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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还是圆满?——罗摩和悉多爱情故事分析

2010-08-15张绍斌天津外国语学院汉文化传播学院天津300270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印度教史诗爱情

□张绍斌(天津外国语学院汉文化传播学院, 天津 300270; 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387)

引 言

对印度史诗《罗摩衍那》①中罗摩和悉多的爱情故事,历来都有不同的看法。如有学者认为虽然爱情故事结局是悲剧性的,但是罗摩遵奉了“一夫一妻制”的家庭伦理道德,坚持一夫一妻就是坚持初步的男女平等,就是坚持人道主义,就是人民性和民主性的体现;也有观点认为,史诗总的倾向是歌颂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表刹帝利国王的,是进步的,罗摩是忠臣、孝子、贤夫、良兄、益友的典型。但被广泛置疑是后来加入的《后篇》②里,夹杂着很多封建思想糟粕,罗摩因为流言飞语而抛弃悉多,是一个伪君子、一个赤裸裸的封建暴君、一个维护封建道德的丈夫,悉多则是私有制婚姻家庭制度的牺牲品,故事是悲剧结局的。这两种看法都有道理,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对相同的问题就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关于《后篇》的争议,中国的一般读者不必去考察是否后来加入的问题,只把它看作完整的作品;专业学者当中,也有人从文化功能角度肯定包括《后篇》的史诗的完整性,“不错,不少学者认为《罗摩衍那》也有一些后来加上去的部分,但它是完整的。所以毫无疑问,它是吠陀时代和吠陀以后时代的印度文明与文化和思想传统的一股永不枯竭的源泉。”③确实,《罗摩衍那》及其《后篇》对印度文化圈的诸多民族文学的持续影响是客观存在、不可忽视的。本文结合印度教文化,搁置《后篇》是后人“窜入”的争论,尊重现有文本的整体性,针对罗摩和悉多爱情的结局是否悲剧问题发表一孔之见。

罗摩是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悉多也是苦行女转世,未经人间怀胎而生自田间的垄沟,是大地母亲的女儿。两人下凡人间,本是为同仇敌忾而来,杀死九头魔王罗波那是他们共同的使命。史诗虽拥有印度教的神话背景,但并没有一味神化人物,罗摩在人间故事中是一个“伟大的凡人”而不是“神”,悉多是一个美丽善良,一心一意忠心丈夫的女人,忠贞是她最基本的性格特征。两个人的爱情完全是人间的,爱情故事起伏跌宕,动人心弦。对这段爱情故事持悲剧结局论的,是只看到人间爱情的一面而忽略了重要的神话背景和印度教特定的思想文化背景,同时对史诗作者蚁垤仙人描摹人物心理的高超艺术水平也缺乏充分的估量。

一、罗摩第一次遗弃悉多,悉多赴火自明证明贞洁,挽回了爱情

罗摩第一次遗弃悉多是在杀死劫掠悉多的魔王罗波那之后——悉多被劫,生死未卜,恩爱夫妻被迫分开一年之久。一朝胜利,夫妻马上可以见面相互安慰了,这应该是怎样的一场感情戏呀?印度有着悠久和伟大的戏剧和史诗等叙事传统,叙事艺术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诗人的笔触完全具备在发掘人物内心新的思想感情的同时塑造优美形象的能力。”④《罗摩衍那》塑造了一大群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除了罗摩,其他次要人物形象如大猴子波林及其妻子陀罗等,都塑造得性格鲜明、情感复杂,极富文学审美价值。因此,我们在阅读和接受过程中必须明确意识到罗摩是个诗化的“圆形人物”,欣赏和体悟罗摩的行为和心理时,需要一定程度上超越阅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所形成的审美经验。

受尽折磨而且依然保持清白的悉多想马上见到久别的丈夫,罗摩这个英雄也激动得“又长又热喘粗气”。二人这种表现我们容易理解,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史诗诗人让罗摩的柔情眨眼间化作冲天愤怒而突然要让他把日思夜念的妻子休弃?诗人富有技巧地“暗示”了罗摩情绪变化的过程。就要见到悉多了,罗摩此时却心情复杂:“她曾久住魔王宫,如今听说她来临;欢喜悲伤与愤怒,一齐涌上罗摩心。”熊罴猿猴等伙伴们的喧闹沸腾却激发了罗摩心里的“羞耻心”,怒火迅速积聚。他对维毗沙那说:“城墙还有那房屋,铠甲还有那衣服,皇家荣华与富贵,不能把女人防护。”可以想象,罗摩彼时“羞愤难当”的心境!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对于一个把刹帝利的正法、把家族和个人的荣誉看得高于一切的英雄王子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马上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到悉多,无异于奇耻大辱大白于天下!虽然魔王已死,但是悉多是否还保持着贞节之身,这确实是个问题。因此,罗摩怒火压制了爱意,又看到悉多美貌动人,楚楚可怜,“纯洁似月亮”,罗摩因爱生耻、因耻生恨、因恨生怒……是呀,怎么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妻子“魔王怀中曾颠倒,罪恶眼睛把你瞧?”此时罗摩的感觉,类似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被坏人蒙蔽挑唆、因爱生恨、亲手杀死睡梦中纯洁的妻子的“正直的凶手”——英雄奥赛罗。罗摩的羞愤、恼恨、羞耻和自责是不能对任何人言明的,极端自尊的性格致使他把爱情掩藏起来,显示为冲天怒气,并说出驱逐悉多的狠心的话语。

另外,罗摩的愤怒除了来自受辱的爱情和被伤害的尊严,同时也不能说没有“现场表演”的成分。罗摩说:“女子住在别人家,一个出身高贵人,如何能心情愉快,把她再领回家门?”试想,英雄王子战胜魔王,不问细节,不顾众议,就情不自胜欢天喜地将悉多领回家……那可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岂不被人视为孩童?罗摩能见到悉多,多亏了弟弟罗什曼那、猴王须羯哩婆、哈奴曼和罗刹主维毗沙那的鼎力协助,掀起这场大战都是为了悉多这一个女人,胜利后的罗摩心中有两种情感难分轩轾——对悉多的爱情和对兄弟朋友们的感激。罗摩坚持正法,善于克制个人感情,他对悉多的爱情是真挚的,但是在协调这两种情感的过程中,他力图表现出更注重友谊而不是“重色轻友”。因此,在悉多面前,他首先要强调朋友的友谊,赞颂须羯哩婆、哈奴曼和维毗沙那的英雄业绩。这里也有一比,罗摩发怒的用意,有点像《三国演义》长坂坡一段,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话语——“南方本为魔所扰,驱魔重使寰宇靖。我曾努力去战斗,你须知,愿你幸福!朋友助我获胜利,并非为你的缘故”——把这场战争的意义上升到和盟友们一起同仇敌忾、驱妖伏魔的高度。这抬高了正义和友谊,贬低了对悉多的爱情在这场战争中的地位,捍卫了罗摩作为人间英雄的“自尊”。在史诗朴实的叙述话语当中,隐含着蚁垤仙人的一番匠心。诗人有着无比的观察力,善于把握人物性格和心理与环境的关系,给我们展示了人物丰富的内心情感世界。同时,故事所表现的“悲情”并非悲剧所专有,而是印度叙事传统艺术情味理论所固有的内容。

迫于罗摩的雷霆之怒,忠贞的悉多选择了自焚以保存自己的清白。最后火神证明了悉多的清白,从火中把悉多完好无损地捧出。这里,罗摩对悉多的考验好像太不近人情。但是,我们要考虑到史诗神奇的神话背景和印度教文化的历史状况。从神话来说,湿婆的妻子萨蒂就曾经因为父亲达刹宴请众天神而没有邀请自己的丈夫而投火自焚,这也许是印度神话传统上妻子为丈夫自焚的最早的例子。与两大史诗同时代的记载印度教伦理规范的著名经典《摩奴法论》中就记载了“水火验真诚”的律法。⑤虽然季羡林先生称《摩奴法论》为“一部婆罗门一厢情愿的编撰成的书”⑥,但其对印度文化传统和南亚文化圈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从以上两条原因看,罗摩第一次抛弃悉多和悉多“赴火自明”可能经过了印度教婆罗门的理想化的加工。但是,这些情节在印度教文化影响的读者眼中,或许并不代表残酷和残忍,而是忠贞、圣洁和牺牲奉献。因此,我们无须“一厢情愿”地得出罗摩是负心汉、始乱终弃的结论。最后,悉多幸福地依偎在罗摩的怀里,乘着财神的云车返回阿逾陀城,两人爱情水乳交融,难解难分——故事的发展也大致支持以上的分析。

二、罗摩第二次遗弃悉多,悉多最终投入地母怀抱,获得解脱

罗摩第二次遗弃悉多的情节记载在《后篇》:罗摩治下的阿逾陀,人民安居乐业,罗摩和悉多也恩爱非常。罗摩始终兢兢业业,十分重视来自民间的消息。此时有人报告民间流传着一些关于悉多的流言飞语,说她久居罗波那宫中,难保有不贞的行为,人民说:“国王怎样去行动,人民也就去模仿;我们妻子倘越轨,我们也定要忍让。”罗摩谨小慎微,和弟兄们商议之后,放逐了已经怀孕的悉多。罗摩的弟弟、史诗中的第一勇士罗什曼那护送悉多,将其交托净修林中的蚁垤仙人照顾。后蚁垤仙人收悉多所生的双胞胎兄弟为弟子。若干年后这对弟兄在罗摩的马祭大典中演唱《罗摩衍那》故事,父子相认。蚁垤仙人应罗摩请求带来悉多,证明其清白。悉多苦情悲恸,呼唤大地母亲。大地开裂,悉多投入大地怀抱,升入天堂。史诗情节告诉我们,罗摩为了“国事”而牺牲了家庭,为了在自己的国家树立“夫唱妇随”的风尚而牺牲了自己和悉多的爱情。罗摩自己付出的代价同样沉重,他没有再娶,终日与悉多的金像为伴。罗摩严格遵守达磨(正法),成为民众的楷模,阿瑜陀国在罗摩统治的“一万年”时间中,风调雨顺,人民安乐,开疆拓土,子孙繁衍。罗摩抛弃悉多虽然有损爱情,但维护了正法,因此,尚不能把此事简单地理解为“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

同时,我们仍要重视神话背景。毗湿奴分身下凡化身为罗摩兄弟,就是为了铲除罗波那而来。整个史诗的战争、爱情和宫廷斗争的故事是在神话规定的框架之内,所有发生的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史诗中命运和因果的力量非常强大,不可违背,表现为神意、承诺、诅咒、誓言、预言等。罗摩战胜罗波那和抛弃悉多等也应该是命中注定的。《罗摩衍那·后篇》有这样的细节,罗什曼那完成了放逐悉多的使命之后,正不胜悲伤,随从的车夫讲述了一件往事,说罗摩的父亲十车王曾经向一位婆罗门仙人问卜,仙人对现今一切大事早有预言:“叫一声罗什曼那!不要再为悉多愁;从前许多婆罗门,曾对你父说根由。罗摩将会受折磨,缺少幸福与快乐;他将遗弃悉多和你,设睹卢祗那、婆罗多;这位高贵虔诚人,长期把日子来过。大仙人达罗婆娑曾对父王这样说……”史诗安排这个细节表明,罗摩抛弃悉多是神意,是命运注定,这就又为罗摩减轻了一些罪责。

再有,罗摩兄弟们死亡(或叫升天),都是主动选择,也并没有悲剧情调。罗摩统治将要结束,死神化身苦行者来提醒罗摩兄弟恢复毗湿奴形象而返回天宫。苦行者和罗摩约定谈“未来事”,罗摩下令任何人不能打扰他们的谈话,违者死。罗什曼那却“阴差阳错”破坏了禁令而受惩罚,在萨罗逾河畔丢弃了自己的凡体而回归了毗湿奴的本体。设睹卢祗那、婆罗多兄弟也先后升天。最后,罗摩也投身萨罗逾河中,恢复了毗湿奴的光辉。在神话背景下,罗摩兄弟升天算不上是悲剧,可以看作是完成天神的任务“终成正果”了。因此,苦行女转世的悉多投入大地怀抱而升天,也可以理解为解脱和圆满。在印度宗教文化氛围中,解脱并不是悲剧,而是超脱和解放。

结 语

贯穿罗摩和悉多经典爱情故事的两次“爱情危机”,第一次爱情没有被破坏,第二次悉多离开尘世回归仙界获得解脱,二人的爱情虽然辛苦波折,但是应该算是比较圆满的。情节为主题服务,史诗通过天神和人间英雄一起伏妖除魔的故事,演绎了虽经千辛万苦、但始终遵循正法就可以获得人生解脱的基本主题。史诗中的爱情故事固然感人泪下,但是在印度教文化中,爱情不是人生的最终归宿,人遵循正法获得解脱才是圆满人生。史诗中的爱情主人公是严格遵从正法的典范,爱情是以男女主人公为了正法奉献自我而告终。时至今日,罗摩和悉多的爱情故事历久弥新,千百年来都享受着印度人民的崇奉,乃至印度教男女青年结婚举行婚礼的时候,都要有一本《罗摩衍那》当作爱情见证。综上所述,史诗叙事艺术、文学文本特性以及神话和印度教文化等,构成了史诗的文化背景,离开这个背景欣赏故事情节,就可能失去对史诗的准确把握。我们完全可以怀着轻松的心态,尽情欣赏罗摩和悉多的这段异国情调、曼妙奇幻、情味杂陈的经典爱情故事,不必为别人家的欢乐解脱而奉上无端的感伤。

①[印度]《罗摩衍那》,季羡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③④季羡林、刘安武编:《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页,第38页,第7页。

⑤蒋忠新译:《摩奴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该书第8章第113-115条记载,可以用水火验证人的誓言的真实性,如第115条:“未被火烧的人,未被水浮出的人,未立即遭遇不幸的人,应该被认为是起誓真实的人。”

⑥蒋忠新译:《摩奴法论》,季羡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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