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硝烟中的牺牲与爱情——丁玲《重逢》赏析
2010-08-15贾冀川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贾冀川 顾 瑜(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在卷帙浩繁的解放区戏剧中,创作于1937年8月的独幕剧《重逢》具有特别的意义,它不仅是丁玲到解放区后创作的第一个剧本,也是抗战爆发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出现的第一个剧本。在距抗战爆发七十多年后的今天重读《重逢》,作品中所表现的慷慨赴死的牺牲精神与真挚动人的爱情故事仍让人动容。
一
《重逢》讲述了抗日青年直面抗战的残酷。十九岁的抗日青年白兰不幸被俘,并目睹了战友张大山、王光仁、齐新一个个牺牲。日特务部队长山本看上年轻貌美的白兰,想要强占她,白兰不从,山本就命令情报科长马达明前来劝降。就这样在日本鬼子的特科密室,一对一年多音讯断绝的恋人意外重逢。白兰认为前来向她诱降的担任了日本情报科科长的男友马达明投降做了汉奸,因而愤怒地用刀刺入了马达明的身体,马达明临终前说出真相,原来他是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的自己人,他仍然深爱着白兰。白兰追悔莫及,只能含泪在马达明指引下带着马达明搜集的情报逃出敌营,而马达明却倒在了血泊之中,重逢即成永诀。
剧中唯一的女性白兰无疑是塑造得最丰满、最鲜明的形象了。白兰是直接出场,她的第一句台词“我不能再留在这儿了,我要离开,我一定要逃走”,就让我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在被俘后的不甘与焦虑。当白兰看到自己的战友时,她“急跃至”三个战友面前,“热泪迸流,用力握住王光仁、齐新,眼望张大山”,又让我们看身处绝地时同志间的真诚情谊。而当白兰被齐新等人怀疑,她敏感而愤激地说道:“难道我白兰是那样无耻,甘心做亡国奴的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白兰内心被冤屈的痛苦一览无余。白兰的身份并没有被敌人发现,战友极力劝说她假装投降敌人,继续为革命奋斗,白兰从“该死!亏你想到,我不能做”的决绝,到“我……我做不了”的犹豫,到回答山本时“我不懂,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什么反日分子”的勉强应承,再到战友的牺牲后“我要听你们的,我一定留在这里,我要设法,我要试一试,我可以的”的彻底转变,这种语气态度的渐变让我们感受到白兰内心深处痛苦的演变历程。白兰刚见到马达明时,她“骇急,苦痛万分,手起痉挛”,马达明劝她时,她“踅至马达明前昂首直立”,说:“够了!科长!”她的愤怒和蔑视表露得淋漓尽致。当白兰知道自己杀错人后,她“疯狂地扑到马达明身边抚他”,哭着说道:“天啊!我做了什么事了,我怎么这样糊涂,我真该死!”其痛悔之情让人唏嘘不已。白兰最后在马达明的劝告下离开了,她说:“达明,我听你的,我走了,你保重!你相信我,我这一生都把我最可爱的心献给你,爱你。”白兰的坚强和真挚爱情不禁令人热泪潸潸。整部作品表现了白兰从一个女孩到成为一名战士的成长过程,其丰富、复杂、细腻的心理变化使白兰的生动形象跃然纸上。
白兰其实就是丁玲的化身。1936年11月,丁玲在结束三年囚禁后辗转来到陕北革命根据地,毛泽东热情地赠予这位杨开慧中学的同学《临江仙》词一首:“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①并任命她担任西北战地服务的主任,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给予丁玲的真诚欢迎使丁玲深受鼓舞,她对革命、对抗战可以用痴迷来形容,于是把全身心的热情和全部的才华都倾覆在作品中,《重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因此,白兰身上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爱国情怀、为国家民族慷慨赴死的牺牲精神显然是丁玲现实心态的真实再现。从题材上来看,《重逢》的“战争加爱情”的故事内核,显然是20世纪30年代前后十分流行的“革命加恋爱”模式的延续,白兰性格中所显露出的知识分子女性的敏感细致的情感和易于冲动、忠于爱情的少女情愫,可以说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失败爱情的丁玲对自己心目中理想爱情的精心描绘。丁玲曾说过,《重逢》“完全是一部知识分子的戏”②。如果是在和平环境下的话,十九岁的白兰应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享受家庭的温馨,应当是学校的学生享受读书的快乐,应当有爱她的男友享受爱情的幸福与甜蜜,可是抗战将她推到时代的洪流之中,她肩负起特定历史时期女性的责任,显示出了女性的价值,而这也正是丁玲努力要赋予她笔下女性的,“丁玲一生都以女性的姿态在自己的作品中探索中国女性的生存、地位、价值等问题。”③
白兰之外的男性角色尽管都着墨不多,但在形象上却也不失鲜明与生动。张大山、王光仁、齐新被俘后,开始表现出对白兰是否叛变的怀疑,后来为保存抗日力量计劝白兰假投降,接着不顾身处绝地与日寇进行殊死的搏斗,最后在敌人的枪口下壮烈牺牲,这一系列行动表明了他们对抗日救亡的坚定信念和为国家民族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高贵品质。马达明是潜入日寇内部并取得敌人信任的我方谍报人员,特殊的身份和环境使他只能在昔日恋人面前欲言又止,被误解的痛苦直到白兰用刀刺入他的身体那一刻才得到解脱,他尽管身受重伤却终于可以并且说出了真相。王光仁、张大山、齐新、马达明等人都不是戴着脸谱的革命者,而是有血有肉的“这一个”民族英雄,他们慷慨赴死的革命气节感染着每一个读者。
《重逢》的语言平实而质朴,口语化比较强,情感表达率直充沛,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譬如白兰开场时的独白:“我,我算完了,我死,多死我一个,有什么关系呢!我,我可真完了,我死,多死我一个,不要紧,只是……他们,同志们还在等我的回信。而且……该会有些警惕吧……”这段独白断断续续,字词重复,表面看来缺乏逻辑性,却是真实的被捕革命者的口语,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平实而生动,从而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白兰被捕后的焦虑紧张的心境。在戏剧结构方面,《重逢》充分运用了误会、发现、突转等经典的戏剧技巧。担任敌人情报科长的马达明出场后,作品很好地渲染了白兰对马达明的误会。尽管马达明多次暗示,但刚刚直面战友之死的白兰义愤填膺,很自然将他视为汉奸,并时时准备用刀杀死他。当马达明被白兰刺伤说出真相后,白兰发现自己误杀了战友和恋人,剧情立即发生突转,白兰悔恨不已,与马达明接吻重归于好,并在马达明的帮助下很不情愿地逃走了。通过这些戏剧技巧,剧作很好地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同时使戏剧情节达到了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效果。
二
《重逢》创作出来后,随着西北战地服务团在各地演出,“《重逢》在延安、山西、西安都上演过,后来发表在《七月》上”④,甚至被译成英文,在印度演出过。《重逢》的演出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战争硝烟中的牺牲与爱情令人心碎亦令人激情澎湃,激励着广大热血青年们冲上抗日的战场。但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随着文艺政策的转向,《重逢》渐渐被遗忘了,直到新时期开始,《重逢》才重新被发现,其艺术价值也开始渐渐重新得到肯定。
从《重逢》创作完成到今天已经七十多年了,这部短短十几页、仅仅几千字的独幕剧犹如生长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株文弱但坚强的山花,一直默默地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令一代代读者为之陶醉。
该文是作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解放区戏剧文学研究07CZW034”的阶段性成果,同时也得到江苏省“青蓝工程”的支持
① 李向东、王增如编:《丁玲年谱长编(1904—1986)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页。
② 丁玲:《从临汾寄到武汉》,见《丁玲集外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7页。
③ 黄玉蓉:《丁玲女性意识的演变轨迹》,见《深圳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
④ 丁玲:《我与戏剧(代序)》,见《丁玲戏剧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4月第1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