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季刚先生文选学成就述论——以《文选平点》为中心
2010-08-15王书才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王书才(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黄侃(字季刚)先生的《文选平点》①,是近代选学研究发展史上一部重要的著作。其书所涉内容博赡,包括校勘、训诂、考据,还有一般意义上的评点,本文试论其中三个方面,即(1)《文选》正文与注文撰者辨伪;(2)评点揭示篇旨隐意,嗜言文章讽谏;(3)借助评点以议论抒情,畅言文学、哲学,分述于下。
一、《文选》正文与注文撰者辨伪
《文选》一书收载诗文辞赋七百多篇,牵涉到一些正文作者的辨伪问题,这些篇目有《长门赋》(司马相如)、《怨歌行》(班婕妤)、苏李诗、《答苏武书》(李陵)、《与嵇茂齐书》(赵至)、《毛诗序》(子夏)、《尚书序》(孔安国)等。对此,黄季刚几乎每篇均有所论,其依据或从风格切入,如论《尚书序》作者当为魏晋学人,或者可能是王肃之流:“此与《家语序》文体相似,今世排古文者谓之俗,则又非也。文体沿建安以来之制。”其例证例举丰富:“‘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此二句不似西汉。《匡谬正俗》称,晋宋时书皆云‘惧览者之不一’,《史通·自叙篇》同。‘以阐大猷’,此亦不似西汉。‘于是遂研精覃思’至‘庶几有补于将来’,此皆不似西汉。”再如论《答苏武书》,先进一步证实其乃伪作:“取《汉书·苏武传》读之,便知此书之伪,较然明白。”李陵降敌于苏武使北之后第二年,在汉时俱为侍中,无话不谈,彼此了解甚深,李陵又曾面晤苏武,言谈甚多,可李陵与苏武书信却喋喋不休叙述自己如何与匈奴交战,如何无奈降敌等事。如此行文,何焯已经初步从内容上揭其伪迹:“似亦建安才人之作,若西京断乎无是。即自从初降一段,便似子卿从未悉其降北后事者,其为托何疑。”②黄季刚进一步从风格上推断作伪者当为建安时代人,有可能是陈琳,绝不可能是齐梁诸家:“正殆建安以后人所为,而尤类陈孔璋,以其健而微伤繁富也。刘知几以为齐梁人作,则非也。”又为何说加以补证,云:“‘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至‘故陵不免耳’,似又子卿不悉此等行事者,此段即从子长《报任安书》中一段化出,少卿岂能见子长书耶?‘闻子之归’至‘陵复何望哉’,此上官桀之意,李少卿安得闻之。”文中称武帝为先帝,拟书口气已在武帝卒后,昭帝初立,霍光辅政之时,距离苏武使北、李陵降敌已经二三十年,实在没有必要陈述前事,苏武体念旧情,必不至于写信邀请李陵南归。
左思《三都赋》名震千古,其序文、注文亦丰赡充实,且皆为晋代大家为之:皇甫谧为之《序》,刘逵注《蜀都赋》和《吴都赋》,张载注《魏都赋》。对此,晋宋时人所撰《左思别传》揭穿了左思作伪造名伎俩,言序文与注文皆出太冲之手,托名人以行世耳:“思造张载问岷蜀事,交接亦疏。皇甫谧西州高士,挚仲治宿儒知名,非思伦匹。刘渊林、卫伯舆并早终,皆不为思赋序注也。凡诸注解,皆思自为,欲重其文,故假时人名姓也。”③对此清代王士祯指此为怨家所诬:“太冲《三都赋》,自是接迹扬马,乃云假诸人为重,何其陋耶?且西晋诗气体高妙,自刘越石而外,岂复有太冲之比?《别传》不知何人所作,定出怨谤之口,不足信也。太冲,吾乡临淄人。”④王士祯为乡贤扬名之心甚切,殊不知在晋代当时,左思实在名微言轻,较之陆机兄弟、二潘叔侄,成名迟晚,备受轻视,观陆机闻其欲作《三都赋》讥其为伧父,期以之覆瓮,可得一二真相。左思急于成名之心,《咏史诗》班班可证,所以自造序注,假之名宿,亦在情理之间。黄季刚先肯定《三都赋》注皆出于左手:“《左思别传》称,注解皆思自为,今细核之,良信。”又从注里细加探微,发掘出许多作者自以为苦心经营,唯恐后学容易淡然滑过,所以特意指出文心之语句,以论证《别传》之不诬。如“西逾金堤,东越玉津,朔别期晦,匪日匪旬”注云:“金堤在岷山都安县西,堤有左右口,当成都西也。壁玉津在犍为之东北,当成都之东也。扬雄《羽猎赋》前曰‘邪界虞渊’,后曰‘浮彭蠡’;张衡《羽猎赋》前曰‘逐息昆仑’,后曰‘劳许公于箕隅’,道里辽迥,非一日所游。金堤玉津,东西分行,所欲经营,亦非一所,其间悠远,故曰‘朔别晦期’也。若云一月之中,乃能周遍,不以旬日者也。” 黄季刚云“:观此一节,是太冲自注之铁证。使他人为之,安能得其用心如此之微乎?”左思逞强好胜,迫切与前代赋家一争高下的心态,在注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又如“虽有石林之,请攘臂而靡之;虽有雄虺之九首,将抗足而之。”注云:“虽有石林、虽有雄虺者张诞之云,非必临时所遇。”黄侃云“:此又自注也。正无异自驳其非《长杨》之言。”注文的语气与正文的语气前后恰相衔接,如非一人为之,怎么会有注家屡屡如此真切地津津乐道作者撰文时用心所在之言?
当今学者考辨《三都赋》序文与注文实际作者时,常常旁征博引以明《左思别传》不可靠,断言仍然以皇甫谧、刘逵、张载为序、注的真正撰者,对于黄季刚先生所据反证不置一词,大是憾事。要之,黄季刚先生所疑诸例,在考证左思赋的注、序作者问题时,是绕不过去的。
二、评点揭示篇旨隐意,嗜言文章讽谏
《文选》许多篇章的写作缘由自古迄今仍无一致令人信服的结论,对此黄季刚也斟酌百家之说,纵观其人其文,倡导其一家之言。
西晋初年,陆机兄弟北上入洛,权贵贾谧让潘岳代自己撰诗一首赠与陆机,后被选入《文选》(卷二十四),题目为《为贾谧作赠陆机》,陆机随即复诗一篇,即《答贾长渊》。何焯谓陆诗“济同以和”句隐含讥刺:“时谧多无礼于太子‘,和同’之语盖有刺也。“”‘吴实龙飞’,曰‘龙飞’,则非伪也。曰‘改献’,为故主讳衔璧之。”黄季刚为何说补充云:“细为绎赠诗,始知此诗兀傲风刺,兼而有之,未识贾谧喻其旨否。”之所以陆机如此回应贾诗,缘于贾谧赠诗多有侮慢陆机人格之言,如述及孙权建立政权一节,云“:南吴伊何,僭号称王。”述及孙皓降晋,云“:伪孙衔璧,奉土归疆。”处处贬抑孙氏政权的合法性。最后又以教训口气云“:欲崇其高,必重其层。立德之柄,莫匪安恒。在南称甘,度北则橙。崇子锋颖,不颓不崩。”对此,陆机颇为敏感。《世说新语·方正》曾记载卢志直呼其父祖之名,致令陆机大为光火、当面反唇相讥一事,所以陆机在此诗里以兀傲不驯态度予以回复,也是很自然的。例如贾谧诗言孙吴乃伪政权,陆机诗偏为孙吴赞颂,渲染其立国正大,有功于王室黎民“:雄臣驰骛,义夫赴节。释位挥戈,言谋王室。王室之乱,靡邦不泯。如彼坠景,曾不可振。乃眷三哲,俾斯民。启土绥难,改物承天。爰兹有魏,即宫天邑。吴实龙飞,刘亦岳立。”对东吴的灭亡与降晋,也巧加讳语“:陈留归蕃,我皇登禅;庸岷稽颡,三江改献。”最后又以自勉对应贾谧的训告,颇显自尊。陆机的《辨亡论》也是如此。黄季刚言其“上篇主颂诸主,下篇扬其先公,而皆致暗咎归命之意。”文中“元首虽病,股肱犹存”二语,黄季刚评云“:暗咎归命(孙皓)而仍不明言。”陆机“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异也”句评云:“初无深责归命之辞,文特忠厚。”均着眼于陆机自我矜持的性格,故而即使是对于故国的昏乱之君也不忍斥言。
黄季刚认为《文选》作家,饱受经学浸染熏陶,所以文章往往富含讽谏内容,需要深入反复诵读仔细体会,才不致误解作者创作时的苦心。所以他每每指点辞赋和杂文间比兴暗讽之意以提起读者重视。
他以《甘泉赋》为例,提醒道,作品中的托讽如果不予明示,后人往往就会看作不关疼痒的敷衍陈语含糊而过“:‘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袭室与倾宫兮,若登高眇远,亡国肃乎临渊。’《汉书·扬雄传》自以为托讽在此,使不自言,亦寻常比况语耳。故曰,比易解,兴难知,由此也。”如《七发》篇,古人或以为讽劝梁怀王,或以为讽劝吴王刘濞,总之都是警戒其勃勃野心必致招灾惹祸,此赋歌曰“:麦秀蕲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 黄季刚云“:此以麦秀托讽也。”言“麦秀”一词的来源关乎着整篇主旨,在提示着诸侯王如放纵野心不止,必致亡国灭家。其他篇章诸如《子虚赋》本戒梁王、《上林赋》本戒武帝、《登徒子好色赋》与《神女赋》本戒楚襄王、吴质《答临淄侯书》乃风谏曹植、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和《封禅文》、东方朔《非有先生论》皆以隐藉语句劝谏武帝,王褒《四子讲德论》主意也在讽谏汉宣帝。班固《典引》,也是“讽汉以制作也”。
这样的评语,实际上是在否定前人把这些文章看作是媚上之作的意见,因为黄季刚主张对前人文章不可妄加评论,即使其文显有疵病,也当讲究一个“恕”字,不能抓住古人一字一句失误,肆口诬蔑,而错解前人创作意图更容易误会古代先贤,所以更要慎重对待。
三、借助评点以议论抒情,畅言文学、哲学
黄季刚先生非埋首故纸之学者,往往对世间万象多有感触,倾吐于《文选平点》之间,举一反三,骤读之惊骇心魄。细思之妥帖难移,启迪后学匪浅。
黄氏谈文学时言中国古代文学史有两大伟人,一是创立声律论的沈约,一是倡导文学复古的苏绰:“骈文律诗小词曲子皆自声律论出者也。陈张李杜之诗,韩柳李孙之文,皆自复古论出者也。工拙之数,不系于此,纷纷争论,只在形貌间耳。”(《宋书·谢灵运传论》评)
又强调文章要得体。黄季刚精于《文心雕龙》,于其文体论等说,烂熟如数家珍,故而对《文选》不合文体之篇章语句特别敏感。如哀策文,刘勰倡言当情感悲切、行文质朴,并且要讲究上下君臣之别,即古人所谓“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文心雕龙·情采》),而南朝哀类文章往往为文而文,哀而不敬,不顾文章之体,此所谓讹而新也,对此黄季刚颇为不满,如贬斥谢齐敬皇后哀策文》“回塘寂其已暮兮,东川澹而不流”一节:“此等语殊失体,虽哀而不恭。”又批评《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抚存悼亡,感今怀昔”:“此八字固缠绵凄怆,而与上文不接,盖斯言惟文帝自述可言耳,不可施于储嗣列辟也。”最不可让其容忍的是谢庄的《宋孝武宣贵妃诔》,所悼宣贵妃乃宋孝武皇帝刘骏(字休龙)之堂妹,刘骏杀其叔父,抄其全家,以其女儿入宫,既然有如此乱伦事体之背景,文章绝不能取以入《选》“:其事干犯人伦,诔纵能佳,亦不宜取也。”何况此文缺乏庄严肃穆气氛,黄季刚指出“其辞曰‘玄丘烟,瑶台降芬’,起即不庄,可见方丈仙人出渺茫也。‘移气朔兮变罗纨,白露凝兮岁将阑,庭树惊兮中帷响,金暧兮玉座寒,纯孝擗其俱毁,共气摧其同栾’“,诔词变调,不可为式。”均不是诔文所当有的行文风格。黄季刚认为文章要讲究伦理,讲究道德,议论要平心静气,不能肆口骂人,所以《辨命论》“是使浑敦杌踵武于云台之上,仲容庭坚耕耘于岩石之下”一节,他认为写得不好,因为“此则肆詈,非文德也”。
既然倡言复古,那么古人极其看重的君臣大义如何评价是无法回避的,黄季刚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首先对此肯定如古,对身为权贵出仕二朝的褚渊和王俭深为不满,“渊、俭同为宋婿,同作齐臣,语关废兴,曾无赧怍,异已!”但是如果不是朝廷顾命大员,又是华夏内部的改朝换代,则不必拘于君臣之义而死抱着前代君王牌位,出仕新朝也是无可谴责的。在他看来,如对前代多受谩骂的扬雄,宽恕待之是应该的:“以是(事王莽)责子云,则卓茂明德、窦融功臣、张纯通侯,皆有仕莽之嫌,何止区区一郎吏乎?”(《剧秦美新》评)但是投降敌寇,无耻地仕于强虏是绝对不可容忍的“:惟置身虏廷,若李陵卫律之辈,乃真罪通于天耳。”(《陈情事表》)如果外敌入侵时,刘孝标的选择是可敬佩的“:假使孝标生于郄特爱新之世,惟有蹈东海而死耳”(《辨命论》),此黄季刚先生借以明志耶?也即君臣之义虽不可固执,可以仕于华夏其他政权,但决不能出仕外寇。针对近代外寇侵凌之局势,黄季刚先生此言真是既清醒又崇高。
黄季刚之师刘师培生前亦喜《文选》,曾着数篇论文,主张“定命说”以回应《文选》里的李萧远《运命论》和刘孝标《辨命论》。对此论题,黄季刚兴趣亦颇为浓厚,他认为“定命论”等将自身个人遭际推之于命运的颠簸,仍然是心怀愤激的表现,还不够旷达放逸,所以他持“偶然论”,自觉胜于前人诸说而与王充保持了一致“:自来言命之篇,皆寄其不遇之感,斤斤然论命之有无于作者之前,必为所笑。王仲任但言偶会,而不言天命,岂不卓尔特立哉。”(《运命论》评)所以不但相术符命均属虚夸无实之谬说,即使班彪的《王命论》只是黔驴技穷用来吓唬英雄的精制谎言。历代帝王一为天子往往追溯其祖乃三皇五帝,黄季刚嘲笑道“:凡在华夏,孰不本帝系哉?自曹马以来,有何德而登大位。赵朱之世,亦复久长。至于沸唇辫发之流,亦据赤县和羹之地。如曰有命,一何谬乎?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此言得之矣。”(《王命论》评)三皇五帝为中华始祖,是人皆能攀附为先祖,无足为奇,也无足为贵。
既然人类个体对自身命运无可奈何,最理智的处世办法是尽人事、任自然。所以仁人志士最当“保爱年华”(《辨命论》评)。近代以来,文士与学者分野更加清晰,黄季刚自身定位为何呢?从他评点曹丕《与吴质书》数语可得其端倪:“文之繁简隐显,百状千名,所最忌者弱耳。有毕世劬劳,熟谙文律而文反不显者,大抵由于斯,至于理非精到,文不师古,乃有后世之名,为流俗所附者,亦其气强之至也。然气之强弱不可强为。学之精粗,可以尽力。吾侪亦为所可为而已。”此乃畅言文、学之异,才、学之选择。有才为文,有力则为学。为文不是为学者的首要选择。既然为学,就要有学者的人格和学格,绝不能曲学阿世,黄季刚的宣言就是这样的“:学术兴废,亦各有时,惟君子能不。”(《演连珠》第三十四首评)者,依违随人,没有主见,如果既没有独立的精神,又没有独立的思想,实际上等于是学界的乡愿。
总之,一部《文选平点》,既为学而作,更为时而作,黄季刚先生其意远矣。
① 黄侃:《文选平点》(重辑本),中华书局,2006年版。其书顺序全依《文选》卷次,故而此文所引仅注出篇名,不再注其卷次与页码,以避冗繁。
② [清]何焯撰,程高维点校:《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55页。
③ [刘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文学》第68条刘孝标注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47页。
④ [清]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6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