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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谷崎润一郎的个人乌托邦

2010-08-15上海海洋大学上海201306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定式乌托邦樱花

□齐(上海海洋大学, 上海 201306)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世界各国文学发展史上都堪称一次标志性事件,日本文学在战争的影响下呈现出复杂的局面。日本文坛出现了一批受到二战前后西方各种现代主义哲学、文学思潮影响的作家,他们痛感战争中人性沉沦和自我丧失,积极宣泄战争中郁积的苦闷情绪,并且以反传统、非理性的姿态揭露战争的罪恶,反映战后日本社会的荒凉、混乱以及日本人迷惘空虚的情绪,借此寻求个体的超越和自由。与此同时,也潜在着另一种文学形态,这就是以谷崎润一郎为代表的老作家们,他们远离战争现实,徜徉于日本传统文学中,通过作品建构人类灵魂的栖息之所,显示出另一番样式的求索精神。本文借用英国人文主义者托马斯·莫尔的幻想小说《乌托邦》的名字,将这种文学形态称之为作家个人的“乌托邦”。

众所周知,乌托邦的概念出自英国人文主义者托马斯·莫尔的幻想小说《乌托邦》,从此“乌托邦”成了完美社会形态的代名词,而且延伸到各种精神话语领域中,代表了一种理想化的思想意识。它在文学艺术领域中尤其显得意味深长,“乌托邦”意识渗透到作家的精神世界中,象征着一种完满的情绪,一种彼岸性的归宿。其真正意义在于,将理想置于特定时空之下,而那里的生活样式和生命形态就成为作家在现实世界受挫之后的某种精神家园。如此看来,在日本久负盛名的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细雪》正是在这样特殊的情势下诞生的个性化的“乌托邦”。

《细雪》(1943—1948)是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的作品,被誉为谷崎润一郎文学生涯的最高杰作,也是众多作品中最为独特的一部。从创作背景看,谷崎执笔《细雪》是昭和十年代,此时日本全国上下被战争风云笼罩,文坛上各位大家纷纷辍笔保持缄默,只有谷崎润一郎偏安一隅,每天笔耕不辍,孜孜不倦地创作该作品长达六年之久,即便是在军部弹压下也仍然坚持不懈。另外,从作品的体裁和内容来看,《细雪》是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以主人公雪子的五次相亲为主轴,描绘了没落贵族莳冈家族的生活样式,阪神一带的风土人情、四季风物。内容琐细繁杂,其中没有对社会的关心,也没有对文明的赞否,可以说是一幅关西生活的风俗画卷。在硝烟弥漫,全国上下草木皆兵,文坛大家都缄默无语之时,谷崎沉浸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津津乐道有闲妇人们的相亲,衣食,年中例行活动;徜徉在上方文化的古典趣味中,自足享乐,退回到一己的自我天地,风度高蹈,自成王国。他以内心的浅吟低唱抵御外在世界的喧嚣,以高蹈的姿态显示出游离现实之外的不合作态度,体现了一个文坛大家在战争期间仍然注重精神情趣,追求美感的信念。谷崎润一郎以一种超然世外的心境将自己在关西生活中的体验娓娓道来,其间充满了对日本传统文化的思慕和对人性和谐之美的憧憬。

一、疾病——传统生活定式的象征

谷崎在关西的生活体验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即按照传统的生活定式按部就班地生活才是和谐的、永恒的美。关于“生活定式”,谷崎颇有自己的见解:“所谓的生活定式就是一个家庭,一个社会长时间自然形成的一定之规——一年之中的例行活动,正月装饰门松,三月女儿节摆设人偶,五月男孩节挂鲤鱼幡,春秋两季的彼岸日亲友之间互送糕饼等等。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起居作息、食物、活动应四季流转而循环往复,在关西这种自古以来的生活定式仍完好的保存着……”①如此看来,“生活定式”就是人事与自然的结合,在时间的长河中经过无数次冲刷最终积淀下来的、被人们接受并沿袭的生活方式。它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已经深入到世世代代的人们的意识中,成为一种文化、一种美意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传统”。

《细雪》的最大特色就是以莳冈家族波澜不兴的生活为背景,谷崎有意识地按照时间顺序把赏花、捕萤、观月、舞俑、看剧、旅行等活动与人事结合,在纷扰不安的现代建立起一个稀罕的、美丽和谐的、富有传统文化气息的世界。已经没落的大阪豪商莳冈家族依然固守传统的“生活定式”,按部就班且饶有兴味地生活着,可以说他们生活的世界(除了雪子相亲之外)是一个与外界社会毫无接触的闭锁的世界,在季节循环往复的圆周内自足享乐。莳冈家的故事是以次女幸子为视点讲述的。幸子是一个有些伤感又极具家庭观念的中流阶级有闲妇人,她的伦理道德、审美标准平凡而保守,常常囿于昔日莳冈家族豪奢的家庭背景,只重“顺序”和“形式”,避免变化和越轨,可以说莳冈家在幸子的监管下过着程式化的、有条不紊的生活。莳冈家族把有悖于“生活定式”的人和事视作“污物”或者“异端”,必须把它“处理”掉,莳冈家族对待家人所患的各种疾病的态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莳冈家的人们都患有这样那样的疾病,谷崎把不同的疾病赋予了不同的意蕴,比如作品中反复提到的脚气病,这是阪神地区的地方病。在这个家庭里,从幸子夫妇直到小学生悦子,每年夏秋两季总要患一回脚气病,因此姐妹之间互相注射维生素B已经相袭成风,稍感不适就归咎于缺乏维生素B,于是约定俗成将此病称为“缺B”。可以说这病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赏花观月一样,被制度化了。疾病已经失去它本身的意义,这是一种被文明包裹的、管理的“疾病”,在幸子眼中这也是一种以莳冈家族为代表的上方传统的“文明”。

以上提到的“疾病”已经失去自身的基本意义而成为一种生活定式和传统文明的象征,而另外一些疾病则具有更为特殊的含义。《细雪》中卷以及后卷的大部分用很长的篇幅描写了妙子患病的故事,与莳冈家其他人患的病不同,妙子的病是极其反常的,甚至是可能致死的病,可以说这是作者特意的安排。妙子与主人公雪子不同,雪子是一个“稍稍有些因循守旧且极富日本趣味的女子”②,是应莳冈家的保守生活态度和美意识而生的女子,妙子与雪子相反,她经常为幸子主宰的莳冈家的生活定式带来混乱。在作品的开始就提到过五六年前妙子曾与船场旧家的少爷私奔,在中卷第四章妙子遭遇了阪神地区的特大水灾,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农民子弟板仓所救,并决心嫁给下等青年板仓。在这里谷崎刻意安排了板仓身患绝症猝死的结局,这个要与莳冈家的姑娘进行一场门第悬殊的恋爱的青年被认为是对莳冈家族的制度、秩序的侵犯者,于是作者以身体上的痛苦以至于死亡的方式回应。板仓死后妙子与启少爷的关系再度复活,可是自此就患上了赤痢,痛苦不堪。这种病从性质上看与板仓的坏疽相同,同样是作者为了捍卫莳冈家族的秩序、制度而给与侵犯者的报复。妙子是一个从莳冈家的秩序中逸脱出的异物,这样的人与板仓的下场是相同的,几乎被作者看成是反面的存在。最后雪子相亲渐趋圆满时,另一个事件再次冲击了莳冈家族——妙子怀上了一个酒吧男招待的孩子。妙子的生产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最终孩子因医生误诊成为死婴。这是理所当然的,莳冈家的姑娘生出一个没有身份的孩子是不被允许的,在这个意义上,孩子的死和板仓的死是等价的。

谷崎巧妙地运用了“疾病”这一概念赋予它双重的象征意义,以妙子为代表的“异端”身患重病,并且作者以极富魄力的笔致描写了患病时的痛苦,肮脏不洁的场面,把疾病作为对异端分子的惩罚手段。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疾病”是谷崎消极抵抗战时社会,捍卫平静生活的武器。

二、落樱——永恒之美的象征

《细雪》中除了“疾病”这个象征生活定式的意象之外,还存在另外一个更能说明“细雪”的旨趣的意象——樱花。赏樱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的传统,谷崎在一部作品中竟然对莳冈家三姐妹的赏樱活动提到五次之多,而且每次都做细致入微的描写,这不仅说明了莳冈家族的程式化生活,更重要的在于,谷崎借“樱花”这个传统意象表达出对日本美学传统的理解,这也正是《细雪》的旨趣所在。

平安神宫赏樱一节被誉为《细雪》的压卷之作,这一节不仅场面描写得漂亮生动而且内蕴深刻。三姐妹年年都去平安神宫赏花,而且每年在赏花之后又马上期待明年樱花满开的情景,这正是源于人与花重逢时的喜悦,正可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在逝者如斯的时间川流中永恒不变的是“樱花”象征的循环往复的自然,谷崎把它称作“心的故乡”。在昭和八年的随笔《关于艺》中,谷崎认为“美的极致就是所说的‘永恒’,无论时间怎样流逝反反复复回归于此的就是‘心的故乡’……”③这里所说的“心的故乡”其实与谷崎解释过的“生活定式”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即永恒的自然的世界,这里是我们的灵魂能够得到慰藉的地方。三姐妹年年期待与花重逢,不仅如此,她们每年的赏花活动似乎都是前年的重复。比如在西凤池东侧的茶室饮茶,在阁楼的桥栏杆上将麦麸饼丢给红鲤鱼等,这些活动是必不可缺的内容,可以说三姐妹在每年的这一瞬间获得重生,好像生活在永恒不变的世界中。

平安神宫赏樱一节的主眼在于幸子面对满开的樱花发出的感叹:“花落自有花开时,而雪子的青春却已然消逝……”④幸子的感叹正是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中国古诗的最好诠释。幸子为再次与花重逢感到喜悦的同时也为雪子的青春一去不返而感伤,这里揭示了两重时间相位:一重是年年都会适逢花开又目睹花落,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永恒”的时间;另一重是与此相对的无法挽回的“流逝”的时间,“永恒”与“流逝”两重时间相位的交互构成了《细雪》的深层意蕴。莳冈家族在传统的生活定式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但并不是简单的重复,故事是以三姐妹在锦带桥上其乐融融的拍照开始,而结果是以雪子结婚,妙子搬走,三姐妹的离散而告终,三姐妹风雅和谐的生活不复存在,热闹的庐屋从此归于沉寂。人们不能阻挡时间的流逝,也禁不住时间的侵蚀,但是我们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追求永恒的瞬间,让灵魂安然于此,在记忆中反刍逝去的时光。谷崎把樱花与人们的这种感情联系起来,这并不是一种偶然,而是基于日本民族对樱花的特殊感情和理解。

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有一段关于樱花的非日常性的见解⑤:负载着日本集体崇拜的樱花反映在文学上,就是日本最古老的文学作品《古事记》记载的“木花佐久夜姬”的传说。关于天皇寿命有一个流传很久的比喻,“虽然(天皇的生命)像樱花盛开时一样美丽繁荣,但只有樱花开放的时间那般短暂”,也就是说,樱花在象征繁荣美丽的同时也象征了无常与短暂。樱花无论是代表生之绚烂还是死之虚幻,只不过是一个瞬间、一个片断而已。花开花谢,生命在自然界中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的运动变化,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只不过是自然中的一环,繁华过后凋落的樱花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有限的人生和无限的自然融合在一起,达到美的极致,这是日本文学自平安王朝以来形成的美意识。日本学者秦恒平这样阐释《细雪》的含义:“‘细雪’一方面是主人公雪子的名字,另一方面应该联想到漫天纷飞的落樱意象。纷纷扬扬散落的樱花像雪片一样填满了无限的虚空,这是花的美的延续。”⑥落樱之美在于朦胧了天地的界限、时空的界限,使一切归于统一和永恒,这正是谷崎在文本世界中所建立的与虚空相抗衡的“乌托邦”。

樱花尤其是落樱的意象在谷崎文学中频频出现,《少将滋干之母》中母子重逢在樱树下,落樱纷飞的背景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的场面给众多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绝笔《七十九岁的春天》中赏樱的场面与《细雪》的平安神宫赏樱一节如出一辙。樱花对于谷崎来说是“美的极致”的代名词,一直装饰到他的晚年。谷崎一生都深爱樱花,移居关西之后他把日本传统的美意识寓于“花”的意象之中,谷崎借用樱花这一传统意象极具个性的阐释了有限人生和无限自然的关系,从而在文本世界中建立起个性化的“乌托邦”。

《细雪》是在战争期间写就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传统生活的留恋,完全没有触及到当时社会的战争环境和氛围,因此陆军省情报部以“有违时局”为由中止了连载,正如日本文学评论家加藤周一所言“由于谷崎非常巧妙地在《细雪》中实现了他心底的愿望,所以连陆军情报部也没能错看他的愿望。……陆军禁止的不是批判军国主义的书,而是禁止了不描绘军国主义的书”⑦。谷崎“心底的愿望”不就是在军国主义的极端统治下,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通过文学艺术建立起理想的精神家园吗?乌托邦的理想性与文学艺术的虚构性相契合,一直给人类的精神创造增添色彩,并开辟了无数的心灵家园。而且它本身所蕴含的对现实的否定判断也和文学艺术的批判眼光相一致。乌托邦精神一直渗透在世界各国的文学中,承载了一代代知识分子面对世界人生的使命意识和无限憧憬。

① [日]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刘绩生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64页。

②③④ [日]谷崎润一郎:《细雪》,周逸之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页,第305页-第309页。

⑤ 尤海燕:《日本人的生死观——“飞花落叶”的美意识的形成》,《外国文学研究》,2000年第4期。

⑥ 秦恒平:《谷崎润一郎》,筑摩书房,1989年版,第271页。

⑦ 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4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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