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疼痛及其诗意表达——读付秀莹的《爱情到处流传》
2010-08-15李云雷
/李云雷
作 者:李云雷,青年评论家。《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副主编,左岸文化网站长。
付秀莹的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在《红豆》杂志发表后,很快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并被收入不同的小说年选本。这个小说之所以如此受到关注,我认为主要是在两个方面满足了读者的期待:在“短篇小说”这一体裁日渐式微的情形下,这个作品提供了一个短篇小说的近乎完美的样本;与大多短篇小说注重故事性或西方化的倾向不同,这篇小说注重诗意与抒情性,可以说承续了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以来的现代小说“抒情诗”传统,也是传统中国美学在当代的再现。
评论者一般都会将《爱情到处流传》与鲍十的小说《纪念》相比较,《纪念》因被张艺谋改编为影片《我的父亲母亲》而广为人知。的确,这两篇小说有不少相似之处,写的都是“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叙述视角也都是从“回忆”展开的,在艺术风格上也都是唯美而抒情的,都以散文化的笔调娓娓道来。但如果我们做更为细致的分析,便可以发现它们所面对的问题之不同,《纪念》的核心故事在于父亲母亲如何相恋,克服种种障碍最后结合在一起;而《爱情到处流传》所处理的题材更为复杂,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父亲”的婚外恋及其对当事人的内心冲击。这样一个故事,对于叙事者来说,无疑是一种难度更大,也很容易陷入尴尬的故事:我们该如何讲述父亲的“外遇”呢?我们是该谴责他的不忠,还是该理解或者原谅他,而这种理解又该控制在什么限度内?
所以这篇小说最值得关注的,并非散文化或抒情式的笔调,以及语言的细腻优美(这些当然也很重要),而在于叙述视角的选择,以及这种视角所折射出的作者的人生态度与审美观。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叙述角度的特色在于:童年视角,回忆视角,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及其相互交织。童年视角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清新、自然而又懵懵懂懂的世界,虽然讲述的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但又在隐约中让人感到了一种美;回忆视角则在时间的长河中冲刷掉了这一事件带来的直接伤害,以沧桑的姿态与悲悯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故事及其当事人,包容并理解了一切;而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则回避了故事中最为残酷的核心部分,在这个叙述者有限的眼界中,我们甚至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事人(“父亲”、“母亲”、“四婶子”)是怎么想的,他们的内心感受到了怎样的痛楚,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外部的、片段的、不完整的。这样的叙述角度与剪裁方式,既化解了叙述者的尴尬,同时在艺术上也深得传统中国美学之精髓——温柔蕴藉,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于留白处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艺术想象空间。
于是我们所看到的,便是一层层包裹起来的故事。这个故事最外面的一层,是叙述者现在的回忆,其次则是一个五岁小女孩的眼光,再次则是这个小女孩的主观视角所看到的故事,即整个小说的核心:“父亲”、“母亲”与“四婶子”的恋情与复杂关系。由于这个小女孩主观视角的限制及其经验的局限,小说故事的“核”并不清晰,而留下了大段空白,我们只能从外部动作、氛围变化以及一些细节上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整个小说形成了一种完美而精致的构造。
然而,艺术上的匠心并不能回避故事的残酷性,或者说这一“恋情”及其对当事人的伤害,正是通过层层包裹的诗意化的表达才得以凸显。所以我们也可以反过来,从故事最核心的部分讲起,那就是“父亲”与“四婶子”的相好。这一事件不仅伤害了“母亲”,也伤害了“父亲”与“四婶子”,甚至也伤害了村里的其他男女,同样,它不仅伤害了父母的爱情与婚姻,也伤害了“母亲”与“四婶子”之间深厚的友情。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都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都有着无可言说的隐痛。
而在他们三人中,受伤最深的无疑是“母亲”,小说中说,“后来,我常常想,当年的母亲,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隐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唤回父亲的心。”小说中没有交待“母亲”究竟知道了什么,但我们可以想象,这一个被丈夫舍弃、被密友辜负了的女人,内心会是如何沮丧与绝望,那个昔日引以为豪的安稳的“小世界”轰然塌陷了,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如何面对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传统或民间文化的力量与智慧,“母亲”没有选择决裂,也没有报复,而是选择了隐忍、沉默与包容,她将隐痛压在心底,以平静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她甚至对“父亲”比以前更好,与“四婶子”也继续交往,在这里,她所相信的不仅是自己由化妆而来的魅力,而且是一种“天理”,这些内在的支撑使看似柔弱的“母亲”可以包容一切,让她变得刚强,得以度过这一危机。但我们也可以想象,在她的包容与平静背后,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强烈风暴”。
“父亲”与“四婶子”当然也是如此,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故事有一个怎样的开始与曲折,但他们确曾有过动心与默契,他们的“爱情”同样刻骨铭心,尽管他们也知道这样的情感是不容于这个世界的,因为它建立在背叛的基础之上——“父亲”背叛了他的妻子,“四婶子”背叛了她的密友。他们或许是“情非得已”,但终归内心有愧,所以在面临“母亲”的包容与平静时,很快就同样以隐忍的方式默认了现实的秩序。“父亲惊诧地看着饭桌上的麦秸屑,它无辜地躺在那里,细,而且小,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觉到父亲刹那间的震颤。”仿佛就是这样,他们的爱情被“麦秸”压断了,而“四婶子一辈子没有再嫁,也没有生养。……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当年,那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英俊,儒雅,还有些羞涩,如何见识了她的嫣然百媚。那些惊诧,狂喜,轻怜密爱,盟誓和泪水,人生的种种得意,如今,都不算了”。——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痛楚与无奈?
受到伤害的当然不只他们三个人,或许你们猜到了,我是指小说的叙述者(不是作者)——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而今回忆这一切的“叙述者”。我们可以想象,当一个年幼的孩子在目睹了这些的时候,会对她的心灵造成怎样的冲击与影响,而她的所有回忆与叙述,都可以视做是摆脱这一影响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在整个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她似乎都在通过记忆碎片的拼贴,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试图去理解每一个人——“父亲”、“母亲”、“四婶子”,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从时空角度拉开距离——比如“那时候”、“芳村这个地方”这样反复出现的语式,或者从风俗或民间文化的角度——“在芳村,对于生与死都看得这么透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然而,莫名奇妙地,在芳村,就是这么矛盾。在男女之事上,人们似乎格外看重。他们的态度是,既开通,又保守。这真是一件颇费琢磨的事情。”而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也可以看做叙述者在不断“琢磨”进而医疗内心创伤的过程。在故事的最后,我们看到叙述者以苍凉的手势告别了过去,她理解并原谅了所有的人与事,与旧日的伤害实现了最终的“和解”。
在整个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的叙述姿态,她写下了那些隐秘的疼痛,却通过视角的选择隐去了最为残酷的部分,而在平静的叙述中包容了一切,将那些创伤升华成了一种优美动人的“艺术”。这样的叙述方式,或许与作者的人生态度有关,也与她的审美观密切相连。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执著,也可以看到旷达,可以看到含蓄,也可以看到坚韧。而这既来自传统中国美学的底蕴,也来自现代视野的新发现,最终融汇成一首苍凉而忧伤的“诗”,值得我们反复去欣赏、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