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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著游走的灵魂——围绕贾平凹的《说话》说话

2010-08-15王雅琨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汉语言文学系郑州450000

名作欣赏 2010年6期
关键词:贾平凹散文作家

王雅琨(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汉语言文学系, 郑州 450000)

贾平凹初以诗歌问候文坛,继而在散文和小说上名声大噪,卓有成就,上世纪80年代至今,他一直是文坛上关注的焦点。他声称自己开始的是“小说、散文、诗三马并进的写作;举一反三,三而合一”①。由于他又在书画界大有造诣和成就,所以享有“四位一体”的盛誉。他的散文名作有《丑石》、《月迹》、《月鉴》、《钓者》、《一颗小桃树》、《观沙砾记》、《空谷箫人》、《爱的踪迹》、《耍蛇记》、《奕人》、《名人》、《秦腔》、《说话》等诸篇,他的散文集有《月迹》、《爱的踪迹》、《心迹》、《商州三录》、《人迹》、《四十岁说》、《说话如语堂》、《贾平凹散文大系》、《中华散文珍藏丛书·贾平凹卷》等三四十种之多,他在散文上也是一个丰产而颇有成就的作家。

贾平凹80年代初期的散文“清丽淡雅、真纯秀美”②,发微掘幽,引人遐思,《丑石》、《月迹》、《观沙砾记》可谓其中佳作,然而却难免有“为文说愁”的些微硬伤,如《丑石》、《空谷箫人》中人物的一些对话。之后,随着经历的复杂和眼界的开阔,贾平凹的散文观发生了质的飞跃。因此80年代中后期,贾平凹的散文渐老练深沉,更丰厚耐品,可以说一头撞在了散文真正的情怀,从此他的散文便元气丰沛,似稚拙却日趋浑厚。他前期的文学创作可谓“明月风格”,而后期的创作则愈显“山石风格”③,“逐渐由幼稚唯美走向憨拙大气”④。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贾平凹都意图在继承文学创作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而又自始至今十分注重文学的审美特质,因此他的散文在新时期文学初期能崭露头角,备受赞赏,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个人的成熟,他不追风逐流却每每被置于风口浪尖,受尽颠簸,而才名大盛。这与他基于文学特质的创作观有密切关系,终能使他成了正果。《说话》即是他“正果”终成的一个代表性标志。从一个方面反映了他丰富、复杂、深沉、热烈,而执著游走的灵魂。

在当代散文领域,贾平凹《说话》类的作品有其独特的个性,与曾经轰动文坛的余秋雨等的学者型散文、史铁生等的哲思型散文、刘亮程的赋物抒情型散文相比,《说话》更圆熟自如,更贴近散文随意本真的核心特质。即便把《说话》和汪曾祺、孙犁、杨绛等作家叙事的优秀散文相比,《说话》在其内在的张力上,也因其整体象征手法的运用而更具空间。

纵观贾平凹的散文创作,在揭微显旨、阐发哲思方面,《观沙砾记》可为其代表作;在诗情画意写美表趣方面,《月迹》引为其代表作;在关注人生苦涩幽默方面,《名人》可为其代表作;在描摹人物,显现世相方面,《奕人》可为其代表作;在表现原生态的生活和文化方面,《秦腔》可为其代表作,而融这些特色的本质内涵为一炉,于生活之源中更其稚拙深厚、自然圆熟的代表作,当属《说话》了。

这里,我主要谈说话显著而富含创造性的两大特征:

其一,多元融合,浑然天成

贾平凹曾论:“我写作常常对社会人生有一种感悟,却没有明确的、清晰的判断和归纳,就模糊的顺着体悟走,写成什么是什么,不求其概念之圆满,只求其状况之鲜活。”⑤然而,“不经意是大经意”⑥,恰就在这真实、混沌的现实生活之中,“隐然有生命、历史,乃至宇宙哲理的神味”⑦,从而以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模糊”来调整复杂多变的内在情感,形成对内心世界“最准确最真实的把握和表现”⑧。贾平凹的写作观合乎人情感体验的特征和文学创作的实况,更吻合散文的本真特质。《说话》就是一个多元融合的生命本体。

《说话》表面上是为说不好普通话而苦恼、困惑、无奈和沉思、追求,其实包含着多方面的内涵,这内涵都是以个体的现实遭遇得以体现。说不好普通话和由此而来的烦恼又是此文的客观诱因,实际上这篇散文该是他遭遇到人生低谷时复杂心境的真实写照。写作此文之前,他已饱受肝病之苦,兼有不幸婚变,再加上对即将问世的《废都》风波的隐忧及对流言蜚语之河的无奈。这些,对把事业和爱情看作两大支柱的作者来说,可谓雪上加霜,五雷轰顶,“缺了哪一样,或许我就自杀了”⑨。这时的作家,身心俱疲,内外交困,遭人误解甚至诽谤,又如何能不想“说话”呢?善于“说话”,以“说话”澄清是非曲直,与人及社会和谐相处,成为作家内心强烈的渴望。因此,“说话”在这里意味着沟通的桥梁,是人们得以理解的必经之途。然而,现实生活中的“说话”却时常是被变了味的,或为它图,或被误解,甚至歪曲。因此,“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的时候最早是自己镶过一次金牙的时候,这固然是“说话”的外在条件改善了,但是否也有炫耀之味?“再是我谈恋爱的时候”,这自然有情爱动力的驱使,但也是否有卖弄之意?“再是我有些名声”的时候,这也难免有名誉之虑。这些虽有他图,但总目的总还是在于交流的欲望。却总是话不随心,不得不禁,便有了我更多的吸烟、吃辣、吃醋中内含的苦闷。可是当我无意“说话”,却让别人错“听”了话意,如接莫言一事,遭到周围人的曲解。而“我”真正“异化”了自己,以一个提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聋哑人,却反而得到了别人的理解,把“我”之不正常当作正常,真是怪哉?说话于此不仅是单纯的交流方式,是很自然地显现了生命生存的困境和无奈,这是个体的遭际,也是人类群体的宿命。幸运的是人类可以不断反抗命运,以积极的姿态弥补这宿命而来的遗憾。其中,每个人的反抗方式是不一样的,这就形成了个性,我的选择是“留言”而不“流言”。从文章中可以感觉到一个沉默而坚实的我,一个孤独而自信、卑怯而执著的抒情个体。贾平凹曾说自己喜欢静静地想事,默默地苦干,平时油锅溢了也能坐稳,但急起来会玩命呢⑩。他把自己的写作当作一种“说话”的方式,便也特别注重倾听者的反应。他曾说,自己有严重的自卑感,感到孤寂的是自己的许多想法、许多实践别人不理解。当读者没有读懂自己的作品时,“我就心里难受,想哭”⑪。作家的性情人格成就了文章,文章因个性而多元,因多元而充盈,而活力四溅。

作家三毛曾致信贾平凹说:“您的作品实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问题,是您本身的灵魂。”⑫《说话》多元融合的内涵特色,一个主要原因是得益于作家的灵魂,“情”、“知”、“性”因此在文中得到了自然交融、浑然天成。文中的抒情个体中熔铸进了地域风情、文字素养、创作主张、性情才华等诸因素,所以作家于混沌的现实生活和独特的个体经历中拓展了作品的张力,其中有秦地人内在的刚烈、粗放、忍耐的特点,也内含作家本体的个性,更蕴含有生命普遍的本质特性和精神特征。所以,《说话》蕴藉个体与群体、性情与地域、现实与历史、人性与哲思等各方面的因素,形成基于个体独特而浓郁的生活氛围中的开阔意境。这一切,却不是作家故为之。实则是贯注在灵魂之中,多元融合的高品位灵魂让文章元气淋漓,又颇有韵致,有如莲放于水,梅绽于冬,其气韵风度,与生俱来,非人为也,却也是由人而生也。这样,虽说:“好的散文本身就是从心灵中流出来的,而且,应该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⑬但也必有写作主体的高品位在才可得圆满的。其实,问随心生,语由情出;话虽真却意曲,言虽浅却情深,文似薄则内厚,情似拙则智睿,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多元汇集,张力无限。《说话》,即是也。之所以如此,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作家创造性地运用了整体象征的手法。

其二,整体象征,耐人寻味

自如地运用局部象征的手法,已是许多文字创作者所能做到的;自然地运用整体象征的手法,则是很少作者才能为之的;并且,多是以异境(以景、物等不同于人的媒介来营造表象异于人类生活的境界)来写人世。也有些作品看上去是以同境(现实的人类生活情境)来体现人类生活真相,实则是以细节的真实性来给读者形成错觉,达到作品整体象征的目的,能在这方面创作成功也可算出类拔萃了,如王安忆的《小鲍庄》、残雪的《山上的小屋》等作品。而在散文中,若能以日常现实生活的情景为主体成功地运用整体象征的手法,就需要作者炉火纯青的写作功力,更何况是以易受局限的个体的具体生活经历来成功地营造整体意象,必得需要作家的超人的胆识和创造性。贾平凹的《说话》恰就属于这最后一种情况。《说话》不但以日常生活经历为主体成功运用了整体象征手法,而且动态地象征了作家生活生命和文学创作情况的阶段性变化,也即以点带面地体现了人生于世不可避免的经历和体验,呈现出复杂深沉的内涵。

贾平凹在对传统文学创作观和创作方式继承的同时,以小说常用的整体象征手法来写散文,让日常生活实践滋生了活的生命和多层次的伸张力,达到多元融合、浑然天成的,动态性的境界,他的《说话》为当代散文在内蕴上的丰富与扩展提供了成功的范例。这是贾平凹对当代文学的一个创造性的贡献。

《说话》成功运用整体象征手法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作家独特的审美观,对此有评者做了经典论述:

“‘山石’期以后的贾平凹的艺术观念中佛、道的影响越来越大,他将佛的众生平等、一花一世界,道的天地大美、大象无形,与北方文化‘深厚、拙重、雄浑、大气’结合起来,构成其富有个性的审美观,这种审美观体现在他的艺术实践中主要有这样的基本特征:首先是强调生气灌注的整体观,将每一次创作视为一次生命活动,文学应该是生命的投射,这就是所谓‘体征’:‘有了体征的作品似乎没有章法,胡乱说,却句句都是自己命之所得所悟,而文学的价值恰在这里。’”⑭

于是,《说话》中作者的“说话”之遇、之苦、之思等等,无一虚饰,皆如实道来,若一憨实者倾吐心曲,自然动人。然仔细思来,在不足千字的文章内,蕴藉着作家自己生活的多段经历和多层感思,作品的忠诚于情感、巧裁于题材、随意于事件、自如于结构、任意于语言等特色皆随之而出,因此有虚实相映、表里相融的天籁之效。文中作者的每个细节、经历甚至心态,都成为具有象征性质的物象,“它们既隐喻了题旨,同时也是题旨本身”⑮。如他部分“失语”后,更多的吸烟、吃辣子、吃醋,会让人想到他的苦闷和不甘,他对活力、温暖和舒适心境的渴望。初学普通话时的经历,会让人想到他“单纯入世”阶段的坦然和执著。

这样,《说话》以全部写实的语言把作者感性的浪漫、郁积的苦闷、热烈的渴望、默默的固执、无奈的孤独、坦然的面对、永远的矛盾、不懈的挺进以及他人格的核心、人性的本真、人生的偶然、命运的必然、客观的不幸、主观的能动等诸因素,全部和谐地统一于短文中,水乳交融,表里相吻,耐人寻味,同时具有了散文自然随意的核心特质。

《说话》得以成功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作者出于平常心的写作观。他曾感叹:“‘平常心’是参禅用语,如果引进于散文的创作,必然会有新的意境。原本是人之最基本的东西,文人在做‘文人’的时候却常失却,这种现象真要是文章的一种玄妙了。”⑯平常心,让贾平凹写出了自己的凡心俗行,成就了《说话》的动态感。如,我由最初的努力学说普通话到后来的松懈不说,有一个心态就是“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就不说了”,凡则凡了,个性则跃然而出。又写“我会骂人,用家乡土话骂,很觉畅美”,凡人俗性似乎掠美,然则上下文贯通看来,是在“有口难言”之久后的憋屈,后又有“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等句以“庄”冲“谐”,就取得了文学作品中的审丑效果,反映了“我”心态的运行轨迹。这样,通篇审视,一个散发着群体信息的个性人物,就在读者心中成长着,成熟着,形成了独特诱人的意蕴。

《说话》把散文的情、知、美的特征融合到了一种浑然不觉而引人入胜的极致,以个体的日常小事营造了大境界,自然地凝聚了作家的人格精神和情感内核,表现了作家一以贯之的散文主张,却又能在他的众多散文佳作中独具个性和创造性,给读者真实、具体、广阔的审美空间。并且,以底蕴中纷繁的“话语”,显现了作家后期散文立足现实、“欲说还休”的风味。

值得一提的还有《说话》中女儿写座右铭的细节,此是生活使然,也是文中灵笔。以“平”代“瓶”,幽默自来,情趣天生,于拙中平添灵气,活了文势,证了“我”言,尤其在于象征性地厚了内涵。“我”与女儿,年龄悬殊,经历大异,心境各别,“我”却成了女儿“守口如瓶”的榜样,不得已处滋味复杂,又岂是文中女儿所能解得?其实,和尚之言,女儿之铭,“我”之行为,又能完全相吻?相互间的“说话”,又岂能完全达意?喜乎?悲乎?哀乎?可怜乎?其中滋味谁能说清?《说话》以整体象征的手法道出了作为普通人却不能用“普通话”与人沟通的苦恼得失,个性化地反应了生命于世的隔膜、困惑、卑怯、不屈和追求。“普通话”成为心灵之间的一个重要法门。求之,幸乎?不幸乎?多少人能掌握这个法门?又有多少人能正确运用这个法门呢?《说话》的启示是丰富的。

“作为一个作家首要的是要用作品去说话。”⑰“一个人的才能是天赋予的,不管他说了什么,他能完全释放自己的能量,这人就获得有大意义。”⑱作家如此,也能给读者带来大享受。然而,也正如贾平凹传中所写,收获麦子也收获麦草⑲,他作品的弱点也会同时暴露。不要过于苛责这样艺术型的作家吧。沉浸在他的《说话》中,感到真诚地说话真好,真诚地倾听人“说话”真美,愿世人真诚交流,让“话”深深地烙在心里,感动着我们,激励着人生。

①⑩ 雷达主编:《贾平凹文集(七)》,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版,第361页,第266页。

② 张振金著《中国当代散文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3月北京第1版,第310页。

③④⑦⑫⑭⑯ 雷达主编:《贾平凹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第171页,第439页,第469页,第515页,第187页-第188页,第90页。

⑤⑥⑨⑪⑰⑱⑲ 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130页,第96页,第185页,第228页,第189页,第162页,第102页。

⑧⑬ 张国俊:《中国散文艺术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第359页,第349页。

⑮ 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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