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文学的人文情怀——兼谈王十月的小说创作
2010-08-15刘渝霞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公共教学部郑州450052
□刘渝霞(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公共教学部, 郑州 450052)
打工文学是时代发展和中国城市化建设进程不断推进的产物,它真实地记录了改革开放和社会转型期的城乡变化,塑造了一批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打工者形象,“为日渐边缘化的中国文学开启了新的话语资源和阅读市场”,是打工者争取权利和文化表达的最佳渠道。打工文学作者以平民的视角真实地反映了打工者在市场经济浪潮中的生活状况、追求和精神风貌。从社会意义上来说,打工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它始终关注、关怀弱势群体,“而且这种关怀不是呈俯视的态势,而是一种零距离的平视。”①
一、打工文学:展现打工者的生存状态和世俗欲望,体现对底层生活的关注与关怀
20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促进了中国社会城市化建设的进程,大量的农村青年随着“民工潮”涌进了城市,构成了“打工族”这个特殊群体。他们放弃了祖辈相袭的谋生方式,“放下镰刀/放下锄头/别了小儿/别了老娘/卖了猪羊/荒了田地/离了婚//我们进城去……”(谢湘南《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首歌》)带着摆脱贫困的强烈愿望和对都市生活的希冀,也带着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豪情,从偏僻的乡镇,拥向陌生的城市,跨入了打工世界,开始了漂泊与劳作。
打工浪潮带给打工者的不仅是生活空间位置发生了变化,而且文化也开始了由农业文化向城市文化的转变,并由此带来了一系列关于身份、关于生存和生活、关于精神和心理的困惑与疑虑。打工生活成了“中国农民从农村走向城市、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或后工业文明的一个桥梁。”②
“听别人说/城市是个好地方/城市挣钱机会多……/可我从这个月走到那个月/……被风吹动的都是/树叶”(风童《打工者日记》)“……从一条街走向一条街/身后,失业穷追不舍……”(曾文广《在异乡的城市生活》),生存的艰辛和物质重压让他们明白了城市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神话,虽然渴望进入,却无门可入。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漂流,不属于乡村也不属于城市”(黄海《这个城市没有记住我的名字》),生活在城乡文明的夹缝之中。于是他们带着心灵的伤痛和挣扎,展示着在城乡文明冲撞下渴望融入城市生活与现实拒斥中的局外生存状态。
由此,一批文学爱好者开始提笔抒写打工生活的真实感受,用文学的形式来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从最初的打工文学作者张伟明、林坚、安子,到后来的周崇贤、黎志扬、黄秀萍、戴斌、谢湘南、光子等人,随着书写反映打工生活作品的大量问世,打工文学逐渐兴起。打工文学有自己独特的关注点和切入点,其作品真实地反映了打工者群体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背井离乡,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漂泊生涯,反映他们迫切渴望融入城市得到城市认可的强烈愿望,展现他们在城乡文明夹缝中的生存和生活境遇,给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打工者除了承受现实严重错位的创痛外,还要承受生存的艰辛、待遇的不公、精神的压抑和焦虑、心理的迷惘和不安全感以及在情感上与外界的隔阂等内伤。随着王十月、叶耳、卫鸦、徐一行、郑小琼等人的出现,标志着打工文学跃上了新的高度。他们在作品中所关注的不止是自己的悲欢和打工者生存的痛苦,他们的写作视角转向更为广泛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以较为宽大的胸怀关注和剖析人性中的善与恶。他们透过苦难生活本身,进行着自我心灵的探索和解读,关注打工者的世俗欲望和心路历程,“他们站在人道主义立场,运用焦虑中的现代性反思和批判方式,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关注个体生存、平等、权利的呐喊。”③为中国当代文学写作提供一个广阔的题材和精神空间。
二、王十月的小说:关注打工者的精神困境和灵魂裂变,体现对底层人物的悲悯情怀
在书写打工者命运与灵魂裂变的打工文学中,王十月无疑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作家。他对底层的书写切入了中国社会弱势群体的生存现状,延续了“五四”以来新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感同身受的呈现使打工文学具备了一种真实朴素且震撼人心的力量。
王十月“希望笔下的文字能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我们内心幽暗地带,又能像火把一样把我们内心的幽暗照亮。他希望他的文字能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自我,并记录下我们内心在外力作用下艰难对抗过程或一瞬间的化学反应。他喜欢那些曾经刺进我们心灵最敏感地方的作品,也希望他的作品有这种震撼灵魂的力量。”④从早期创作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开始,到近期的《国家订单》、《白斑马》,王十月始终迷恋于书写现实生活中底层人物生活的无奈与挣扎,他的小说触角不但深入到了打工者日常的生活状态,更是深入到了打工者内心的精神困境和灵魂裂变,还有对生命、对社会更深层次问题的思考,给人以心灵的震撼,这是王十月打工小说的价值体现。
王十月的小说向我们揭示了被现代城市文明所遮蔽的苦难,真实展现了打工者在城市里充满艰辛和苦难的生存处境和生存状态。《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中,天右在城郊租住的每月只有200元租金的潮湿的带有咸腥的霉味的破旧的小屋;《底色》中,刘冬妹所在的存在着对人体有害物质正乙烷却不采取任何有效防护措施的每月只有区区五百多块钱的鞋厂;《关外》中,“我”没有钱,只能“睡在烂尾楼里,喝自来水”,如果不是遇到了豪爽仗义的阿标,“洗衣服只能偷别人的洗衣粉,洗澡只能干搓了”。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渺小、卑微,如同路边一棵野草,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和物质需求在繁华的城市里也得不到保障。
王十月不仅描述了这些打工者在城市底层生存的空间和生活本相,而且对他们的命运也进行了追踪,书写了现实生活中打工者的无奈与挣扎。因为穷,天右被挤到最现代化城市的边缘,为此断送了甜蜜的爱情;为了支撑孩子的学业和改善他们的生活,刘冬妹在鞋厂做事时正乙烷中毒,最后离开时还不敢讨要远远不够的赔偿金;为了逃避治安队对“三无人员”的抓捕,“我”半夜里像过街老鼠一样到处躲藏。通过对这些底层人物命运的追踪,向我们展示了打工群落遭受的残害和灾难的深重。王十月的小说犹如一把无形的匕首,直插现实的心脏。⑤
然而,相对于生存的艰辛和生活的窘迫,打工者的内心痛苦更多来自精神层面。因此,王十月在小说中揭示了这些打工者精神的压抑和焦虑、心灵的焦渴和裂变。
王十月从创作的初期,就体现出自己独到的文章构思能力和敏锐的视角。《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表现出打工者在他乡的生存焦虑感和“如履薄冰”的状态,揭示了打工者的精神困境和心理变异。天右的欲求极其简单,性的满足与出租屋的安全感是他唯一追求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使他拥有幸福的感觉。但现实的残酷是磨刀人夺走了他这最后的一点幸福的感觉,女友离他而去,如此简单的欲望也无法实现。经济上的穷困,已经把他的心理和精神压抑到了畸形的程度。于是,天右不可避免地成了又一个磨刀人。小说再现了打工者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无奈和无能为力,释放了打工群体的压抑,展示了他们的精神状态。
打工者的精神痛苦还来自身份歧视和剥削压迫。他们渴望成为强者,渴望过一种受人尊重不被欺侮的正常人的生活。《纹身》中的少年,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人欺负,便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去做了纹身:一条醒目的、粗糙的、张牙舞爪的龙。他把纹身看成是强者的符号和象征,本想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人欺负,可以自由、快乐地活着,“可是纹身并没有像少年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立竿见影的安全效果,他反倒因此而摊上了许多麻烦”:工友的疏远、经理的解雇、管理者对他的异样的眼光、工厂对他关闭的大门、烂仔阿锋对他的逼迫、最终被警察抓捕。
在“揭示底层打工族的灵魂沧桑,书写当代都市人的精神困惑”的《烦躁不安》中,孙天一等人在南城这座现代化城市中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们犹如一个个“多余人”流浪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为了能真正融入这座城市,他们苦苦追求,苦苦挣扎,然而“打工者”的角色注定了他们虽身在此城,心却只能生活在别处。小说对打工者跌宕命运的抒写,反映出市场经济浪潮中处于社会底层的打工者的生活现实以及他们生活的无奈与心境的悲凉,表现出都市底层打工者的人生悲剧与精神悲剧。
基于对多年漂泊的打工生涯的切实体验和对打工者群体的深切理解和熟悉,在《国家订单》中,王十月站在对打工者理解和同情的立场之上,从小老板切入,书写了李想、张怀恩等打工者群体的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他认为“他们的人生,就是我生命的多种可能性,是我们这一代打工者的可能性,只是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我们终于走向了不同的小径,然而远方是相同的,我们殊途同归。”看似简单的打工处境和心理体验,实际上是其他经验难以代替的,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写出。⑥
随着王十月生活视野的拓宽,自身知识结构的调整和优化,与文学界交流的加深,特别是进入鲁迅文学院进修以后,他对当下生活的体悟和反思也更加深刻。中篇小说《白斑马》是王十月小说创作的一次新的尝试和探索,标志着王十月小说创作的飞跃。小说所写的虽然还是打工者的命运传奇与灵魂挣扎,但不拘一格的创作手法,给我们带了耳目一新的感觉。
《白斑马》以虚拟的“白斑马”为意象,以第二人称的写法,用富有传奇色彩的叙述,紧紧围绕对白斑马的诱惑,演绎了不同打工者的心灵传奇,呈现出一代打工者的灵魂煎熬甚至是扭曲的故事,颇具象征主义意趣和先锋文学特色。正如作者所说,“每一个闯深圳的人都是一部传奇。千千万万的李固、桑成、英子们,留在了他们自己的传奇里。而更多的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传奇。”李固、马贵、桑成、英子,这四个来自不同基层、为了各自的命运和理想而苦苦追求的打工者,在他们的生活中总有一匹白斑马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跑着,他们被诱惑着,跟着它一起奔跑着而不愿停下脚步,最终一一死去。他们的死反映了人性的悲哀,也道出了社会和世道的凄凉。实质上,生活在城市底层的打工者都有一个梦:一匹白斑马从面前嗒嗒而过。这匹马是尊严,是希望,是幸福,是社会的认同,是所有打工者的梦想和追求。
而小说中“你”的故事中就有王十月本人的影子和打工经历。从16岁起,他就不停地跑,“从乡下跑到城市,从少年跑到中年”。他不停地追求着自己的幸福,而“深圳于你,是怎样的一种爱,爱里透着恨,恨里又透着绝望,绝望中,又总会有希望之光在闪烁”。正是由于希望之光不灭,他才感到“南方是如此残酷,却又如此让你迷恋”。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想能让自己“安安静静地生活、写作,甚至到工厂打工。”他也在演绎着自己的人生传奇,他的灵魂也在饱受煎熬,也在经历着裂变。虽然小说到最后也没有揭开白斑马之谜,但是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你”终于知道了今天幸福才叫幸福,今天快乐才叫拥有。“管它白斑马还是黑斑马,你现在只想好好生活,活在今天。”⑦
王十月不像其他专业作家那样为了写作而写作,不是为了编故事以获取别人的同情,而是为了写生活、为了自己的利益诉求和情感表达。他的笔触深入到了对社会转型期感同身受的生存困惑、道德困扰、文化冲突、人性尺度、精神归宿等问题的追问,给人以灵魂的震颤,具有丰富而厚重的表现力。他的小说字里行间回荡着一种深切的悲悯情怀,体现了对于底层人物和底层生活的人文关怀,这无疑是他在对打工文学进行新的探索之后所获得的超越,他的创作拓展了打工文学的精神视野。
打工文学深刻反映并真实地记录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无法回避的一段经历。打工文学作者所书写的,是专业作家无法言述的生命体验和感受,他们不是带着怜悯和俯视居高临下地叙述故事,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诉求和情感表达。打工文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尺度,具有先锋文学的特色。
但是打工文学也存在自身一些不容回避的问题,如打工文学作者的文化程度、知识储备、文学功底都不甚理想,艺术形式上比较粗糙,作品还不太成熟,缺乏现代性的思辨和深层的批判等等,特别是在思想深度和审美高度上与专业作家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还需要进一步提升。但是,打工文学的许多作品,以真挚的情感表达了对底层命运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关注,真实地反映了亿万打工者在市场经济浪潮中的生活状况、内心追求和精神风貌,提升了当代文学的精神含量,理所当然地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经过二十多年的创作和积累,经过几代打工作家的不懈努力和追求,打工文学已经受到了主流文学的关注。我们期望在受主流文学关注并与之接触的过程中,打工文学的批判力量不要被慢慢驯化或者消失,它应该是一种独立的文学形态,这样才能够与主流文学交流和对话。
① 周思明.打工文学:期待思想与审美的双重飞跃——王十月小说创作论[J].文艺评论,2008,(2):40.
② 蒋述卓.打工文学提出的是新的人文精神[N].中国青年报(打工文学专刊),2007年11月28日第8版.
③ 马超.徘徊在城乡之间——近期农民工题材小说研究[D].北京大学中文系2007年硕士论文.
④ 打工作家群落在宝安崛起[N].中国青年报(打工文学专刊),2007年11月28日第5版.
⑤ 张文娟.生存与灵魂的拷问——王十月底层小说解读[J].贵州民族学院学报,2006,(6):140.
⑥ 张光明.同是打工苦命人,脉脉心随情相依——简评王十月中篇《国家订单》[J]..北大评刊,2008,(2).
⑦ 王十月.白斑马[A].十月,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