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比、兴探微
2010-08-15王秀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北京100024
□王秀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 北京 100024)
比、兴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两种传统表现手法,早在《诗经》时起就已开始运用。历代文论家对比、兴从不同角度进行了阐释,使之逐渐成为含义丰富而又歧义颇多的一组概念。比、兴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也由此成为由来已久的话题,有的文论家将比兴二字联用,指诗歌具有寄托之意,还有的文论家将比和兴进行对比,以表现两者的区别。本文根据历代文论中有关比、兴的有代表性观点,分析比、兴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从形式到内容的联系与区别。
一、比、兴的共性
比和兴虽是两种不同的诗歌表现手法,但在具体运用时有许多相同之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它们都需要借物达意,二是都需要以真情实感为基础。三是都经历一个由表及里、由实到虚的表达过程。
(一)比、兴共性之一:借物达意
郑众在《周礼·大师》注中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这种解释明确了比、兴都有借物达意的特点,无论是打比方的“比”,还是以物寄事的“兴”,在表达方式上都需要找到一个情理的对应物,间接地表达思想情感。
魏晋南北朝时期,挚虞的论述与郑众相近,在《艺文类聚》卷五十六中提到:“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挚虞所说的比,内涵更为明确,强调了打比方要与所比之物相类似,起兴则应是有感而发。相比而言,刘勰的《文心雕龙·比兴篇》对比、兴借物达意的论述更为具体而全面,“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托)讽。”刘勰的论述相对于挚虞又是一个进步,特别是对兴的解释,除了强调兴是引发情感的重要手段之外,还指出情感的引发应该“依微以拟议”,就是取日常生活中细微的、具体的事物来引发情怀,“兴则环譬以[记](托)讽”、“兴之托谕,婉而成章”都明确地指出兴在行文中的特点是委婉,而用比则应该“切类以指事”、“畜愤以斥言”,就是要按照比与被比事物双方相同处来说明事物,直接表达内心中的激愤,在这里,刘勰进一步明确了比、兴在创作过程中的具体要求,即无论是比还是兴,都是通过具体的事物来说明事物或者引发情感。
唐代文论家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进一步说明,诗歌中的比、兴是有标志性语言特征的。孔颖达指出:“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同时指出“比”需要有喻词,是很容易辨别的。
朱熹对比、兴的解释因其特殊的思想家地位而得到了最为广泛的认识和接受,他在《诗集传》中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朱熹的解释至今仍然被许多辞书收录,可以说是对比、兴最具影响力的一种解释,这种解释从语言运用层面对比、兴的具体应用提供了有意义的指导,其中的“彼物”、“此物”、“他物”等都是在说明比、兴需要借助于其他物象来表达想要表达的内容。
(二)比、兴共性之二:真情实感
以情贯穿赋、比、兴的观点由宋代的李仲蒙明确提出:“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胡寅《斐然集·与李叔易书》引)从言情到托情再到起情,赋、比、兴所承担的任务分别是尽情、附情和动情,三者的运用都集中在一个“情”字上,使情感的表达殊途同归,这种解释丰富了前此文论家的观点,指出比、兴在创作中除了需注意类、理、事、感而外,还增加了情的因素,突出了文学创作的情感抒发方式,这种观点对后世影响很大。
明清时期的王夫之在丰富的创作实践和深刻的鉴赏体验基础上研究比、兴,他认为,“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pò jiè)也。”(《姜斋诗话》卷二《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这段话强调了“比、兴”的运用应当浑然天成,而不应该矫揉造作。另外,王夫之还认为,诗歌所抒发和表现的情感应该是真情,他认为“诗不可伪”,应是“曲写心灵”,发自真情,对诗歌创作中的情与景,认为两者是相互融合、彼此包容的关系:“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姜斋诗话》卷二《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王夫之的观点进一步引申了李仲蒙的观点,不仅认识到诗歌抒发感情需要借助于景,而且认识到借景抒情最佳的境界是情与景之间妙合无垠,在有意无意之间自然而然地展现,而不是刻意而为,这样才能做到神、巧。
(三)比、兴共性之三:由表及里、由实到虚
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的最后说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这里所说的“拟容取心”就是此义。关于这句话的理解,有人认为是针对“比”而言的,有人认为是针对“兴”而言的,还有人认为“拟容”是针对比的,“取心”是针对兴的,我觉得这句话是对比、兴表达方式的共性的概括。无论是比还是兴,首先都需要一个具体的形象,即“拟容”,如在比中,用金和锡比喻美好的品德,金和锡就是所拟之容。在兴中,关关鸣叫的雎鸠鸟是所拟之容。拟容的目的是引发所要抒发的情感或者表达所要说明的道理,即“取心”。金和锡因为纯粹和精美所以与君子的美好品德相比,雎鸠鸟因为美好和谐所以引发了对爱情的向往,这就是“取心”。“拟容”是外在的,是实的,“取心”是内在的,是虚的。
二、比、兴的区别
比、兴作为不同的创作方法,不同之处也有很多。按照文论家们阐述的观点来看,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比、兴的物象与意象之间的关系不同;二是比、兴表达的内容不同;三是比、兴在诗中所处的位置不同。
(一)比兴区别之一:比显兴隐
按照刘勰的话说,比是“切类以指事”,就是用与所表达事物相切近的东西来说明此事物,比象与意象之间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是明晰而确定的。如诗经《卫风·硕人》中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一连串比喻,诗中用“柔荑”、“凝脂”、“蝤蛴”、“瓠犀”、“螓”、“蛾”等非常具体而有生活气息的事物来比喻卫侯夫人庄姜的手指、皮肤、脖颈、牙齿、额头与眉目等,使人对庄姜的美有了非常具体的印象。
关于“兴”,刘勰说:“兴者,起也”,兴句中的物象所起的作用在于引发、引起后面的事物或情感,在物象和所要表达的事物、情感之间关系并不很明确,有关系也需要读者进一步感悟或者进行联想。如: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luán)彼诸姬,聊与之谋。
——《诗经》《邶(bèi)风·泉水》(第一章)
这首诗用“毖彼泉水,亦流于淇”起兴,引发了女子想念娘家的情感,女子与诸姬诉说此情。涓涓而流的泉水与女子思念家乡的情感之间是怎样一种联系呢?诗本身并没有明确地表达出来,至少不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那样清晰,我们只能通过想象来联系,比如我们可以想到泉水从源头流到淇水,和这位女子远嫁一样,女子看到了泉水,想到泉水远道而来,从而也想念起自己的家乡来。这种思念之情像流动不息的泉水一样不能停止。
有的诗中起兴句与所表达的意义句之间仅仅是为了音韵和谐,或者没有特别的用意。比如在《诗经》中有一些诗用同样的起兴句引领意义完全不同的句子。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申国)。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王风·扬之水》(第一章)
——《郑风·扬之水》(第一章)
——《唐风·扬之水》(第一章)
这三首诗都用“扬之水”起兴,但第一首用于引发对妻子的怀念情感。“悠悠河水向东流,一捆柴草漂不走。想起那个意中人,不能同把申地守。日思夜想无时休,何时我能把家还?”第二首引发兄弟之间的情谊,“悠悠河水东流去,一捆荆条漂不起。没有哥哥没有弟,只有你我常相依。不要轻信别人话,他们都在欺骗你。”第三首引发的是男女相见的情景,“悠悠河水流不停,水中白石更鲜明。白色衣服红绣领,随你一道到沃城。恒叔已经得拜见,心中怎不乐盈盈。”这三首诗均用“扬之水”起兴,但表达了不同的情感内容,这说明,兴这种写作手法自由发挥的空间比较大,起兴句与意义句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联系松散,这就为诗的意义阐释创造了更多的机会,这也正是刘勰所说的“比显兴隐”的意思。
孔颖达也对此有过说明,他曾讲道:“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诗大序正义·十三经注疏》三)
(二)比兴区别之二:美刺兴比
郑玄在《周礼注》中说:“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玄除了指明比、兴需以事劝谕以外,还特别强调了比、兴所指的内容具有政教作用,将比、兴视为美刺时政的工具。他认为比、兴的区别不在于表现方法上,而在于表现内容上。郑玄的这种认识直接影响着他对《诗经》的理解,在《郑笺》中,郑玄着重在诗句中寻求教化思想的“微言大义”,如将《关雎》解释为“后妃说乐君子之德”。郑玄的这种思想是“诗言志”传统的明确继承,并作为一种正统思想影响着后代人。与此相类似的论述还有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托)讽。”简言之,就是“比”更注重于表现理性的而且是令人激愤的、需要斥责的事物,“兴”更注重于表现感性的、值得赞美的事物。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比兴表现内容上的这种区别,早就存在质疑,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指出此说不妥:“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现代学者朱自清先生在研究中也注意到:“郑玄以美刺分释兴比,但他笺兴诗,仍多是刺意。”
从诗歌的创作实际来看,在选择用比还是用兴时,诗人主要考虑的是哪种写作形式更适合感情抒发的需要,而不是需要表达哪类感情。在古今诗文创作中,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有用“比”表达对事物赞美之意的,如《离骚》中用香草比喻君子内在的美好品德,用美人比喻理想中的君王,用采摘和披挂江离秋兰比喻修身养性,用乘骐骥比喻追求和实现美好的政治理想,用众芳,椒、桂、蕙比喻群贤等。也有用兴表达对事物的理性认识的,如:“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管子·权修》),“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志”(《孔子家语·在厄》),“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史记·淮阴侯列传》)等等,这些诗句说明,在表达内容上,比、兴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区分。
那么美刺兴比之说的意义如何理解呢?如果说美与兴、刺与比不能一一对应,那么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当我们将比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确认诗歌的比兴具有一种美刺作用时,也就是认为诗歌应该发挥讽喻美刺的作用,则这意味着对比兴认识的一种拓展,即将比兴由写作方法进而延伸到写作意义层面,唐代诗人陈子昂、杜甫等均持有这样的观点,这种认识对中唐及以后的诗歌创作影响重大。
(三)比、兴区别之三:“比”绝对自由,“兴”相对稳定
一般来讲,比在诗中比较灵活,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用比。对兴的位置,按照朱熹“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的说法,兴句应该在每首诗或者每节诗的前面,用来引发后面的诗句。由于朱熹的这种观点影响巨大,所以现在大多数人也持这种观点。但是随着人们对比、兴在文学鉴赏层面意义的重视,兴的位置问题也渐渐引起了注意,并有了新的看法。童庆炳先生就曾经在《文心雕龙“比显兴隐”说》这篇文章中指出:“兴发展到后来,兴句不一定放在前面,而可以放到全诗的任何一个位置上,当然也可以放在后面”,童先生用王昌龄的诗《从军行》加以说明。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弹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王昌龄的边塞诗《从军行》(其二)
诗的最后一句“高高秋月照长城”表现出了“守边将士的‘边愁’的气氛和情调”,因而是兴。按照这样的思路看待兴,我们还会发现,《诗经》中也有把兴句放在诗的后面的例子,如《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是这样。
还有的兴句同时出现在诗的首句和结尾,如云南民歌:
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第一句、第四句都应该是兴句。
有的诗歌每两句诗中就有一句是起兴句,如陕北民歌中的信天游:
洋芋开花土里埋,半崖上招手半崖上来。
一对对山羊串串走,谁和我相好手拖手。
一碗碗凉水冻成冰,先挑你人才后挑你的心。
山丹丹开花背洼里开,你把你的白脸掉过来。
青杨柳树长得高,你看妹子哪达好?
荞麦花开一溜白,你看妹子哪达美?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蛋,谁不知道妹子没好汉。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窝,谁不知道哥哥没老婆。
这样看来,兴句实际上也是比较自由的,但这种自由是相对的,有限制的,起兴句的位置主要看其所起的作用,一般来讲,起到引发情感作用的起兴句,用于每首诗或者每节诗的前面;而具有衬托、渲染效果的起兴句则往往用在每首诗或者每节诗的后面。用比的诗句则没有上下句之间的限制,比起兴句更加自由。这种认识是以比、兴的文学鉴赏意义为基础的,相对于比兴的诗歌创作手法、诗歌创作意义,又是一种在理解上的拓展。
总之,比、兴虽然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但对比、兴的认识和理解随着文化思想认识领域的更新和发展,仍然新意迭出,特别是“五四”运动以后,新文学在世界文化的大融合中产生与发展,受西方文学思想的影响,古代文论的研究也具有了跨文化的倾向。在比、兴这个问题上就体现得很明显,现当代文学家和文论家,曾经将比、兴和象征进行对比,关于这个问题,限于篇幅,此次不再展开论述。
[1]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2]黄侃撰,周勋初导读:《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
[3]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龙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63年7月出版。
[4]陆侃如、牟世金:《刘勰和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8月出版。
[5]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出版。
[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12月。
[7][清]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1981年出版。
[8]童庆炳:《文心雕龙的“比显兴隐”说》,《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
[9]邓程:《兴:中国诗真正的奥秘》,《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21卷第2期2003年6月。
[10]邵建:《比兴、象征与意象》,《江苏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11]刘怀荣:《汉代以来比兴艺术思维的发展演变》,《东方论坛》,2004年第6期。
[12]徐正英:《先秦至唐代比兴说述论》,《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