以及当时冷战思维中的道德主义。他们追求的是别样的东西——自由——不受任何束缚的生活。素有“垮掉之王”美称的杰克·凯鲁亚克无疑是他们的中坚分子。他喜欢躲进大自然的殿堂,在对云彩或雷电的沉思冥想中,享受“我感觉是自由的,所以我就是自由的”[2]原初快乐。

一、与有限性自我作战:“自我放逐”

在 20世纪 40年代末至 50年代初的几年间,凯鲁亚克一边写小说,一边与“垮掉派”同伴多次横穿美国来到西部。1955年,他跟金斯伯格和卡萨迪一起来到旧金山,在那儿他与年轻的禅宗诗人加里·斯奈德成为知己。斯奈德时常与凯鲁亚克探讨自己新译的寒山诗,并在交流中传授凯鲁亚克一些基本的禅修技巧和禅宗体悟。随后,经斯奈德推荐,凯鲁亚克当上了孤凉峰的林火瞭望员。借此机会,他在山顶实践禅宗“自我放逐”——一种以寻找心灵的顿悟、体验和启示为宗旨的孤寂生活。经过孤凉峰上六十三个日日夜夜的精神实践,他体悟到:现实的存在只不过是个虚幻,我们应该穿透各种表面形式和假象,去观照万事万物的空。下山之后,他把之前与斯奈德一起生活的场景以及孤凉峰上的生活和体悟,分别写进《达摩流浪者》(1958)和《荒凉天使》(1965)。毫无例外,这两部作品始终贯穿着凯鲁亚克对人生的禅宗感悟——所有与精神事物有关的思考或活动都旨在抹去个人的社会属性。

自从斯奈德把凯鲁亚克领进东方佛学领域,凯鲁亚克就对佛教产生了浓厚兴趣,开始醉心于阅读佛教及禅宗经典 (特别是《金刚经》)。他一有空闲就躲进加州圣何塞市图书馆查阅大量经典佛教文选。由于他对东方思想有着广博的领悟能力,很快就成为一位渊博的佛教直觉学者,写下大量有关佛教感悟的手稿。他这样解释佛陀“四法印”中的第三条:存在的所有成分都是多变的 (无常),没有永恒的自我 (诸法无我)。可见,凯鲁亚克已然领悟“无我”的第一阶段,即看清自我并非实体,它是无常、不断变化、未定型的。因此,凯鲁亚克时不时在作品中含蓄地表明那个依我们想象而存在的自我只是一场梦幻,犹如一场“巨大的精神错乱,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如同虚空”[3]。

自我通常有两种属性:一是通过生产和消费使其依附于各种体制的有限性自我。这种自我往往通过和别人作对或和别人攀比来达到自我中心的快乐,他阻断了人们通往无限性的道路;二是通过内在意志和直觉认知与自身紧密相联的无限性自我。这种自我不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他完全是一个独立、充满自由意志、摆脱社会影响的自我。可以说,生活在随大流年代的凯鲁亚克深切地感受到作为社会人的限定性,他极端地制造诸多展现激情的“恶”行 (诸如流浪、酗酒、吸食大麻等非生产性消耗行为)来掩盖有限性的自我。从权力层面而言,不论是吸食大麻,还是酗酒,都不是指向单独个体或某一群体,而是针对整个权力集团对个体意志的规训和压抑。从形而上层面来看,这些浪荡作风是一种自我崇拜的仪式,它的目的在于创造独立的精神生活和占有自己的世界。在凯鲁亚克看来,运用内在意志和直觉认知是消解自我受制于社会的必要程序。本质上,这与禅修的真义是一致的:即人若要真正地认识自我,把自己从有限的人格上升到无限的人格,就必须达到“无我”的境界,把自我从烦躁、愤怒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因为,当一个人的自我上升到“无我”的高度时,他就不会按照原来的方式去理解另一部分自我。在从自我到“无我”的精神实践过程中,“无我”通过这种方式把自我从以自我中心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净化成直率、坦诚的自我。这种自我既不附和社会的潮流,也不追求外界的认可,而是专注于不断发掘内在的崇高精神。当然,“无我”并不一定代表自我不存在,也不代表一定要消除自我。“无我”不否认,更不排斥对无限性自我的认知。在通向“无我”的道路上,有必要存在一位与“无我”认同并确保其存在的监视者 (无限性的自我)。因为,“无我”背后站着的自我不仅用感官的眼睛寻找,也用精神的耳朵聆听。

凯鲁亚克在孤凉峰山顶当林火瞭望员期间,经由禅修领悟到“万事万物都是空与觉!每一件处于时间、空间和心灵中的事物都是空”[2]。由此,凯鲁亚克理解了“无我”的第二阶段,即看穿“自我——无我”之间的微妙关系并最终将“无我”的监视者舍弃,进入“极乐至福”的“无我”状态。在这过程中,一股由精神实践产生的超然精神集置于内在意志中,启示凯鲁亚克把受制于外界、具有贪、嗔、痴品行的“自我”挤出直觉领域,把一切心识活动都安住于无念。人在这种状态中,消除了一切自我监视;消除了一切恐惧和戒心;也消除了一切目的。伴随而来的则是欢喜解脱和“极乐至福”。

二、对“无我”之境的探索:“背包革命”

在美国文学界,“垮掉的一代”素有“惠特曼的野孩子”之称。以此往上追溯,“垮掉的一代”无疑是超验主义的孙子辈。评论家史蒂芬·普若瑟罗 (Stephen Prothero)就曾指出:“凯鲁亚克就是垮掉派运动的梭罗,而金斯伯格就是爱默生”[4]。可见,无论是在“理想主义”政治文化传统中,还是在文学史上,超验主义、惠特曼与“垮掉的一代”都是一个完整的谱系。梭罗对大自然的冥思以及对完善人格的无限追求为凯鲁亚克提供了生活和创作的典范。他的“返回自然”更是直接启示凯鲁亚克:人只有在对大自然的沉思冥想中,方能“在一切事物中见出神性……,同时体会到神性内在于他自己的被解放和扩张的内心世界”[5]。作为“垮掉一代发言人”(Spokesman for the Beat Generation),凯鲁亚克努力创造、培育和壮大自我,并时时呈现出处于自然状态下的自我。就生活的感受而言,凯鲁亚克无疑具有反文化、反传统的无政府主义色彩。他更乐于体验发生在自然状态下的僭越快感。

然而,凯鲁亚克在竭力标示自我的同时,他又竭尽各种法门要忘记自我,哪怕是一瞬间的忘我。这一矛盾态度时常为评论者所诟病,被指责为虚伪。需要指明的是,后一个需要忘记的“自我”可以通过前一个“自我”去消除,即无限性的自我可以消除那些通过有限性自我产生的东西。“自我—无我”之所以被认为是一对矛盾:在于我们没有完全理解自我的两种属性,过分突出那个受制于外界的有限性自我。依照固有的思维模式,大众往往认为:自我乃是实现肉体满足的载体或客体。在佛家义理看来,这是有所偏颇的。佛从来不把自我作为工具或是眷恋的客体。因为,过分执着于自我是“无明”①“无明”:就是不明白,一切烦恼皆源自它。贪嗔痴都是无明的根源。的根源。大众之所以喜欢把自我作为主体和客体,在于他们不愿舍弃那个具有满足欲望功能和享受肉体欢乐的有限性自我。若要化解这一逻辑性矛盾,关键要领悟“无我”并不一定代表自我不存在,“无我”只是表示自我并不是依照我们认定的方式存在。凯鲁亚克就如此感悟到:“事物是空的,你们看到的都是假象。你们以为你们看得见什么,但事实上,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而原子无法度量的,没有重量,也无法抓住的”[2]。换言之,“无我”的根基只有存在于“自我”的空间内,才能真正实现“无我”。

二战后的美国,由于经济的超高速增长,一个消费天堂终于成为现实。在消费主义浪潮中,人们遗失了昔日的“理想主义”。正是在此背景下,凯鲁亚克发起了一场旨在对其生存世界对抗、分裂和超越的精神复兴运动——“背包革命”。他在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的扉页这样描写:“你们知道吗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我期待着一场伟大的背包革命的诞生。届时/将有数以千计甚至数以百万计的美国青年,背着背包 /在全国各地流浪 /他们会爬上高山上去祷告 /会逗小孩子开心 /会取悦老人家 /会让年轻女孩爽快 /会让老女孩更爽快 /他们全是禅疯子/会写一些突然想到的、莫名其妙的诗 /会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带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灵”[2]。从题诗可见,这场“背包革命”有别于传统的革命 (以阶级斗争的形式,夺取权力)。它是一场生活方式的变革,是一场内向化的革命,是一个人灵魂深处自我意识的爆发。在这场有关生活的“革命”漩涡中,凯鲁亚克把“背包革命”转化为生活,把生活转化为内在体验。“背包革命”也从根本性上澄清了凯鲁亚克精神实践的本质,即对自身进行旷日持久的革命,解放那个被现代神话劫持的、抽象道德化了的、掏空了实际意义的 (生活)意志。

显而易见,凯鲁亚克在“背包革命”中力图超越受制于工具理性领域内的有限性自我,趋向超验的“无我”。简单的说,超越有限性自我就是把世俗生活精神化的过程,或者说是对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批判。当人们触碰不到无限性的时候(也许无限性只存在于人类原始记忆中的无意识领域),把世俗生活精神化显得极为必要。当人们受困于人类有限性的时候,对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批判无疑对处在“不健康”时代的个体提供了有益的出路。鉴于此,真正处于“无我”状态的人应该“部分是小丑,部分是上帝,部分是狂人……而且是透明的”[6],没有界限。凯鲁亚克就时常借书中主人公之口说道:“我就是上帝,我将自行其是,舍此其谁?当我入冥思,此身即佛陀——舍此其为谁?”[3]。凯鲁亚克也时常把自己比做天使,“想象自己就像天使回到了地面上”[7]。在这些言辞中,可见凯鲁亚克就是一个摆脱偏见束缚的“极乐”之人。当然,他在其他场合也时常把自己称为流浪汉、禅疯子……。总之,凯鲁亚克验证了人是一个精神实践的集合,必须把凌乱的碎片拼凑起来才能见到完整的人。

三、一种新情感的兴起:“极乐至福”

凯鲁亚克深受佛教影响,认为包括佛陀在内的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在他看来,如果世间存在永恒之物,则必定会阻碍人的超越,使人无法从轮回中解脱。佛也是如此开示:人得以超越,达到涅槃寂静的前提条件就是要证悟宇宙中不存在永恒的事物,承认“无常”,参透“没有永恒的我我我我 (no permananentme me me me),也没有天堂里的大我 (no per mananent Great Me in the Heaven)。根本没有任何参照点,除了广阔的宇宙,别无他物”[8]。只有在此基础上,才可能去感受那个超越有限性自我的“无我”。可以说,具有超然精神的“无我”不仅是佛教的根基和精神所在,同样也是凯鲁亚克的情感聚焦点和生存态度。因此,“无我”并不是空洞无物的形而上学概念,而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种内涵丰盛脚踏实地的生存美学。在自我走向“无我”的道路上,凯鲁亚克凭借一股超然的精神,跃出物质主义、商业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束缚,并以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否定了资本主义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其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准确地说明了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救赎”,一种对个人感知的修复和突破,是对宗教意义上的“极乐至福”(beatific)的回归和拥抱。

凯鲁亚克迷恋佛教的“空无”思想,但他没有把人的归宿完全寄托在佛教宣扬的来世中,而是把它的一部分置于爵士乐、安非他命、酒精与性爱等机能游戏中。原则上,这与佛教信条是相抵触的。然而,在今天看来,这是一种典型的麦卡锡时代盛行的半宗教皈依。凯鲁亚克之所以把注意力放酒精和性上,是因为酒精与性为他提供了逃避有限性自我的捷径,也为凯鲁亚克提供检查自我的力量,使他能够以“空无”的超然精神面对物质洪流;凯鲁亚克之所以热衷于爵士乐和安非他命,是因为处在创造的状态是一种“极乐至福”。因此,凯鲁亚克在走向“极乐至福”的道路上,旗帜鲜明地标示出自我的主权是没有国界限制的。自我就是一个迷宫,向多种可能性开放,并在神圣的孤寂中燃烧。在凯鲁亚克的意识中,生活与死亡、欢乐与痛苦、善与恶、真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等,都融入内在自我的精神道路中。在自我向欢乐与痛苦、生命与死亡敞开的同时,凯鲁亚克对自我的内在性和整体性进行了伟大的尼采式探索:即,生活的意义在于个人的感知,保持自我的独立性,回归到精神意义上的某种赤裸裸的直率和坦诚;每一个人应不断地穿越达摩 (“Dhar ma”,人生“法则”、“规则”)之门,把自我置入一种开放的存在状态,不仅对欢乐开放,同时也对死亡开放,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超然于一切观念之外的人。

可见,凯鲁亚克在从自我走向“无我”的精神实践中,始终不附和社会的潮流,也不追求外界地认可,而是专注于在现代工业资本主义制度的物质领域内掀起一场反体制运动,彻底摆脱那个受制于外界的自我。他的生活方式及其创作已然超越了现代主义的范式,超越了提供装饰的愉悦功能,逃离了艺术作品被消费的樊笼。

[1]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 [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48.

[2]杰克·凯鲁亚克.达摩流浪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53-161.

[3]杰克·凯鲁亚克.荒凉天使[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13-70.

[4]Tonkinson,Carole.Big SkyMind:Buddhis m and the Beat Generation[M].New York:Riverhead,1995.18.

[5]黑格尔.美学 (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5.

[6]汪民安.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37.

[7]杰克·凯鲁亚克.垮掉的一代[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5.

[8]比尔·摩根.金斯伯格文选——深思熟虑的散文[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385.

Abstract:In the“Revolution Backpack”,Jack Kerouac wandered a spiritual journey from ego to anatta,and perceived a bliss of anatta in Zen meditation.Through the perspective ofBuddhist Ethics,this paper attempts to clarify two stages and the nature of spiritual practice and explain the ultimate destination of spiritual practice is to return to beatific which has a religious significance.

Key words:spiritual practice;ego;anatta;beatific

(责任编辑:薛 蓉)

The Spiritual Practice of Jack Kerouac——From Ego to Anatta

ZHOU Xiao-qi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gzhou 310023,China)

I106.4

A

1006-4303(2010)02-0198-04

2010-03-15

周孝强 (1985-),男,浙江金华人,硕士研究生,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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