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寓言的循环复唱——解读徐小斌小说的隐喻意象
2010-08-15唐春兰成都理工大学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成都610059
□唐春兰(成都理工大学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 成都 610059)
19世纪著名语言学家缪勒(Max Muller)认为,人类语言除非凭借隐喻就不可能表达抽象概念,说古代宗教的全部词汇都是由隐喻构成。自弗洛伊德以来,心理动力学家倾向于将隐喻作为精神分析理论的一部分,视隐喻为表达潜意识驱力的基本机制。而荣格在精神分析学系统中所创立的原型,便是一套特制的隐喻,用以揭示丰富的语言符号和引喻的意义。弗莱从原型批评立场出发,将心理学或人类学意义上的原型移位到了文学领域,把神话与隐喻当作文学批评的利剑,剖析出一系列富有启示力的观点。在他的文学模式观念中,神话居于最高位置;而在他的文学批评观念中,隐喻则被标举为一种核心的研究思维与批评方法。①
由此可见,隐喻不仅是一种表达手段,也是重要的思维手段,是人类体验世界的一种方式。隐喻之用于文学,不仅是写作者在特殊语境中遭遇言意困境时的一种书写策略,也是他们进行终极意义探寻的一条必由之路,是体现人类诗性智慧的一种基本存在方式。
在当代女作家徐小斌的笔下,隐喻成为一种普遍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其作品中所涉及到的神秘文化符号,对东方宗教(如印度教、藏传佛教)、东方神秘主义的兴致,对生命与人性的隐喻式书写,对人的无意识领域的潜心探索,以及与精神分析学、宗教、西方现代派绘画等不同门类的精神贯通,既具有审美价值,又不乏哲学意味和心理学价值,成为当代文学中一种罕见的文化现象。正如戴锦华所说:“阅读徐小斌,因此而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经验。”②
徐小斌的作品大量引用典故、神话、传说,以意象或意象群的反复出现作为隐喻机制的外在表达方式,以对生存寓言的循环复唱作为隐喻本体。隐喻作为一种叙事手段或思维方式,以其对隐喻结构中的喻体与本体之间的异质性强调,构成了喻体与本体之间的审美距离及审美张力,语词与实在之间的不对应、非逻辑、指他性、飘浮感带来了一种含混、歧义性的美,破碎的影像并不指向琐屑的意义,而是综合成一个更大的意义整体。从设计范围与程度上看,徐小斌的小说可分为整体隐喻与局部隐喻两大类,前者如:《密钥的故事》、《迷幻花园》、《蓝毗尼城》、《蜂后》、《黑瀑》、《银盾》等,整部小说的中心框架以某种隐喻的形式展开,有整体隐喻的倾向,后者如:《海火》、《敦煌遗梦》、《羽蛇》等,隐喻仅体现在某一词句、细节中,但由之形成的隐喻意象对整体意象的构造具有重要的作用。
徐小斌的小说多具有半透明的双层结构:表层结构(包括迷宫式设置、语言排比、铺陈、对仗、隐喻的运用)引发读者浅层审美机制的调动;深层结构则借用象征和隐喻,引起读者对现象背后的本质性探究与思考,对当代社会人类生存寓言的深层次思索,激发读者深层审美机制的调动。而隐喻的本体性含义在文本中则是借助意象或意象群的方式传达的。借助喻体意象的多义性阐释,徐小斌为作品中人物的多重人格展现设置了一个迷宫式的环境,为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野设下种种迷障,更增添了文本中的人物与情节的神秘氛围。
一、神话意象群
徐小斌的诸多小说中弥漫着浓厚的宗教神话氛围,以宗教神话的神秘解构着世俗社会人们的物性迷恋与精神沉沦。综观其作品,贯穿其中的两个智者与灵性的意象,给读者留下深刻烙印的,莫过于蛇与女巫的意象了。
蛇的意象。蛇意象在徐小斌的小说文本中隐喻一种亦正亦邪、大胆叛逆、追求自由的精神人格。在中西方的文化传统中,羽蛇是一个有着多重象征意义的意象。在许多神话和民间传说中,蛇代表着邪恶、狡诈、欺骗和诱惑。在《圣经》中,蛇是敢说真话的撒旦,它违抗上帝的命令,诱惑夏娃吃禁果,最终被上帝罚作用肚子行走,并增加女人怀孕的痛苦。从另一方面说,蛇又意味着智慧,一种深入人内心深处的、深刻的智慧。从阴阳的角度来说,蛇表示阴。在古代中国,人们把灵蛇作为圣物,伏羲和女娼的形象就是人首蛇身。神话中常常说到龙或蛇守着洞中宝藏,这宝藏就是那种智慧,那种对人性的洞察。在古太平洋的文化传说中,羽蛇为人类取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为星辰。从这个角度看,羽蛇又象征着一种舍生忘死的献身精神。徐小斌的长篇代表作《羽蛇》中的主人公羽蛇的形象同时具备以上特征:阴性,智慧,反抗权威,具有预言的本领和为真理献身的精神。羽蛇与太阳神鸟金乌、太阳神树若木,以及火神烛龙的关系,构成了她的一生。在文本中,羽蛇隐喻一种与远古神话时代同时并存的精神,一种承载着历史的、精神的、道德的沉重包袱、在罪与罚的心灵忏悔中与世界既成秩序顽强对抗的决绝姿态。然而在这个信仰滑坡、神话不再的时代,羽的存在就像整齐划一的苗圃里一支奇异的有毒的花朵,因其与众不同而注定要被连根拔去。当她被强迫做脑胚叶切除手术之后,她被同化为世俗社会的一员,她所特有的精神消失了,真正的羽也同神话时代一同死去了。羽蛇以她彻底的消失印证着一个事实:一个与整个世界顽强抗衡的孤独的灵魂是注定要被压瘪、注定要断裂的。在这个神话不再的时代,人类正日益摆脱掉其精神的、道德的、历史的沉重包袱,遗忘掉灵魂的拷问,在生命之轻的愉悦中安然度日。所以作家在她小说的题记中写道:“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③这是以一种反抗绝望式的哲学立场面对这个令人费解的世界。小说结尾写到两条白色的蛇冷冷地对视着,这种对视构成了一种冷冷的神秘。这同样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具有多重象征含义的意象,它可能意味着男女两性之间永远的对峙,也可能意味着一种极具杀伤力的母女关系,“他人是我的地狱”的精神意涵,映射出人性深处某种自私、冷漠、对抗的生命本质。
女巫的意象。女巫在诸多的神话传说中曾是阴鸷、恶毒、邪恶的象征,具有主宰人物命运和预知未来的能力,而在徐小斌的小说文本中,女巫意象则隐喻智慧、通灵、具有某种远古灵质的女性,她们的存在隐隐构成与现代文明社会的紧张的对峙关系。徐小斌在《蓝毗尼城》中写到中国南方有一个充满神秘和佛性的罗迦山,罗迦山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一个酷似蓝毗尼花园(释迦牟尼的诞生地)的地方。故事发生的地点便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一个虚拟的却充满某种寓意的地方,一个堕落的充满污秽的蓝毗尼城。那个半人半巫的女人为了有食物保证生命延续,一次次出入肮脏无比的蓝毗尼城,为了保持灵魂的纯净和自由,又宁愿一次次回到荒凉贫瘠的自然中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这里隐喻现代社会一个无法回避的生存悖论:要想在现实世界得到你所想得到的社会地位与财富,就需完全丢掉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神话,直面现实的丑陋与冷酷,而要保持精神世界的自由,就需在繁华世界中承受难以忍耐的寂寞与饥寒交迫。而《蓝毗尼城》中的女人却可以游刃有余于物质与精神之间,像希腊神话中的两头蛇一样,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前进。她是自由的,理性的,一个野性勃勃地可以彻底主宰自己命运的全能人物。小说《蜂后》勾画了一个沉湎于自己的痛苦和梦想的凄美绝艳的女人,她仿佛是一个女妖,与她所饲养的蜜蜂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可言传的默契,蜜蜂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她则携着她饲养的蜜蜂或者乌鸦款款而行,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隐喻意象。在本文中,蜂后被赋予了复仇女神的含义。她在地下室保存着小外孙紫色的尸体,伺机寻找那个让她女儿不婚而孕生下这个紫色死婴的男人,最终她饲养的毒蜂蜇死了那个她认为是仇人的男人。这是徐小斌小说中女人对男人复仇唯一成功的个例,然而却好像是一场误杀。女性无论如何强大,她始终是有限的,受抑制的,在这个菲勒斯中心的社会,她是孤独无援的,她的抗争以自绝式的惨烈而触目惊心。《羽蛇》中的羽在现实世界中作为一个超然的游离的存在,在某些方面却表现出一种凡人不及的通巫能力。她具有对即将发生的事件的敏锐的预测力,能够自由地出入前生与今世,在艺术、医学等领域有着非同寻常的灵性与创造力。在金乌为她举办的“月亮画展”中,她那些惊世骇俗的作品表现出其精神领域的内在真实:那些喧嚣的、不和谐的、狞厉夸张的色彩反映着无意识深处颇具暴力倾向的冲突之美:善与恶、美与丑、生与死之间的纠缠与撕裂。在这里,色彩等于情感,外部经验的物体被来自于内心的情绪所取代。作为艺术家的羽具有透视人类灵魂的通灵性,她以超越于世俗世界的全能视角,以图画的形式表现出一个潜藏着无意识心理的意识的世界。图画作为无意识世界的外在传达形式,隐喻一个思想的智者对现代人复杂的精神生存状况的理解,以及对一个价值多元时代不同精神立场间的冲突性描绘。
二、自然意象群
徐小斌认为,自然界与人的精神世界有着神秘的默契。人原本是自然界的生灵,却因为掌握了现代科技的武器,而背离了自然界。自然意象是神秘的,是女性原型记忆与想象的载体,折射出女性潜意识深处的本能欲求或理想化人格。
湖、泉的意象
湖、泉意象在徐小斌的小说文本中多隐喻死亡。《羽蛇》中反复出现的湖的意象,以及湖底那只生着黑色羽毛的巨大的蚌,意味着羽的无意识底层时时面临着死的本能的诱惑。在现实中受尽无爱的折磨、处处不讨人喜欢的性格怪异的羽,对死亡有一种本能的欲求,数次濒临死亡的经历更使她对死亡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无意识底层,蚌神秘地开启、闭合,引诱着羽逃进蚌中寻求庇护的渴望。因为对她来说,现实社会充斥着恐惧和压抑心灵的种种迫力,逃离这种恐惧与迫力,取得一种梦想中的安全与温暖是她本能的愿望。而死亡正意味着这样一种解脱方式和一个安全、温暖的归宿。《迷幻花园》中被怡和芬用来洗过身体而变得年轻美貌的泉水也渗透了死亡的意味。因为重新变得年轻美貌以获取金(《迷幻花园》中的男主人公)的好感是以只剩下十年的生命为代价的。这神奇的泉水对怡和芬来说充满着诱惑与死亡的气息。明明知道死亡与生命是一对悖论,却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个死亡之泉,而这一切的付出不过是为了一个没有灵魂的龌龊的男人,其内含的悲剧意蕴则更加强烈。
鱼、鸟的意象
徐小斌的小说文本中多次出现的鱼、鸟意象隐喻性爱、自由和梦想。鱼、鸟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中,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诗经》中关于鱼和鸟的描写潜藏着生殖崇拜的密码,暗含着自然与文化的神秘联系。在原始文化的释义里,鱼、鸟代表性爱。鸟是男根崇拜的象征物,鱼则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鸟、鱼纹并存或者鸟啄鱼、鸟衔鱼的纹样则为男女性结合的象征。而在另外一些场合,鱼常常隐喻人的潜意识的直觉。徐小斌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鱼、鸟意象多表示性感、神秘、具有某种原始风味的女性,隐喻作品中的人物潜意识对性的崇拜与渴求,引申一步也可以理解为备受压抑的现代人对自由奔放的生命形态的向往。《这是一片银色的海滩》中的乔丁丁常常梦到自己被一只白色的飞鸟引导着飞向彼岸,隐喻她对理想男性和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双鱼星座》以双鱼星座隐喻女性生命中最性感、最神秘、一味耽于爱情幻想的那部分特质。《密钥的故事》写一个男孩在童年时梦到一个妖怪样的赤裸的女人,女人的胸脯和腹部纹着鱼和鸟类图案的刺青,线条古怪,很像上古时代的象形文字,这使男孩终生难以释怀,以至于到了青年时代感到周围所有的女性都寡淡无味,这个纹着鱼鸟类图案刺青的女人其实是性的代码,隐喻男人理想中那个生命力充沛的、妖娆的性感女性。《美术馆》中展厅内不规则的贴砖像风筝或者飞镖,在大厅拐角处变成了鱼或者鸟的形状,鱼和鸟通过风筝与飞镖的图形进行转换,在转换的过程中,一个图形映入另一个图形——这些鱼、鸟的变体传达出作者对两性关系不同表现形态的困惑,也传达出一个勘破世情的女性智者对两性关系的本质性认知与确认。
弧光、海火的意象
弧光、海火的意象在徐小斌的小说文本中隐喻美丽辉煌的理想之光。在《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中,徐小斌写了一个被世俗视为精神病患者的少女,她拼命挣脱,想获得常轨之外的尝试,挣脱的结果是落入了冰河;然而上天给了她补偿,就在她落入冰河的瞬间,她看见了弧光——那象征着全部生命意义的美丽和辉煌。同样的隐喻也出现在徐小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海火》中。海生物在交配时呈现最美丽最明亮的色彩和形态,在所有条件都具备的时候,就会形成一种罕见的异常壮丽的“海火”景观,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然后,海生物们便都悲壮地死去了。海火过后整个海面都是死去的浮游生物。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隐喻。所以当郗小雪和方达相携走向大海的时候,海火出现了。这里隐喻有着自觉意识的现代人在渐渐被物欲异化的同时,精神世界里依然保存着悲壮的“夸父追日”式的理想主义情结,并以生命的代价与这个世界普遍认可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念作拼死抗争。
徐小斌在创作中常常是超越了人间视点的,她以她的智慧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这些故事既是现实的隐喻,又是生存寓言的循环复唱,现实规则的残酷渗透在故事的每个情节之中。在编织的过程中,她的视点是超越于故事的神秘性之上的。徐小斌以俯视的目光透视人世间的悲欢,目光中透着无限的悲悯,正如她自己所说,“在神秘的晕眩背后,是悲哀,是对于整个人性、人生的悲哀。”④
① 李凤亮.隐喻:修辞概念与诗性精神[J].中国比较文学,2004,(3):145-146.
② 戴锦华.自我缠绕的迷幻花园——阅读徐小斌[J].当代作家评论,1999,(1):47.
③ 徐小斌.迷园[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5.
④ 徐小斌.遇难航程中的飨宴[J].文学自由谈,1997,(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