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论诗的杰作
——欣赏林庚先生的《唐诗综论》
2010-08-15日本邓芳
/[日本]邓芳
诗人论诗的杰作
——欣赏林庚先生的《唐诗综论》
/[日本]邓芳
林庚先生的《唐诗综论》一直让我景仰。就学术价值而言,《唐诗综论》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歌研究著作之一,其中诸如盛唐气象的概括,盛唐气象与建安风骨的联系,诗赋消长的现象,唐诗语言的诗化,古体、律诗、绝句等诗歌体裁在唐诗高潮中的地位,李白的布衣感等等很多论点,都是由林庚先生首次提出的。并且直到今天,尽管唐诗研究者们的讨论进一步深入和细致,但许多基本论点都未超出林庚先生所谈的范围;而就行文风格而言,其精美文字中洋溢的诗心与热情,蓬勃的青春朝气,使任何一个普通读者在阅读时都很易对唐诗生出由衷的喜爱。诗歌研究者中富有才智的不乏其人,然而能在学问里灌注一种诗人的特质,将学术文章写得美不胜收,让读者长学问、移情操、动心性的,却是凤毛麟角。有着诗人与学者双重身份的林庚先生,其《唐诗综论》堪称诗歌研究的卓越代表。
分析诗歌:新鲜的感受力与一针见血的表达
林庚先生对诗歌的分析往往简明扼要又直指要害。对于一首好诗,林先生往往只需一两句话就能说明其好处在哪里,能迅速抓住诗歌的本质。例如对孟浩然的《春晓》,林先生说:“一种雨过天晴的新鲜感受,把落花的淡淡哀愁冲洗得何等纯净!”①对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他说:“到处都是一片富有生机的春色,到处都有新鲜的绿意,这绿意变为空气,化为细雨,构成了王维诗歌的总体气氛。”②这样的精辟论断在《唐诗综论》中随处可见,读者往往能通过林先生的一两句话就领略到一首诗的精髓和光彩。
林庚先生写诗,注重“用最原始的语言捕捉生活中最直接的感受”③。林先生读诗,讲的也是一种新鲜的感受:“新鲜是对于它(唐诗)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仿佛每次通过这首诗,自己又一次感到是在重新认识着世界。”④这种对新鲜感的捕捉和敏感正是诗人论诗的特色。林先生喜欢青色、绿色。在《青与绿》《青青子衿》《青青河畔草》《春晚绿野秀》《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等文中,林庚先生对青和绿有独到的见解。比如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从《毛传》开始便对“青青子衿”无法做出贴切合理的解释。林先生说:“子衿是一首恋歌……青所代表的乃是一个颜色的单纯。青的永恒与宁静,使得一切流动的变化都获得停留与凭借……我们称赞一个人曰‘年青’,我们称那可喜的时间曰‘青春’,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上我们借着刹那以会永久,然则对于那心爱的人儿,因此赞美他说‘青青子衿’、‘青青子佩’,又何必真是穿青领之衣,佩青色之玉呢?”⑤这种“不求甚解”的解说在通达圆融中满含着美丽的人情与诗情。其实在诗歌研究中,尤其是对直接材料较少的古诗的理解上,是有许多空白处需要靠研究者来填补的,要解得通、解得切、解得美,不仅需要有学者的才识,还需要直感、妙悟和想象力。能以这份诗人的悟性讲诗,赋予这首几千年前的诗以青春的情怀,这就是林庚先生的独特之处。这样的精彩之处在《唐诗综论》中随处可见。正如葛晓音先生所言:“林先生研究唐诗……善于将自己富有诗人气质的特有的艺术敏感,运用于对作品的具体分析之中,这种分析往往能参透深邃的艺术哲理,使读者品味再三,仍觉余味不尽。”⑥
在林先生用诗人的直感与性情讲诗的同时,他并没有随意地在诗歌中强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想,而是暗含着他对艺术规律的透彻理解和灵活把握,并且能运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林先生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南山是陶渊明生活中朝夕与共的,看一眼不过是家常便饭,但今天的南山是不待看而来了,倏然映入眼帘,不期然地面对面,仿佛如同初次的相会,因而别有天地。”在此基础上,林先生又分析了几句唐诗以互证。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山本来就在那里,本来也是青的。但似乎在曲声完了时,这山峰才宛然在目,让人觉得格外的青”。又如“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是“山水本来就是绿的……但在这‘欸乃一声’中,这绿色仿佛就第一次在我们的感觉中出现,绿得不同寻常”。再如“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则是“四周都沉浸在音乐声中,忽然琵琶声收了,这才发现一轮明月在波心荡漾,这时候的印象乃是最新鲜的”⑦。这些论述里其实暗含了艺术将习惯性的日常生活感觉“陌生化”,恢复人们的新鲜感受这一原理,并生动贴切地说明了诗歌语言的飞跃性所带来的艺术效果。正因为对艺术规律有独到的把握和理解,林先生讲诗才会如此灵动飞扬而又明晰妥帖,融诗人的神采和学者的才识为一体。
以诗人之才论诗的,在20世纪当推闻一多和林庚先生二人。在新诗的写作中,闻先生可以说是林先生的老师⑧,但在对古诗的研究上,笔者认为林庚先生要更胜一筹。同样是注重以诗人的妙悟和灵性论诗,才情逼人的闻一多在讲诗中就难免有过度发挥和主观臆断⑨。例如闻先生与林先生都谈孟浩然,闻先生谈得很美“: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⑩美则美矣,却有些玄虚无当。而林庚先生的论述是这样的“:孟浩然大部分诗作都集中在隐逸一类的主题与五律的体裁上,一种谨严洗练的风格,往往给人以更深的孤独感。他的冷峭之中有时甚至于是激切的……孟浩然的风格正是在表面的幽静中注入了深深的不平。”11可谓清晰质朴,深入浅出。尤其是先生讲“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两句“:通过那青山的顾盼,通过那绿树的怀抱,对于这个村落,我们将感到多么亲热啊,仿佛我们早该认识它们了。”12讲得很有诗情,却并不是自己兴之所至的随意发挥,可见诗人论诗的个人发挥也有限度问题,林庚先生在诗歌的分析中称得上将才智与诗情达成了统一。
探索规律:大胆的结论与理性的推断
林庚先生在诗歌规律的探索上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首先体现在林先生以诗人的才性对诗歌独到精辟的见解上。比如对于诗歌语言的问题,林先生以敏锐的诗心把我们容易忽略的字眼讲得分外有味道。如“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另有异文“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林先生认为“明年”要更好,“显然,这里的‘明’字是有意这样用的,而唐诗浑朴天真,所以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明年’,明明是来年,而无意间有了明亮的感觉照眼而过,这便是诗中的不可尽说之处……而‘年年’二字它原是一个流水的感觉,李商隐诗‘年年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它是说明时间的,而‘明’字则似乎是反时间的,岁月原如流水,而‘明’字却让它出现在一个照眼的感觉上。这便是诗歌语言的魅力,仿佛那春草就将绿得透明了”13。这一论断显然是大胆的,却说明了诗歌语言要能以表义和暗示两方面来增加诗意的丰富性这一美学原理。而由具体字眼上升到普遍艺术规律的,更集中而鲜明地表现于《说“木叶”》一文中。先生以对古典诗歌的谙熟和超人的敏感看到了诗歌中多用“木叶”而少用“树叶”的现象,从“木叶”这一意象的递相沿袭中发现了它的两个重要特征:一、从屈原开始就把它准确地用在一个秋风叶落的季节中,它让人想起单纯的树干,仿佛本身就包含一个落叶的因素;二、“木”有微黄和干燥之感,因此“木叶”会让人想起窸窣飘零透着些微黄的叶子,带来了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林先生还将它和“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对比,雨中黄叶没有干燥之感,也就少了飘零之意,而且它的黄色是由于雨的湿润,比起木叶来就要更黄了。所以木叶是属于风而不属于雨的,是典型的清秋的性格。同时,与诗中的另一个意象“落木”相比,木叶之“叶”又还有着缠绵的一面,它是“木”与“叶”的统一,“疏朗与绵密的交织,一个迢远而情深的美丽形象”14。这一论断体贴入微地表达出诗歌语言的暗示性,林先生说:“这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后,我们不留心就不会察觉它的存在。敏感而有修养的诗人们正在于能认识语言形象中一切潜在的力量,把这些潜在的力量与概念中的意义交织组合起来,于是成为丰富多彩一言难尽的言说;它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我们,它之富于感染性启发性者在此,它之不落于言筌者也在于此。”15这段文字精辟地阐释了诗歌语言的表意性和暗示性的双重功能,而最可贵之处还是在于林先生能用具体的一个字、一个词或一句诗把艺术原理讲得清楚明白而又朴实生动。
从具体处阐释艺术规律,还集中表现在林先生对诗的活力和诗的新原质的论述上。林先生认为诗的内容原是取之于生活中最敏感的事物,但敏感的事物久而久之也会成为一种陈词滥调,于是新的敏感的事物和与之相关的新的感情便是诗歌的追求。这些新的事物和新的感情导致了诗歌中原质的不断变迁。林先生敏锐地发现诗中都写音乐,五言中写琴的更多一些,而“笛”更像是七言的知音。再如建安以来的诗人都莫不善于写“风”,如“高台多悲风”、“胡马依北风”、“惊风飘白日”、“朔风劲且哀”等等,信手拈来便都成为好句。隋唐前夕出现了“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雨才在诗中初露头角。到了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雨才在诗中有了地位。从此以后,风的诗意虽然不减当年,而雨的新感情却越来越浓厚,“雨”成为了诗的一个新的原质。又如写太阳,魏晋以来对落日均称“白日”,直到王之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告一段落,此后就渐渐称“夕阳”了。再往后,“斜阳”也成了诗中新的原质。林先生举了众多的例子证明:唐代诗人并非个个都是天才,但是诗人辈出,正因为那一个时期的诗的新原质发现得最多,而这些原质都是当时生活中所习见的事物。唐代能够成为诗歌发展的高潮,也与六朝人不断发现了许多新的原质是分不开的。到了宋代,一切都承唐人的余泽,诗的原质太现成了,反而搅成一团,施展不开。诗的活力正是来源于这反映了新事物和新感情的新原质。“诗所以是一种生命的呼唤,使一切缺少生命的都获得那生命的源泉,在一切最无情趣的地方唤醒那生命的感情……我们将怎样保有这诗的活力,且将如何追寻那新的原质,这便又是一个诗的时代的来临。”16林先生从这一角度入手,综观诗坛兴衰变迁,一方面以诗人的悟性阐释了诗歌的活力和诗意与新的原质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又以学者的思索勾勒出诗原质与诗歌发展互动的文学规律,为诗歌研究提供了一个颇有意义的视角,阐发出的规律更使后学者受益良多。
运用材料:洋溢的诗情与严谨的引证
林庚先生对王之涣《凉州词》的解释,可以充分证明林庚先生在运用材料方面的诗情与理性的结合。关于此诗的第一句“黄河远上白云间”,历来有不少争论:凉州何以能见黄河呢?黄河又何以能远上呢?因此出现了一些异文,如“黄沙直上白云间”、“黄河直上白云间”等。林先生首先从诗境上指出了这些异文的不足。黄沙如果到了“直上白云间”的程度,那么白云也势必变成黄云了,黄沙与白云在形象上是不统一的;而“黄河直上”就太像瀑布,而不太像河流。林先生进一步指出,“黄河远上白云间”并不是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不合理,并从诗意和考证两个方面说明了这句诗的合理性与美感。
林先生认为,要明白“黄河远上白云间”这一句的好,就必须从后两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起。林先生说了三点意思:一、“杨柳”是指《折杨柳歌辞》,它原是表达行客离情的歌曲,而且曲子是用胡笛吹的,自然更是带有浓厚的异乡情调。二、这首曲子又总是与春风紧密联系着的。王之涣的另一首诗《送别》中说“: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可见杨柳与春天密不可分。青春是快乐,离别是苦事,杨柳却兼而有之,这就成了一种复杂感情的交织,王维的《渭城曲》就是利用了这一矛盾,写出了丰富的思想感情。三《、折杨柳》这支曲子还有一层历史关系,杨柳是中原本土的,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是也。然北朝时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唱出了“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的《折杨柳歌》。尽管到了唐代,胡汉边界已远在玉门关一带,但这首歌中仍有复杂的民族感情,又满含了对中原春天的思念。既然“春风不度玉门关”,作为“东风树”的杨柳想来也是难得的,那么胡笛的曲子里为什么还要吹起杨柳的哀怨呢?这就是诗人天真的发问。诗写的是凉州,还没有到玉门关,边塞的情调已经很浓厚,从这里再想象玉门关,就愈觉得离开祖国远了,就愈多了乡土的怀念,这是一种愈稀少愈珍惜的感情,而到了连杨柳都没有的时候,笛中的杨柳也就成了美丽的怀念。这就出现了语言上的奇迹,说“春风不度玉门关”,而悄悄里玉门关却透露了春的消息。“黄河远上白云间”是一个从远说到近的过程,近于一个明净的写生。“正是诗中这一点清新明晰之感,迢遥的向往之情,构成了边塞之春的图像,它才为‘春风不度玉门关’做好了翻案文章,于是玉门关就不再是荒凉的而是美丽的。”17由此,“黄河远上白云间”的明净,比起“黄沙直上白云间”的昏黄、“黄河直上白云间”的峻切,显然要更符合诗中那份边塞春天的清朗而遥远的情怀。
而从考据的角度,林先生又写了一篇《说凉州》,以《后汉书》《唐书》上的记载为基础,以唐人的写到凉州一带的边塞诗歌为佐证,来证明凉州古来原是一个广泛的地名,并不是单指凉州城说的,在《凉州词》里出现“黄河”并没有说不通的地方,“黄河远上白云间”出现在《凉州词》中是合理的。林先生在运用材料方面有敏锐犀利的眼光,他能从并不生僻的一般材料入手而得出不同凡响的创见,正是在于他能够把诗人的敏锐化为学者的悟性,又能以学者的才识和严谨驾驭诗人的直觉。所以林先生关于《凉州词》的阐释,既是充满诗情的解说,又是充分运用自《诗经》以来的诸多写杨柳的诗歌材料的结果,还是大量运用史书典籍进行严谨考证的结晶。
《唐诗综论》不仅有着无可比拟的学术价值,更以其作者独特的诗人魅力而广为传颂。林庚先生讲诗,始终以一种新鲜敏锐的诗人感受发掘古诗的鲜妍之处,在行文风格上又是篇篇美文,堪称对新鲜明朗的诗歌风格的再现。林庚先生常说:“我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名学者。”或许正是这样的定位,才使得《唐诗综论》作为诗人论诗的杰作,成为诗歌研究中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
①④《代序:我为什么特别喜爱唐诗》,《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以下引文凡出自《唐诗综论》的只注明文章标题和页数。
②《唐代四大诗人》,第121页。
③《问路集·自序》,《问路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⑤《青青子衿》,第313—314页。
⑥葛晓音:《诗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文学遗产》2000年第一期,第127页。
⑦在此段中引文均见《漫谈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借鉴——诗的国度与诗的语言》,第267页。
⑧《问路集》中收《甘苦》一文,林先生讲述了自己写作和修改《破晓》一诗的经过。定稿后,林先生将诗作送与闻一多先生,闻先生给予了热情的赞扬:“他(指闻一多)一见我的面忙高兴地说:‘那首诗看到了,真是水到渠成,水到渠成。’这话里的盛意我是万分感激的。”《问路集》,第188页。
⑨关于这一点近来已有不少学者对闻一多先生的研究提出新的看法。例如对闻一多的名文《宫体诗的自赎》中主观臆断过多的问题,程千帆先生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一文中已经有详细的论述。见张伯伟主编:《程千帆诗论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20—137页。
⑩闻一多:《孟浩然》,《神话与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页。
作 者:邓芳,日本关西学院大学语言教育研究中心讲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