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知识女性生存的焦虑与困境:论徐坤小说中的职业女性形象
2010-08-15郭亚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呼和浩特010022
□郭亚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呼和浩特 010022)
新时期改革开放以来,思想的解放,社会的发展,使一些勇敢而敏锐的知识女性开始重新思考和审视有关女性自身生命的独有问题。今天,社会解放使女性取得了独立的政治经济地位和从事社会工作的权利,可是女性虽然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在历史形成的男权观念观照下的女性价值仍在制约着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实现,女性独立的意识和实现自我价值的追求使女性向以家庭为手段、贤妻良母的女性价值所隐含的男性中心主义提出挑战。
告别唯爱,走出家庭是知识女性从弱者到强者的必由之路。于是,作为现代知识女性的女作家们开始率先叩问历史、直面女性生存的社会现实,以柔弱的女性声音与犀利的笔触与男性中心文化抗衡和背离,从而形成了被解放了的女性自觉自主追求解放的当代文学态势。因此,诸如张洁、铁凝、陈染、徐坤等女作家们便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来书写女性的自我体验。除了揭露伪善、表现苦闷、呼唤知音、书写情感涌动之外,也常常表现了事业的成功和自我价值追求的同时带来的情感缺憾,这一现实不能不使既注重自我追求又注重家庭幸福的现代知识女性深感困惑。新时期的很多女性主义小说的主题便是表现知识女性在事业与婚姻家庭关系中所处的两难处境和复杂的感情世界。
作为20世纪90年代走入文坛的徐坤,介入“当下”的方式从根本上讲与其他新生代作家具有一致性,强调“个人体认”。但徐坤创作中的女性小说则将关注的目光投注在职业女性这一社会群体上,在一系列作品中,徐坤更侧重于全方位地对中国当代女性命运作一种深入思考,而且这种思考越来越由表层走向深层,由外部走向内部,由现时走向历史。
“女人是什么?”这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引导女性写作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徐坤曾言:“作为一种边缘话语的女性文学……其目的无非是唤醒女性对自己性别意识的自觉和自省,在以男权话语一统天下的缝隙中求得一线女性话语和权力意识的生机。女性文学说到底,无非就是争得一份说话的权利。”①徐坤对“说话权利”的争取运用了不同的写作策略,这是由于“在男性中心的社会结构之中……女性就不得不按照男性社会通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来做人行事”②“父权制对女性写作主体性的取缔使女性以新的写作策略加以对抗”③。
在《女娲》、《狗日的足球》、《游行》、《遭遇爱情》和《厨房》等作品中,徐坤从社会的、心理的不同角度揭示女性在历史(时间)和现实(空间)中受动的地位,做着为女性争取“说话权”的努力。她说:“能够说话的女性是勇敢的。”并且“女性美学认为妇女的作品表现出明显的女性意识,妇女写作具有一种独特和清晰连贯的文学传统。”④这一点在《狗日的足球》中有着更为集中的体现。这篇作品看似写足球,实际借足球来展开叙述,反映了女性的话语权在现代社会仍然是缺失的。《狗日的足球》中柳莺对“足球语言”的震怒及其反抗的失语状态,正显示出女性意识觉醒后的悲哀:在男权价值观中“女人不是被动和否定,便是不存在”⑤。在中国人的习惯中(也是男性的习惯),女人是不应该以球迷的身份出现的,所以女主人公一开始就是个“犯规者”。然而,在她知道自己的女友迷恋足球只是为了迎合男友的爱好时,她为女性自甘停在一个从属的、讨好的地位而伤感。她没有料到,更大的刺激是在她走进球场后,面对草草应付的马拉多纳,面对毫无章法的中国球队,全体球迷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咒骂。那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十分熟悉的对女性最具侮辱的攻击性词汇,当羞辱难耐的柳莺欲以骂声回击男声的语言暴力时,她竟然找不出属于女性自己的语言。因为自古以来女性在扮演社会角色时就没有自己的语言,所有的脏语都是由男性创造的、都是以贬损女性为内容的。柳莺搜肠刮肚地找出了一句她唯一知道的与女性无关的脏话——“狗日的”。但她发现在成千上万的男球迷的骂声中,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孤单与微弱,于是她拼命地吹响了挂在胸前的小喇叭,发泄着自己愤怒的情绪。李复威先生说过:“能够说话的女性是勇敢的,不去说话的女性是明智的。”⑥女主人公在有话说不出的时刻,最后她拼命地吹喇叭,吹出了凄厉而激昂的喇叭声,这是一个发现自己说话的权力与机会都被抹掉的女性的控诉。尽管作者描述她的声音被一浪高过一浪的集体斥骂淹没了,但我们却感受到了中国女性对自我精神地位的察觉,看到了女性抗争勇气的自燃。徐坤的这篇小说无疑代表了被女性自身都忽略的部分自我意识的萌醒。
徐坤笔下的职业女性几乎都是那种事业如日中天、颇有成就的30岁左右的女性。所以徐坤把她的笔触首先投注在这些职业女性的事业追求中。在这个男人的社会里,为了与男人并无两样的事业追求,这些成功女性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种“男性化”倾向:为了在强手如林的竞争中获取自己的立身之地,她们慢慢地消磨着自己女性的温情,克制着自己性别的柔弱,就像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一样,在社会上硬打硬拼,她们忽视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失去爱情、逃避婚姻和家庭责任,说着男人一样的话,做着男人一样的事。在这种“无性差”的生活之中,这些职业女性失去了许多作为女人的生活乐趣,诸如化妆、跳舞、爱人与被爱等,面对正常的家庭生活,她们往往表现出一种失衡。《小青是一条鱼》中的柳莺就是一个典型。她30来岁,从社科院研究所辞职出来干起了职业律师。仅这一点就够让人惊诧她的勇气和魄力,社科院研究所是一个让人眼红的地方,不是每个人(男人不例外,更何况女人)都有气魄丢掉这个“铁饭碗”去干“这种不分房,没有公费医疗”的职业,而柳莺不仅干了而且干得很好。这样的职业女性在徐坤的小说中几乎随处可见。但是,小说也揭示了这些职业女性成功背后的艰辛与孤寂。为了事业,为了生计,柳莺等只能“拼命挣扎着走到底,无限期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以至于“已经听到自己满头青丝落地有声的咻咻哀鸣”。
西蒙·德·波伏娃说:“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⑦于是,忽视性别是为了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男人,强悍勇猛,不可动摇,以此来获取事业的成功;而强化性别更是看准了男性社会的普遍弱点,找到了进攻的目标。然而,不管是哪一种类型,职业女性都是以牺牲自己的情感为代价的,其中的艰辛与酸楚,也只有职业女性能够体会。
这些职业女性一方面泯灭了自己的性别,使自己“雄化”成与男人“无性差”的人,成为一种异化状态的“中性人”;另一方面,成功的职业女性又渴望着精神与情感的回归,这看似矛盾的两方面就统一在职业女性这一丰富多彩的世界里。
在《厨房》中,枝子是一位走出“厨房”又想回归“厨房”的现代女性。她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绝不甘心做一辈子的灶下婢”,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抛雏别夫,逃离围城,走了”。因为枝子所逃离的那个“厨房”,是一个女性牺牲个体鲜活生命的所在,在这个厨房里,她找不到爱情的温馨,她当然要走。而当她“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名新秀”后,她又想回来了,回到厨房,因为这个“厨房”是一个自己“愿意一天天无数次地悠闲地呆在”里面的厨房,是一个有“丈夫和孩子吃着她亲手烧的好菜,连好吃都顾不上说,只顾低头吃得满嘴流油,脑满肠肥”的厨房。在经历了一番“江湖风雨”后,她渴望着“男人的肩膀能够靠住女人的浪漫”,渴望着精致的厨房与温馨的卧室,渴望着当自己在这个纷纭复杂的社会中摸爬滚打、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时候,有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
然而,离开厨房已属不易,再次进入则更为艰难。虽说枝子为了成功地进入她理想的这个厨房费尽了心思,最后她还是落了空。松泽这位被枝子确认为“很符合她眼里真正艺术家的气质”的男人,骨子里却并未浸泡在艺术的纯精神境界中。在他的思维中,主要的是“枝子曾出资帮助他举办个人画展的成功”这份感念,再加之“跟女老板的关系处理好对他将来的用途更大一些”的想法,使他抛开了“稍嫌累赘”、“太缺乏新意”的念头,“死心塌地,留在家里与女老板亲近感情”。松泽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欣赏枝子展示她的厨房语言的。因而,二人在厨房中碰撞固然包含了枝子本身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但更多的却是与功利有关的事情。也因之,有了二人在厨房中错位而永远不能到位的情感与功利的碰撞。在这种错位中,枝子希望的是纯粹的符合健全人性的女性要求。如果说,她原来冲出厨房时考虑得更多的是女性的独立意识、独立人格,是一种摆脱委琐现实生活、创造丰富的物质生活的理想;那么,当她有了这些作基础作保障后,她渴望的是更为纯净、更为本真的家庭生活,她想实现的是作为女性的幸福感。
虽然逃离和想念的竟是同一个概念,但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概念的“能指”与“所指”其实已经发生了质的区别。我们还要进一步看到的是另一点,这些走向回归途中的反抗女性,已经不同于“五四”时期的“子君们”。这些女性已经在经济上或事业上取得了独立,不再依靠于男性,可以自力更生了。女性已经获得了与男性公平竞争的权利,尽管反抗的女性们获得的独立还是在男性价值域里取得,并且付出的代价比男性要多得多。如枝子事业上成功,而情爱却失败;如格林报道的出色与难觅伴侣;如佩茹年轻有为、仕途畅达而情感生活不佳……我们还要看到的是这些女性尽管已经疲惫不堪,但却依然保持着女性的尊严,她们已经较少地受到来自男性价值观的驾驭,这是值得欣慰的。与此同时枝子的失败也说明了“出走”成功的女性不可能“回家”的尴尬,她们在二难中不断地挣扎,漂泊。
对女性作出二难处境判断的创作,虽然不只是徐坤一位,但像徐坤这样,既不走向女性自恋,又不走向男性附属的作家却不多。徐坤就是这样,既显示出她那强烈的女性对男权的颠覆,又保持着自己的理性思考,这就是徐坤女性小说在当下文坛中存在的意义。
20世纪90年代,徐坤的女性主义小说以女性的目光揭示出对人类精神体验的深刻理解。尽管徐坤的女性小说没有鸿篇巨制,但却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职业女性的世界,其中充满了关于现代女性的生存困境的寓言,渗透着能否颠覆与如何颠覆男权文化的焦虑感和失败感。其性别书写完全出自不能自已的生命体验。这份淋漓的伤痛和不甘,已渐渐浮现为一份充满张力的自我意识,一个痛楚的女性的自指。毋庸置疑,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民主意识的增强、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和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女性的主体意识将会越来越清晰和强烈。因此,作为女性心灵反映的女性主义文学将会在中国发展下去,只是会少一些情绪宣泄而多一些理性思考,会将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和作品的影响与中国女作家最深沉的自我经验完全会通融合,经过沉淀,写出更坚实丰厚的作品。
① 徐坤.因为沉默太久[J].中华读书报,1996-01(10).
②吕启祥.〈红楼梦〉与中国现代女性文化形象的塑造[A].在北大听讲座[C].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16.
③ 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394.
④ 徐坤.女性体验小说序[A].陈染.女性体验小说[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2-3.
⑤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前言[A].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3.
⑥ 李复威主编.女性体验小说[C].北京:北师大出版社,1997.
⑦ [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