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政治情怀——梁实秋《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新释
2010-08-15张新艳西北化工研究院子校西安710600
□张新艳(西北化工研究院子校, 西安 710600)
因为历史和政治的原因,著名翻译家、散文家和文学批评家梁实秋很长时间以来是被排除在大陆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之外的,他的文章也就迟迟无法与大陆中学语文教材结缘了。中学语文教材在新世纪的改版,给梁实秋散文进入大陆语文教材带来了契机,《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一文正是在教材改版的前提下被编入高一语文课本之中的,这给广大师生近距离接触梁实秋的文学作品,深刻领会其文学创作的风格与特色提供了可能。与此同时,由于《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这篇散文所描写的对象是梁启超这位近现代历史上的风云人物,通过梁实秋对饮冰室主人的传神写照,我们可以从一个独特的侧面了解到梁任公非凡的气度和令人敬佩的文品与人品,这在某种程度上为梁实秋散文的重要意义增添了砝码。因此,对该文作深入和细致的解读,很有必要。
已有的一些赏析和解读文章,如黄晓明《意匠惨淡经营中——读〈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语文教学通讯》2009年第10期)、唐惠忠《传神写照多余韵——〈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课外语文》2007年第9期)、董一菲和李霞的《说说〈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的教学》(《语文世界》2009年第12期)等文,着眼于对“学者”梁启超的阐述,并侧重于对原文写作手法上的挖掘,初步看,这些都是较为切合原文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这几篇文章虽然篇幅都不算长,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阐释者对文章的细致挖掘和提纲挈领地剖析。黄晓明的文章从“铺垫造势与入题详写匹配”、“正面与侧面结合”、“节制与渲染相齐”、“文言和白话调和”等四个层面来分析该文的匠心独运,在形式上对原文进行了一次系统的总结。唐惠忠的文章直接从“结构布局”、“写法”、“语言表达”三方面归纳梁实秋散文的艺术特征,显得简明扼要。董一菲、李霞的文章是一篇“说课”实录,该文开篇直言:“《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是一篇生动风趣而又饱含深情的写人记事的回忆性散文,作者梁实秋借一次演讲来表现梁任公崇高的品质,并表达对老师的崇敬之情。”显而易见是从师生关系的角度来解读梁启超与梁实秋关系的。
总体来看,上述论文虽然表面来看较为切合原文,但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见识浅陋、缺乏创见的弊病。一方面,由于太拘泥于对“演讲”过程中人物的言语行动等外在化方式的强调,没有在演讲者所讲演的具体材料所具有的更内在情怀上费思量,这些赏析和解读文字往往浅尝辄止,只能就文字构造的外在形式做文章,没能沿着文字的深刻纹路继续向前,进而将梁启超更为生动和复杂的内心世界充分敞现。另一方面,由于受梁实秋文中所述“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等文字的暗示和限制,赏析者只是关注了晚年梁启超作为“学者”的一面,而未能越过梁实秋这些文字的云遮雾挡,看到梁启超即便转为学术也始终不脱政治家风范的更精彩一面。
我之所以主张必须从学者的政治情怀这一角度出发来阐释梁实秋的这篇散文,是因为文章中的很多细节描写都是具有深意的,都能从中体味到梁任公内心深处排遣不去的政治情结。在散文中,梁实秋写道,“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这告诉我们,梁启超的演讲是从讲解这首古诗开始的。那么我们必须追问,既然讲演的主题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那么梁任公为什么不从《诗经》讲起,不一开头就言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要从这首诗开始讲起呢?他又是如何来讲解《箜篌引》一诗的呢?据《乐府诗集》卷二十六所引述的晋人崔豹《古今注》云:“《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可见这首诗篇幅虽短,但因藏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从而打动着历朝历代的读者。明代学者陆时雍曾在《古诗镜》中评价该诗曰:“是歌是哭?招魂欲起。寥落四语,意自怆人!”或许正是诗歌“怆人”的意蕴早已撩动了梁启超的内心情肠,他才决意以此诗为起点来讲授古代韵文里的情感。
那么梁启超又是如何来解读《箜篌引》一诗的呢?梁实秋文中写道:“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这样的描写其实并没有展示任公细读原诗的具体过程,我们必须查找另外的材料才有可能弄清演讲中梁启超对该诗加以读解的经过。作家陈村曾在“历年书话”中记录了一事,谈论闻一多对梁启超演讲的追忆,文字如下:
有一次他(闻一多)谈到自己学生时代在清华听梁启超讲授古乐府《箜篌引》“公无渡河”。他说,梁任公先把那首古诗写在黑板上,然后摇头摆脑地朗诵一句:“公、无、渡、河”,接着大声喝彩,叫一声“好!”然后再重复地念:“公、无、渡、河”,“好!”“公、竟——渡、河,”“好!”“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好,真好,实在是好!”梁任公这样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叹,一声高似一声,并无半句解释,朗诵赞叹过后,就高呼道:“思成,抹黑板,快抹黑板!”思成是任公的儿子,也在班上听讲。黑板擦过,这首古诗就算讲完了……这一阵热烈激昂的表演过后,闻先生把声音压低,两手一摊,说:“大师讲学,就是这样!”(引自“99读书人论坛”,2004-09-08)
根据梁实秋与闻一多为同窗及好友的关系,可以初步断定闻一多与梁实秋叙述的是同一次演讲。从闻一多先生的追忆中我们了解到,梁启超当时作演讲时,并未对《箜篌引》一诗作逐字逐句的解读,而是以朗诵代解释,以感慨(“好”)代阐发。作为知识渊博的学者,梁启超对这首古诗的意蕴肯定不乏深刻的领悟,但为什么在此他不作深入的阐发呢?也许是诗歌中所写的情节,所抒发的情怀,与梁氏本人从前的政治生涯、从前领导的戊戌变法之间有着诸般暗合之处,他觉得再多的言语都无法将自我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对这首诗深刻的心理体验完全澄明,所以只能借用一个“好”字来顶替千言万语,殊不知一个“好”字里包含了一个失意的政治家多少沧桑的人世感喟。
如果说梁启超以《箜篌引》作为演讲开头已经体现出某种政治意识的话,那么后文写他对《桃花扇》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讲解时的丰富表情,更是一个政治家本真情怀的袒露。梁实秋写道:“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很显然,《桃花扇》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都书写了家国兴亡的政治主题,两文中陈述的一亡一兴的家国命运,居然引发了梁启超随即而起并迥然不同的情绪反应,除非一个始终心怀天下、心忧黎民的政治家,没有谁能有这样至纯至真的生命投入和情感起伏的。
从上述两个细节处,我们能清楚地捕捉到晚年梁启超虽为学者但始终不失政治家本邑的精神面貌。而梁实秋之所以对梁启超的演讲记忆犹新,对这些体现了演讲者鲜明政治情结的一些镜头津津乐道,我认为也与梁实秋本人内心所藏有的政治情怀不无关系。梁实秋从清华毕业后,为觅求救国强民真理,又到哈佛留学,师从导师白璧德,学习并接受新人文主义思想,遗憾的是,他所接受的这一思想观念,并未在中国大地上落到实处。在政治路途的失意上,可以说梁实秋与梁启超是比较相似的。当20世纪40年代梁实秋在位于重庆北碚的雅舍里,回忆过往,追念先贤时,或许正是因为受到一种浓烈的政治情怀的感染与诱惑,他才怀着不太平静的心情写下了这篇文章。不过为了不让读者觉察他的这一心理动机,他采取了障眼法,以“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一语开头来迷惑读者,在追述梁启超的讲演过程时,他精心描画的细节,都无形中流溢出演讲者的政治情怀,这也可看作是梁实秋本人遮掩不住的某种政治意识的泄露。我们给中学生讲解这篇文章的时候,之所以在分析了晚年梁启超作为“学者”的一面之外,还要分析他作为“政治家”的一面,既是为了更准确地领会课文要旨,更是为了还历史以真相。应该说,高中生已经具备了基本的历史和社会学知识,对于中国近现代历史也有了初步的了解。我们在分析这篇文章时,如果抓住学者的政治情怀来讲述,就能让他们更准确地理解到,在近现代以来,探求中国现代化方略的,除了“五四”时期以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为代表的那些优秀知识分子之外,还有此前的康有为、梁启超以及此后的梁实秋等人,虽然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策略并未完全成功,但对于推动中国社会的转型与发展而言,都是不乏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