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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荒诞人生对抗——从《等待戈多》到《真正的西部》

2010-08-15毕凤珊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贝克特戈多奥斯丁

□毕凤珊(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1949年,爱尔兰作家萨缪尔·贝克特①《等待戈多》法文手稿完成。1954年,该剧英文版问世。1981年,先后十一次被授予奥比奖的美国演员兼剧作家山姆·谢泼德发表了他的家庭三部曲收山之作《真正的西部》。文学发展的线脉中蕴藏着惊人的巧合,20世纪40年代末贝克特所关注的人的存在意义这一主题在30多年后绵延到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两位剧作家都敏锐地察觉并准确地表现了人类亘古以来苦苦寻思,终不得其解的话题:人类在一个荒诞世界中存在的意义。这一主题具有深刻悲怆的基调,扣人心弦,打动了各个阶层的观众。

一、存在之思

二战后欧洲的一片废墟使贝克特感到世界的荒诞不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政治与社会生活的大动荡促使谢泼德对美国社会道德标准和价值观产生根本性的怀疑。两位剧作家对世界的总体认识都与存在主义相通。他们在作品中对存在的可能性进行执著的求索并探询了人性的复杂性,再现了充满悖谬的世界。《等待戈多》中四个主要人物的姓名弗拉季米尔 (Vladimir)、爱斯特拉冈 (Estragon)、波卓(Pozzo)和幸运儿(Lucky)分别是法国人、俄罗斯人、意大利人和英国人常见的名字,他们是全人类的代表和缩影。贝克特借这些人物安排来暗示人物的境遇与情感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剧作几乎没有什么情节,爱斯特拉冈(戈戈)与弗拉季米尔(狄狄)在黄昏的旷野中等待始终不肯露面的戈多。两个人在等待中,做着毫无意义的动作来打发时间。两人之间的谈话语无伦次,没有逻辑。从这两个人物身上,受众真切地体会到一些人不得不孤单无助地生活着,绝望地等待着。两个人等待着永远等不来的人,说明人生就是一场毫无希望的等待。

贝克特从人类所共有的精神层面上表现了人类普遍的精神状态。30多年后,这部作品仍然能够让谢泼德产生精神上的回应。《真正的西部》中兄弟之间的关系犹如《等待戈多》中的戈戈与狄狄。哥哥,李(Lee),是一个来自西部荒漠的流浪者;而弟弟,奥斯丁(Austen),则是事业颇为成功的电影剧本作家。李受到丰厚物质生活的引诱,厌弃了风餐露宿的漂泊生活,在母亲出去度假时来到洛杉矶东40英里处母亲的家。他通过卑鄙的手段骗取了奥斯丁的电影制片商基尔默(Kimmer)的信任,让基尔默投资聘请他写出一部能反映真正西部的电影脚本。奥斯丁开始对李抢了自己电影脚本的创作机会感到极为愤慨,后来却向往李以往无拘无束的漂泊生活,渴望到西部荒漠去。然而,当兄弟两人真正互换角色后,却发现他们根本不快乐:没有奥斯丁的帮助,李无法完成电影剧本,痛苦不堪;同时,他向奥斯丁承认西部的沙漠根本不是自由生活的天堂,那里有的只是孤寂和惆怅。西部神话的幻灭使得奥斯丁无法忍受,他拿起电话线去勒李。在剧终时,被弟弟奥斯丁用电话线快要勒死的李又突然醒过来,冲出了房间,兄弟俩的身影出现在广袤的沙漠中……

《真正的西部》展现给观众也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剧中人物面临身份的困惑,渴望找寻到真正的自我。李与奥斯丁虽是亲兄弟,关系却并不亲密。他们对人生很迷茫,既不知道该去追求什么,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该如何生存下去。他们向往的豪迈和自由的美国西部在丑恶和黑暗的现实世界前消失了。对于许多美国人,尤其是美国西部人而言,无根是他们的生存状态。因为无根,人们感到一种特别深切的悲哀。谢泼德既运用又颠覆了传统现实主义戏剧的创作手法来表现人生的荒诞和理想的失落。剧中既有完整而合乎逻辑的情节、严谨而雄辩的语言和鲜明而生动的人物形象,又有超现实的舞台和道具,这种现实与超现实元素在舞台上的交叉运用阻碍了舞台幻觉的产生,让受众意识到他们是在剧场中,促使他们活跃地参与戏剧活动,对戏剧进行积极思考,从而审视自我的意义。

二、动态的角色互换

从存在主义的哲学观点来看,人是自由的,人能根据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选择即代表人的主体性的存在。人在世界上的角色根据自己的选择不断变化,反映在剧本中,人物关系是动态发展的。《等待戈多》中有两对人物: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波卓和幸运儿。《真正的西部》有一对人物,李与奥斯丁。这些配对人物之间的关系随着剧情发展,角色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好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互相称呼对方为“戈戈”和“狄狄”(音似“哥哥”与“弟弟”)。然而,两人又视对方为仇敌,互相谩骂对方。第一幕结尾,爱斯特拉冈问:“嗯,咱们走不走?”弗拉季米尔答:“好,咱们走吧。”他们坐着不动(Beckett,35)。第二幕剧终时双方角色互换,弗拉季米尔问:“嗯,咱们走不走?”爱斯特拉冈答:“好,咱们走吧。”他们坐着不动(Beckett,60)。二者喜剧般的对话与动作中透出对人生意义严肃的思考,“戈戈和狄狄表面上是两个人物,但与其说是两个个性化的人物,不如说是一个人物的两个分裂人格。从精神分析学的观点看,戈戈代表人的下意识(id),反映人的本能要求和非理性意识;狄狄则代表人的意识(ego),反映人的社会适应性、理性判断和自我抑制。戈戈和狄狄作为肉和灵两部分可以合而为一,被视为一个自然的或本体的人”(蓝仁哲,77)。

波卓和幸运儿在剧中也出现了互换。在第一幕中,波卓是位凶残的主人,他用绳子拴住幸运儿的脖子。幸运儿是心甘情愿的奴仆。第二幕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波卓双目失明,幸运儿成了哑巴。虽然波卓仍用绳子拴着幸运儿的脖子,但波卓只能靠幸运儿来帮他指路。因此,幸运儿成了波卓实际意义上的主人,正像波卓在第一幕中所说的“我本来很可能处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处在我的地位”(Beckett,21)。

同样,《真正的西部》中李与奥斯丁也处于动态的角色互换中。兄弟俩有各自明显的性格特征,哥哥粗犷豪放,是一个只要需要就去偷窃的盗贼。弟弟冷静自制,是一名颇为成功的电影剧作家。他们既排斥对方又羡慕对方,李经常想象奥斯丁“怀里抱着书,走在校园里。身边金发美女如云”(Shepard,26),而奥斯丁认为李的生活中充满了美国人梦寐以求的冒险精神的“冒险,你总在冒险”。双方都将对方的生活理想化了。他们内心深处企求扮演对方的角色,因为对方代表的正是自己所缺乏的另一面生活。他们希冀成为自己幻想中的人物来发现真正的自我。当境厌境,离境羡境。剧中第七场兄弟俩实现了各自的梦想:李开始了剧本创作,奥斯丁却去游荡偷窃。然而,两个人都不快乐。正像剧中制片商基尔默说的“他们兄弟其实是一个人”(Shepard,37)。奥斯丁也发现“酒醉后,我们的声音听起来是一样的。我们仅仅是对方的回音而已”(Shepard,39)。他们是一个精神整体的两个对立面。奥斯丁是第一自我,李是奥斯丁的影子自我。奥斯丁与李的相遇在受众中创造出焦虑和紧张,受众不易从中摆脱。剧中的行动结束了,但受众必须在无尽的神秘冲突中面对自己的影子自我,面对情感与理智、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去探询人存在的终极价值。谢泼德后来也提及了他创作《真正的西部》的初衷,“我希望写一部剧本探究人性的双重性。我不想运用比喻或象征的手法,只想探究双面人的真正感觉”(Shewey,141)。

三、戈多与父亲的缺席

《等待戈多》全剧核心在于“等待”。戈戈、狄狄在等待戈多。对于他们而言,戈多的到来意味着得救,戈多永远不来意味着死亡。戈多的是在剧中不断重复的符号,也是一个让评论家和受众绞尽脑汁想要破译的符号。关于戈多到底意味着什么,曾有人就此问过贝克特本人,他的回答非常巧妙:“我要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这回答本身正点出了作品的内涵:即人对他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对自己命运的一无所知,这正是贝克特要表现的人类基本生存状态。其实,戈多究竟象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戈多是等待的目的替代物,也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但戈多的永远缺席使得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等待缺乏了意义,而且他们面对这种无意义的等待,欲罢不能。如此,人的生存意义就受到了质疑,变得荒诞不经了。《真正的西部》中同样也有重要角色的缺席,即远离家庭、漂泊西部的父亲。剧作幕启时,李与奥斯丁见面不久就提到了他们的父亲:

奥斯丁:你去看那老头了?

李:是的,我见到他了。

奥斯丁:他还好吗?

李:老样子。他总是老样子。

奥斯丁:你知道,我也去过。

李:你想要什么,给你颁发奖章。你去过,他把你的情况全告诉我了。

奥斯丁:他说了什么?

李:他全告诉我了。

(Shepard,6-7)

李在与奥斯丁的对话中表现了一种优越感,一种能赢得父亲信任的自豪感。兄弟俩此后又多次提及父亲。然而,父亲的形象如同戈多一样,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舞台上。该剧终场借母亲之口,道出了家族对西部的狂恋。奥斯丁和李的父亲多年前就抛弃妻儿,只身去了西部荒原。西部对真正的男子汉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奥斯丁和李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积淀在精神和血液中的遗传密码决定了他们必将渴望到西部去。剧中未出场的父亲形象成为感召儿子们奔赴西部的象征。

奥斯丁与李都认为自己是西部精神的真正传人。他们与父亲的关系犹如《等待戈多》中戈戈、狄狄与戈多之间的关系,父亲尽管没有出现在舞台上,但他永远占据这个正三角的顶点,而兄弟二人无论如何变换角色,也永远只能占据这个正三角的底角。漂泊西部的父亲实际上是兄弟二人的精神寄托。因此,尽管戈多与父亲在两剧中缺席,然而他们犹如魔咒,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戈多使戈戈、狄狄的等待充满了意义。缺席的父亲代表着西部不可抵抗的魅力,使奥斯丁和李的生活有了目标。

四、空的空间

贝克特和谢泼德用犀利的笔法记录了一个让人深感无助感和孤寂感的世界,反映了现代生存的空虚、烦闷与孤独。他们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两者在剧中留下很多空间给受众去体会与思考。

任何刚刚接触剧本的读者,心中肯定存有这样的疑问,谁是戈多?真正的西部是什么样子的?带着这样的疑问,读者读完了剧本,却都找不到答案。贝克特给读者以充分的自由去理解他的作品。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等待,因而对“戈多”也就有了一百种不同的见解。同样,什么是真正的西部也是很多美国人都感兴趣的问题。美国西部在美国人的心目中充满了神秘的魅力,探求西部豪迈的大漠,体验自由和勇敢的西部精神是美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谢泼德在《真正的西部》中给西部无数阐释,从美国影星柯克·道格拉斯西部牛仔影片,到烟雾笼罩的洛杉矶,到美国加州南一片荒无人烟的莫哈韦沙漠。然而,谢泼德最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

两剧剧终也给受众留下了一连串问号。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一直在等待戈多。他们会不会继续这种渺茫的等待?贝克特让受众自己去寻找答案。《真正的西部》在剧终时,被奥斯丁用电话线快要勒死的李又突然醒过来,挡住了奥斯丁的逃路,兄弟俩的身影出现在广袤的沙漠中。谢泼德不想在作品中解决什么问题。他说:“我总是在结尾上有问题。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把一出戏收场。……我不喜欢结尾……解决问题不是结尾,是一种扼杀。”(Lippman,11)他把问题留给了受众,让他们走出剧场继续思考。真实的生活本身充满了各种解释,有不同的发展趋势。这种把人物置于一个由机遇和自然法则制约的环境,关注个人自由和个人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也呼应了存在主义哲学思想。

此外,谢泼德承继了贝克特对沉默这种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的巧妙运用。沉默穿插在人物之间的对话中能巧妙地传达在不同语境下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真正的西部》处处留下让人捉摸不清的沉默。这神秘的空白能使受众意识到了自己在剧场中的地位,并在戏剧欣赏中积极地参与了戏剧创作。剧中兄弟俩有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常常意识不到或忽视对方在说什么,也很少对对方刚说过的话做出评论。剧中第四场奥斯丁告诉李创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付出很多努力:

李:最困难之处是什么?决定角色去慢跑还是打网球?

(长时间沉默)

奥斯丁:你看,你可以呆在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李:哦,你突然为我服务了,是吗?

奥斯丁:李,你到底想做什么?

(长时间沉默,李盯着他,转过头来,靠着窗户边,呈梦想状。)

李:如果那狗还在,我告诉你我将做什么?

(Shepard,25)

此处第一次沉默是奥斯丁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思想时的沉默,接着他转移了话题。第二次沉默是李意识到自己违反社会禁忌而备受压抑时的缄默。舞台上人物的空虚无聊和痛苦挣扎皆蕴含于沉默之中。谢泼德借助这种非常规的语言现象凸现了自己的意图,即引导受众关注现代社会人类的高度异化现象。这种“空白”也给观众思考的时间以体会其中所蕴涵的深刻思想。这种无声之言不仅“揭示人物的孤独感和空感”,也深化了与受众的交互,并且“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沉默美学’”(李维屏,416)。

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自古以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论是《等待戈多》荒诞的哲理,还是《真正的西部》哲理的荒诞,都极其深刻地表现了存在主义的人生哲学理念,真可谓异曲同工、耐人寻味。

① 萨缪尔·贝克特生于1906年爱尔兰都柏林,卒于1989年。爱尔兰独立于1921年。贝克特创作时期爱尔兰已独立,故视其为爱尔兰作家。

[1]蓝仁哲.感受荒诞人生见证反戏剧手法——《等待戈多》剧中人及其处境[J].外国文学评论.2004,(3):74-80.

[2]李维屏.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3]Beckett,Samuel.Waiting for Godot.New York:Grove Press,Inc.,1954.

[4]Lippman,Amy.“Rhythm and Truths”.American Theatre,1.1(1984):9-13.

[5]Rosen,Carol.Sam Shepard:A ‘Poetic Rodeo’.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

[6]Shepard,Sam.True West.New York:Samuel French,Inc,1981.

[7]Shewey,Don. Sam Shepard.New York: Dell Press,1985.

[8]Wade,Leslie A,Sam Shepard and the American Theatre.Greenwood Press,Westport,CT,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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