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之境”的人生烦恼——解析道教徒诗人李白的痛苦
2010-08-15赵兴燕山东科技大学文法系山东泰安271000
□赵兴燕(山东科技大学文法系,山东 泰安 271000)
在李白为后世人留下的九百余首诗作之中,包含了大量的游仙诗,这些游仙诗,主要写的是诗人神游仙境时的经历,体现了李白对于自由的渴望、对快乐生活的追求。但是,对李白的身世有一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仙”,在现实的人生旅途中不但没能得到“仙游”之中的那种快乐,反而大部分时间是与愁苦和烦恼为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些诗句,艺术地记载下了李白在世时的深重的人生愁苦。李长之先生在其论著《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中,从人性的普遍性方面对此作出了解释。他认为:李白的人生和我们一般人的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所悲、所喜的,就是我们所悲、所喜的,只不过我们一般人的悲喜在量上不如他要求的那样强大。对李白的人生痛苦仅作此解释,笔者认为还没有挖掘到问题的根源所在。因为,就现实的人生状况而言,风雨坎坷是人生的一种常态。文艺作品反映生活,作家李白在现实生活中体验到了深重的愁苦,自然而然地,他就通过一定的艺术手法把这种体验反映到了他的诗作之中,这很容易理解。但是,相比较而言,宋代文学家苏轼在世时的生活经历比李白更坎坷,那么他所体验到的人生痛苦也该比李白更深刻,然而,我们从苏轼所留下的诗词文章中不但读不到李白那样的人生痛苦,反而却是一种人生的旷达与洒脱。这又该如何理解?为此,本文试从生命活动规律的角度对李白的人生痛苦做出进一步的分析。
一
从生命活动的方式来看,“人的存在方式显现为生存、实践、超越这几种基本的活动样式,它们共同组合成了一条生命活动之链”①。如果仅仅从人的存在的生存与实践的层面来说,生活在世间的人们,无论尊贵还是卑贱,无论聪慧还是愚昧,都要受到时空的限制。因此人的存在的超越性的生命活动就表现为对这种时空限制的突破。人是一种具有精神追求的高级动物,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个体生命都需要一种永恒的价值来担保自己短暂的人生。因此,追求人生的永恒价值就成为了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精神需求。而要满足这种需求,个体在突破了生命的有限性之后,就必须把短暂的生命融入到一种无限事物的运行之中,这样,生命的永恒价值才能够得到实现,受着时空限制的个体生命也才能够获得自由。而人们的这种追求永恒人生的思想,从中国思想史上来看,主要是由儒、道两家的人生哲学思想体系来体现的。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仁者,爱人,儒家学者们认为:爱人的出发点是爱亲,就是说,仁者应首先去爱那些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家族亲人,通过这种爱,使家族成员之间形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融洽关系,从而实现家族的和睦。在这之后,这种仁爱之情就要超越血缘亲情,扩大到整个社会成员之中。在与无血缘关系的社会成员相处之时,儒家学者提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这样,通过“立人”、“达人”与“宽恕”之道,以求得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而对于国家,儒学主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即使是一介平民也应担当天下兴亡的责任。做到了这些,人们就会自觉地把个体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生生不息的社会群体的发展之中,在家齐、国治、天下平的功业中实现自己有限生命的永恒价值。
道家思想是儒家思想的反叛者,道家学者否认社会群体在广袤宇宙中的相对独立性,他们认为儒家所主张的积极入世、勇于担当的人生追求是对自由生命的束缚,为了使个体生命能够得到自由的生长,他们从自然界的运行中寻找规律,春夏秋冬的自然更替,日出日落的自然运行,这一切都揭示了自然而然的生命运动规律。这样,道家学者就把人的个体生命的运动融入了自然界的大化流行之中,使人们的短暂的生命在自然界永不停息的运动中获得永恒。著名文学家苏轼在畅游赤壁之时发出的感慨,就可以帮助我们对道家的生命意识达到进一步的理解,“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前赤壁赋》这种天地万物与我为一的观点正是道家生命意识的生动体现。
二
李白才华过人且志向高远,他不仅有“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功业追求,还渴望着“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的生命自由。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存在着距离。天宝元年秋天,李白应召入京供奉翰林,这应是他实现自己功业理想的最好的机会。可是,众所周知,仅仅一年左右的时间,李白就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离开了朝廷。此后,心犹不甘的李白又于天宝十四载毅然从戎,参加了永王李的幕府,准备成就一番事业。可结果是李军败被杀,李白获罪被流放夜郎。这就是李白为实现自我人生的第一步目标——“功成”,所作出的主要努力。很显然,他没有能够获得成功。李白生活在大唐的开明盛世,对于他追求功业理想的人生实践的失败,我们应该如何去深入地理解呢?儒家的“仁”学思想能够带给我们一些启发。仁者,爱人,而“爱的真正的本质在于意识抛舍掉自己,在它的另一体里忘掉了它自己”②。信奉儒家的志士仁人,只有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追求中忘掉自我的同时,其生命的价值才能获得永恒。而李白的追求却是“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彼渐陆迁乔,皆不能也”③。很显然,他是要让自己过人的才华得到世人的认可,以完成自我的实现。在这种“有我的境界”之中,李白当然就很自负,而一个自负的诗人,即使是在大唐的开明盛世之时,也还是难以被其所处的社会群体所接受的。“超越自身,舍弃自身,为他人尽责,实际上也就是使有限的自我融合于无限的整体中,参与到无限的整体中,以实现自我。”④李白始终没能超越自身,舍弃自身,也就不能使有限的自我融合于无限的社会整体之中,他追求功业理想的失败也就是必然的结果了。那么,凭着过人的才华却一再遭遇失败的李白怎能不烦恼呢?
李白热爱大自然,在社会生活的实践中一再失意的李白,把对于自由生活的追求寄寓于大自然的怀抱之中,渴望着能够在畅游名山大川的过程中获得自由和快乐。然而,我们看到:无论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还是连着天向着天横的天姥山,李白诗句中的自然景物都是融化了李白的个性,蕴含着李白的豪情壮思的理想景物。这就说明:即使是来到了大自然的怀抱之中,李白仍然不能超越自我,舍弃自我,那么,他也就不能进入到道家所提倡的那种“物我为一”、“自然而然”的人生境界之中。“人首先是生活于此万物一体的‘一体’之中,或者说天人合一的境域之中,它是人生的最终家园,无此境域则无真实的人生。”⑤走不进“天人合一”境域之中的李白,只能烦恼地放旷不羁、躁动不安。
三
“人的感情、思想、活动,并不是从他自身出发的,而是被一种外在力量印在他身上的。”⑥意思是说人的生命活动不是被本能所驱使,而是受人的精神信仰所支配的,这种信仰就是印在人身上的外在力量。李白自幼生活于四川绵州,当时的四川有着浓厚的道教传统,绵州的道教活动非常活跃,受此影响,李白早年就向往游仙问道的生活,天宝三年被唐玄宗放归后不久,他即受道成为方士。因此,要想了解李白的人生信仰,就应该从当时的道教文化入手“,作为一种宗教文化,道教割断了个体与他人之间的血缘纽带关系,使个体摆脱了对他人及社会群体的依赖,从而有了走向自我的可能。”⑦不仅如此“,道教又突破了道家的限制,不仅不再是对自然规律一味地顺从,而是充分发挥主体的能动性,力图超越于生老病死等自然规律之上”⑧。由此我们得知:当时的道教徒在人生追求上,既摆脱了儒家所主张的个体向群体的依归,也背离了道家所提倡的个体生命对自然规律的顺从。他们高扬着个体的自我意识,信奉个体生命通过修炼可以长生不老,羽化登仙。道教徒李白的一生就一直处在这种“有我的人生境域”之中,所以,他才在失意时大喊“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得意时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样的生命意识,一方面,使李白成为了中国古代文人中自我意识最强烈、个性色彩最突出的诗人;另一方面,也使李白始终不能超越自我的局限,使自我的人生追求与社会群体的发展以及大自然的运行规律相融合,从而成了李白的人生痛苦之所以产生的真正根源所在。
①陈伯海:《生存·实践·超越——人的生命活动之链》,《社会科学》,2008年第9期。
②黑格尔:《美学》(第2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00页。
③范传飞:《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
④⑤张世英:《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224页,第140页。
⑥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页。
⑦⑧陈炎、李红春:《儒释道背景下的唐代诗歌》,昆仑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页,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