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爱情的现代思考与讲述
——论蒋韵的婚恋叙事
2010-08-15赖翅萍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肇庆526061
□赖翅萍(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古典爱情的现代思考与讲述
——论蒋韵的婚恋叙事
□赖翅萍(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蒋韵古典爱情思考讲述
古典爱情与现代爱情的冲突是20世纪婚恋叙事的一个重要母题。蒋韵致力于对古典爱情做现代性的再阐释,一方面她满怀深情地礼赞那些古典爱情产儿的高贵品格,另一方面也暴露他们在当下物质化的社会生活与两性关系实践上所存在的主体性匮乏的局限。最后,为拯救当下“失爱”的伦理困境,蒋韵提出“爱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的审美命题。这个命题透露了蒋韵在物质与爱情,男性与女性,古典与现代等诸多现代性命题上的深刻矛盾。
与张抗抗关注现代爱情婚姻状况不同的是,蒋韵侧重讲述古典爱情在当下的精神境遇,她常常将爱情“改造成了宗教与诗”①,并形成自己近乎神性的古典爱情话语方式。
一、“过去时”古典爱情的现代讲述与思考
蒋韵讲述的古典爱情是比日常爱情更高的一种信仰与境界:“但那是爱情,比爱情更高……那是要你从爱情中脱胎换骨之后,才能抵达的境界。”②“能够承受这爱的只有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明——因为那不是爱,那是信仰。”③
蒋韵对爱情的信仰,与她的少年和青年经历有关。如研究者指出:“蒋韵正是从具体的‘十四岁’的生命记忆、情感记忆出发,通过审美提升,走向了一种超越特定时代内容超越特定时代的人的艺术永恒。”④十四岁少女正处生命初始阶段,情窦初开之时,知性尚未凿破蒙暗的躯壳,感官就特别敏于感受,她们对情爱世界与人生世界的感知,与过来人的感知方式相比,较少受到暮气的污染与经验的束缚,较多保留了既天真澄澈又丰富鲜活的原初体验。此外,蒋韵青年时期所处的20世纪80年代,其朴素浪漫的人文主义理想,为蒋韵“十四”岁少女的情感记忆、体验与想象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营养与话语支持,从而使蒋韵能超越“十四”岁少女情爱体验的稚气而上升到信仰的理性高度。
作为一种叙事策略,蒋韵特别青睐“过去时”的爱情时空场景,尤其喜欢将爱情主角置放在战争与政治引发的“乱世”场景或朴素浪漫的20世纪80年代场景中,表现她们在漂泊、孤独与死亡等生命的大灾难中对爱情的坚定信仰与对美德的珍视。
在《红殇》里,无论是主角岑雪屏、吴洁梅,还是配角白淑芸、翠等,她们都深信天长地久的厮守。然而,历史留给她们太多难以逆转的宿怨:战乱、政治的时风势雨与男人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等,使她们跌入了信念失落的悲剧结局。但是,就在这种悲剧的宿命中,这些如水的女人,如花的红颜,仍然没有放弃对爱的希冀与热望,她们靠着信仰的力量迸发出惊人的爱的勇气、激情、恒心与力量,并显现出忠贞、守诺与永恒等高贵的爱情品格。乡下姑娘翠为了追寻曾经同床共枕的孟繁楷,拖着怀孕的肚子,跋山涉水,辗转数省,跨越海峡,历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岑雪屏先是在孟繁楷撤离台湾的前夜,“拼尽一生的力气在这个永诀之夜为他怒放”,继而在大陆独自忍受着非人的政治磨难,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抚养他们在诀别之夜留下的爱的结晶,并靠着想念孤老一生;白淑芸从大陆辗转香港到台湾,终生未嫁,为的只是信守“玩月楼主”丁达明用翡翠戒指订下的婚娶诺言;流散到台湾的吴洁梅,在丈夫齐文轩的事业遭遇危机时,挺身而出,默默无闻地用“蕉下客”的笔名创作小说,挽救丈夫的事业。
当爱情与死亡威胁相伴时,爱情不但最终演化为敲骨吸髓的情殇,爱的守诺品格也随之演变为殉情而死的坚贞。《绿灯笼》里的宋翠微抗战时随家人逃亡到山高水急的重庆,并与飞行中尉韩香涛幸运相遇,被爱的魔力击穿。翠微执意要在死亡在即的乱世中,上演一出有头有尾的、波澜壮阔的传奇爱情:在韩香涛战死鄂西战场的那一刻起,翠微也借空袭之契机,从容不迫地为爱而死。因爱而生,为爱而死。在《北方丽人》中,聪慧多情的小团圆媳妇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接受和自己不爱的富生完婚;善良、厚道的富生为了成全小团圆媳妇与春生的爱情,跳河自杀。在爱情与生命、美德与生命难以两全的历史尴尬中,蒋韵笔下的爱者对爱与美德的珍视甚于对生命的珍视,表面看来是他们否弃生命,但实际上他们表现出来的恰恰是对生命的真正珍视,因为他们珍视的是生命的高贵与尊严的品性。《隐秘盛开》里的潘红霞虽然深爱刘思扬,但她恪守“不拿别人的苦痛换自己的幸福”的道德底线,用了整整一生爱着根本不知道她的爱的刘思扬,甚至不能把爱藏之于心里,去过正常的饮食男女人生。在这里,爱情的美德被蒋韵描述为对他人幸福的体恤与尊重。
说实话,解读蒋韵上述近似神性的古典爱情话语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当我面对蒋韵笔下的这些晶莹澄透的纯洁,生死契阔的痴情,雨声风声的忘我,九死不悔的忠诚,痛快淋漓的酣畅,天崩地裂的魔力与静默风雨的寂寞、落叶萧萧的忧伤时,我陷入了长长的恍惚,我疑惑与尘缘俗世相去甚远的蒋韵是否有点痴人呓语,是否有乌托邦的虚无与虚妄的嫌疑。然而,我又无法不被蒋韵的那些字字如铅的美丽忧伤的笔墨动容,无法不为那些满蕴着生命之高贵佳酿的情爱精灵震撼,无法不神往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理想。这种恍惚与困惑迫使我深思蒋韵所信仰的古典爱情的内涵与价值。索尔·克尔凯郭尔曾说过:“信仰正是个人内在的无限激情与客观的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如果我能在客观上把握上帝,我就不会去信仰,但恰恰因为我不能在客观上把握上帝,所以我必须信仰。”⑤可见,“激情”与“自由”是信仰的基本内涵,同时也是蒋韵笔下那些古典爱情信仰者最本质的特征。蒋韵总是把重大的现代性命题,如对情感独特性的信奉,对生命高贵品性的珍重,对自由的选择等注入了古典爱情话语,从而使古典的爱情话语焕发出现代的活力。此外,我始终认为,一切生活奥秘、事物本真的呈现都必须源自作家个人独特的内心体验。蒋韵也许是在爱情这扇最美的窗户里,发现了太多爱的失落与美德的毁灭,而这种失落与毁灭又异常强烈地撼动了她作为一名作家应有的良知。于是,她冒着被时尚与欲望的喧嚣淹没的危险,固执地挽救那些正在日趋跌落的古典爱情产儿所内具的精神、道德与美学价值,为的就是抗诉与拯救当下过度物化了的婚恋现实,使爱者变得更加柔软、洁白、浪漫。
二、当下古典爱情的现代讲述与思考
然而,如约翰·邓斯各特所说,神学不但是一门信仰的科学,而且是一门凭着信仰去实践的科学。信仰的终极去处是实践,任何一种理想或信仰都需要经过实践的检验。信仰假如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没有行动作辅助,它将因丧失现实的依据而虚而不实,令人生疑。同理,关于爱情的信仰,它最终也必须接受日常生活世界的实践检验。
为了看清古典爱情的来龙去脉与古典爱情信仰者在当下日常生活世界的真实处境与命运,蒋韵又穿越历史时空,来到当下的社会现实,继续讲述与思考古典爱情产儿在当下日常生活世界的遭际与命运。《古典情节》中的夏平是一个“脸上写满陈年往事”的古典女人,当社会不再需要纯情的浪漫爱情,只需要一些能抚慰人们疲惫身心的调情故事时,纯情执著的夏平在这个时代就只能遭受种种情感的重创:期待完美献身,却因邻居窥探与戏弄而变成偷鸡摸狗的偷情女人;为爱而徇情,却被大众议论为害单相思;深爱着男人却不受男人待见。不仅如此,追不上历史脚步的夏平慢慢也就丧失了与当下对话、沟通与实践的能力,她只能缅怀过去,幻想将来,缺乏应对现实的实践能力。她对自我女性身份的认知与确证的能力极差,服饰黯淡,举止拙劣、愚笨,毫无性别魅力;她对爱情盲目、狂热,仅仅凭李东一句“你是一块时代的化石”,就陷入盲目的柔情和感动中,对爱情缺乏起码的辨析能力。很显然,实践主体意识与实践能力匮乏使夏平面临着被逐出社会和两性世界的生存危机。
更令人忧虑的是,这些实践主体意识与实践能力匮乏的“过时”女性,她们到了市场经济时代普遍发生人性的变异。如《我的内陆》里的老蒙娜,在“文革”时期,她18岁,追随钟情的南征,远离北京,奔赴云南插队。为了击败美丽暧昧的情敌,赢得南征的爱情,姿色平平的老蒙娜以修行苦练的方式把自己锻炼成政治上的红人。但是,最终老蒙娜还是无法赢得南征的爱。失败的老蒙娜到了当下市场经济社会,则被异化成一个惹人生厌的独身老女人。她纠缠男老师,热衷传销,月底常向别人借钱,最阴森恐怖的是欲望发作时,像癫痫发作一样。而《红殇》里的岑清明也因叶北岗的软弱和背叛,修改了自己全部的人生哲学,彻底异化为一个完全“为我”的个体,生存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岑清明不仅把自己当手段,也把别人当工具。
蒋韵就是这样以贴肤的疼痛展现了这些古典爱情女性在当下的陷落与异化。这种书写模式,既表明古典文化的日渐式微与女性主体性建构的迫在眉睫,也喻示了蒋韵建构新型爱情话语与新型爱情主体人格的可能。但是,因为诸多的历史原因,蒋韵在建构的过程中走向了“爱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的审美极端。
三、“爱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吗?
蒋韵在《隐秘盛开》中,借潘红霞之口提出了一个新的爱情命题:“爱,也许,从来都和被爱者无关,爱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⑥并借米小米之口对此给予高度评价:“那是她不能了解却尊敬的感情,严肃的感情。这个无厘头的世界如今什么都不缺只缺最起码的严肃。”⑦爱情明明是男女两性的相互吸引,蒋韵为什么偏偏说爱是一个人的事情,而且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呢?这实际上是蒋韵拯救人在当下的情感危机的一种策略性诉求,其中固然饱含着她直面现实的可贵勇气与伦理自觉,但也折射出她对两性之爱的探索迷误。
首先,“爱是一个人的事情”这个命题,源自蒋韵对爱情与婚姻悖论境遇的深察与体悟。“‘爱情’既然是对两性之间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结合的一种渴望。而婚姻则是这种渴望在某种‘相对意义’上的满足。从逻辑上讲,‘渴望’与‘满足’两样东西显然不能同时存在。”⑧洞察了爱情与婚姻悖论的蒋韵,很少写地久天长、情深意笃的婚姻,仅有不多的书写,也大多走向婚变的结局。如《我的内陆》中曾经相爱的陈枝与吴永强,在共同度过一段幸福生活后离婚。又如《红殇》中曾经对妻子信誓旦旦地宣称“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叶北刚,也在日后和榆发生婚外恋情,致使家破人亡。这两桩婚变暗喻了爱情不得不退出婚姻领地的历史宿命。《隐秘盛开》里的“幸福”老师原为呼延小玲的中学语文老师,后因疾病被遣送回乡。他贫穷,重病缠身,且注定要做一辈子的农民,而他恋着的呼延小玲却是美丽高贵、前程远大的大学生。按传统的门户之见,这是一桩不“般配”的因而也是异想天开的爱情,但“幸福”老师却以现代平等的爱情观念激情地表达对呼延小玲的爱意:
爱你,是我有生之年的秘密,不到最后关头,不到我的最后一刻,我决不会告诉你。假如,我能够好起来,我会很快乐地娶一个和我‘般配’的姑娘,一个农民的女儿,结婚成家,生几个孩子。我会很爱他们,珍惜他们。可即使如此,我仍然爱你,呼延小玲,我爱你,到死。
“幸福”老师意在通过“一个人的爱”这种方式来超越婚姻伦理困境的制约,实现对平等爱情的追求,进而实现对独立人格与生命价值的追求。蒋韵赞赏“幸福”老师的这种追求,视幸福老师为具有现代品格的爱情主体。但“幸福”老师却以保存对呼延小玲的爱的方式,残忍地把他的妻子置换成一个地道的“他者”,恰恰表明他丧失了主体人格。《相忘江湖》里的廖志平,婚后恋恋不忘旧情,从来瞧不起自己的妻子。这种把妻子“他者”化的行为,被蒋韵赞美为保持心灵体验的自由与独立。
其次,“爱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这个命题,还源自蒋韵对男女两性爱情、婚姻伦理困境的深察与体悟。面对男权中心集体无意识造成的两性情爱关系困境,视爱情为生命的女性又该如何安置自己的爱情呢?蒋韵借潘红霞(《隐秘盛开》)单恋一生的爱情故事,回答了这一问题。蒋韵认为这种“一个人的爱”可以敞亮一个人的生命,“在她身上,你一点也看不出通常出现在她这种境遇中的女人弃妇似的表情,她一点不怨天尤人,生活得很光明,甚至,很明亮。”爱真的可以只管付出不问回报么?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过,“如果你作为爱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现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者,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而这种爱就是不幸。”⑨刘思谦先生也指出,“爱虽然是个人内心的一种情感力量,一种如痴如醉的状态,但它总是指向另一个人,指向某一相关的对象,指向异性中的‘某一个’。爱需要呼唤,也需要应答。”⑩完全把爱与对象分开,把精神和肉体、体验与现实分开,只会导致人的本质的变态,甚至扼杀人的生命。
总体看,蒋韵的婚恋叙事致力倡导婚恋的精神主体性,它体现了物质化时代的知识分子对精神定位与追求。这对于克服物化时代的精神软弱症无疑是有极大的帮助的。但是,蒋韵忽视情爱的物质基础与对象属性,也使她在两性之爱的探索上陷入了审美迷思。蒋韵的迷思也许阐明了婚恋叙事上一个美学秘密:尽管爱情、婚姻观念是一个历史概念,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语境,人们对爱情、婚姻的看法并不尽然相同,但是坚持物质与精神并重的爱情婚姻观念,把理想的爱情、婚姻看作是两性的和谐统一,仍应是婚恋叙事的基本价值尺度。
①蒋韵.现场逃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281.
②蒋韵.隐秘盛开[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出版社,2005:63.
③蒋韵.隐秘盛开[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出版社,2005:177.
④傅书华.人类的“十四岁”诗吟——论蒋韵的小说创作[J]《.理论与创作》,2000:(05).
⑤转引自宋洪霞.浅论克尔凯郭尔著作的中心问题[J].《宗教学研究》,2001:(01).
⑥⑦蒋韵.隐秘盛开[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出版社,2005:200.
⑧何西来,杜书瀛.新时期文学与道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11.
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09.
赖翅萍,文学博士,肇庆学院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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