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黄花”与“昨日黄花”的再探讨
2010-08-15蒋书红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广东佛山528000华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006
□蒋书红(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华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广州 510006)
“明日黄花”与“昨日黄花”的再探讨
□蒋书红(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华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广州 510006)
明日黄花昨日黄花竞争
“昨日黄花”是由“明日黄花”衍生而来的,许多人认为它是一种错误的用法,应该禁止使用。其实,“昨日黄花”的出现及其与“明日黄花”的竞争,符合语言发展的规律与史实。应该让它们自由竞争,按照语言本身的发展规律来决定优胜劣汰,没有必要过多加以人为的政策限制与选择。
“明日黄花”与“昨日黄花”之争,由来已久,论争的双方,都各有各的道理。
这场论争,源于苏东坡诗词中的“明日黄花”一语。“明日黄花”一语在苏东坡诗词中共出现两次。一次是在《九日次韵王巩》这首诗中:“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另外一次是在《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这首词中:“霜降水痕收,浅碧粼粼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前一首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年)徐州任上,后一首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年)黄州任上(一说作于元丰五年,即1082年)。二者都是9月9日重阳节这一天所作。这两首诗词中的“黄花”,都是指菊花,“明日黄花蝶也愁”,是指过了今日重阳节,明日菊花将要枯萎,蝴蝶欲寻觅芳香而不得,会伤感忧愁。后世遂以“明日黄花”比喻一旦事过境迁,只能徒然感伤而已,故不如珍惜眼前能够拥有的,赏今日之花,醉今朝之酒,及时行乐。
由此可见,其中的“明日黄花”,本指重阳节过后逐渐萎谢的菊花,后多比喻过时的事物或消息。但是后来,逐渐衍生出一个“昨日黄花”,从此围绕二者的是非存亡就展开了论争,形成了“明日黄花”派与“昨日黄花”派两大阵营。
“明日黄花”派的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是以下几点:
1.“明日黄花”出自典故,有史可查;“昨日黄花”纯属杜撰,于史无稽。
2.“明日黄花”意义通畅,符合语法;“昨日黄花”意义矛盾,语法不通。
3.要维护传统,尊重语言规范,保持语言的纯洁性,弘扬国粹。
对于这些理由,其实可以先结合语言文字变化发展中的一些现象和规律来看待。
语言系统的三要素是语音、词汇、语法。这三要素自产生以来,没有完全不变的。今日之语音、词汇、语法,与其产生之时的原貌,无不存在差距。哲学上讲,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世界上没有完全不变的事物,这个道理也同样适合于语言三要素。
先来看一看语音。汉字读音的演变,亦即通常所说的语音的演变,大致分为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现代音四个阶段。每一个汉字的读音,都经历了这四个阶段,也就是说,今天普通话里每一个汉字的读音,几乎都与它古代的读音是不同的了。如果说一定要正本清源,寻根究底,仿求古雅,那么,我们今天的每一个汉字是否都应该读它古代的音呢?读古代的音,是读上古音呢,还是中古音,还是近古音好呢?看来,只有大家都讲上古音,才是正宗的国粹,才是真正的源头了。可是,现在除了一些专有名词,在考试时、课堂上、一些特定场合下会刻意要求去用古音外,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没用了。追星族里以任贤齐为偶像的人,有几人知道“任”要读第二声,不读第四声?现在有几人知道华国锋的“华”、华山之“华”要读第四声,不读第二声?再如“暴露”的“暴”,传统的读音本应是pù,但现已读作bào;“叶公好龙”,这个成语大家都知道,可是又有几人知道“叶”原本是要求读shè,而非yè的?而且即使我们今天仍要求人们“任”要读第二声,“华”要读第四声,“暴”要读成pù,“叶”要读成shè,可是这样读就符合原貌,就是它们最初的读音吗?其实也不是的,这样的读音也不是它们最初的读音,而不过是近古音、中古音而已,而不是最古老的上古音。
再来看一看词汇。词语的意义从古至今大多发生了扩大、缩小、转移等方面的变化。同一词语的书写形式,也可能发生了改变,例如“思维”、“仔细”、“伙伴”、“娥眉”、“保姆”等已取代了原来的“思惟”、“子细”、“火伴”、“蛾眉”、“保母”等词形。①难道我们一定要重回源头,从起点开始,要求人们去书写它们原来的词形吗?
再来看一看语法。语法在语言三要素中,是最稳定,最少发生变化的。可是如果深入地来考察一下语法的历史,就可以知道,许多曾经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确凿无疑的语法规则,后来都被推翻打破了,而且还处于可能继续被推翻打破的境地。例如最初研究语法的学者们大都认为汉语“词无定类”,后来学者们认识到汉语“词有定类”;原来学者们大多认为动词、形容词不能做主语、宾语,可是现在学者们认为可以;原来学者们认为程度副词是绝对不能修饰名词的,像广东话中“很靓仔”、“很靓女”之类的用法,最初是备受批判的,可是现在学者们也多能接受了;另外许多原来是被看成病句病词的,现在却取得正统地位,冠冕堂皇了。
以上所举之例,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若水之一瓢,以小喻大,管中窥豹而已。
语言规则里,有一种不规则的规则,就是讹变,因为人们的错误理解而产生了错误的用法,可是久而久之,这种错误的用法反而被大众接受,成为一种正常的用法了,也就是俗称的“习非成是”现象。例如《庄子》中的“每下愈况”后来变成了“每况愈下”,意思还是跟原来一样,这本来是错误的,可是现在也成为正确的用法了。
此外,语言规则里,还有一种仿造词语的现象,如由“望洋兴叹”改成“望车兴叹”、“望楼兴叹”,由“桃之夭夭”改成“逃之夭夭”,鲁迅根据“阔人”造出“狭人”,毛泽东根据“大众化”造出“小众化”,魏巍根据“白毛女”造出“白毛男”②,这就属于替换成语里某些文字的方法,而且这些改造后的词语都能达到很好的表达效果。只要改造得好,都是可以接受的。
将“明日黄花”改造成“昨日黄花”,也是完全有规律可循、有道理可言的,并非像某些人所批判的那样,完全是一种杜撰、篡改、误解、不了解历史的错误用法。“明日黄花”派的三条理由中,第一条与第三条,是苍白无力的;唯有第二条,不能不给予更多考虑,做更进一步的分析比较。诚然,“明日黄花”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意义通畅,符合语法,但是我们要强调的一点是,放在苏轼原诗词的原句中,这个结论自然成立,可是当我们把它从原句中割裂出来后,它还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吗?
古代汉语中有一种修辞方式,叫做“割裂”。所谓割裂,就是把古书中的一部分(通常是一个词或一个短语)从原句原文中分割出来,用这一部分去代替另一部分的意思。如《论语·为政》里的一段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后人割裂出“而立”代表“三十”,“不惑”代表“四十”,“知命”代表“五十”,“耳顺”代表“六十”。又如《尚书》中有“惟孝友于兄弟”一句,后人割裂出“友于”代替“兄弟”。再如贾谊《吊屈原赋》中有“彼建党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一句,后人割裂出“吞舟”代表“大鱼”。
可是,由于这样的任意分割,断章取义,有时就会严重损害词语表意的完整性。这样割裂得来的词语,其意义往往不如原来那么明确,有的甚至弄得晦涩难懂,非得去查一查原文原句后,方能领悟一二。因此,“割裂”称不上是一种积极的修辞方法,除了可以偶尔玩一玩文字游戏,不值得我们在大众场合再去提倡模仿。
将“明日黄花”从原诗词中抽取出来,而仍要它表示原来特定语境下的含义,也属割裂法之一种。“明日黄花”被割裂后,其表义上的缺陷、不完整,是不容掩饰的。
“明日黄花”派认为“昨日黄花”意义矛盾、语法不通,原因是他们固执于仍照原句把“黄花”理解为“菊花”,把“明日”理解为“重阳之后”,把“昨日”理解为“重阳之前”。重阳之日是赏菊最佳时机,当令之时,重阳之后(即“明日”)菊花才会枯败,蝶才会愁,重阳之前(即“昨日”)菊花尚未开或尚未败,蝶怎么会愁呢?
可是这种“意义矛盾”与“语法不通”,是按照“明日黄花”派这种特定的理解才会导致的分析结果。如果我们放宽这种种的限制,“黄花”不一定要理解为“菊花”,而是引申扩大指快要枯败的普通花朵(口语中有“黄脸婆”、“事情黄了”,“黄”正表示枯败、失败之义),“昨日”也不一定要理解为“重阳之前”,而是指与“今日”相对的普普通通的昨天、过去的时间,那么“昨日黄花”的意思就是指“过时之物”,与现在的意义和用法完全吻合,这就完全不存在“意义矛盾”与“语法不通”的毛病了。所以放宽眼光来看,“昨日黄花”并没有什么缺点错误,它虽属改造,但并非改得全无道理,凭空产生,而是有其进步性、优越性的。
因此,“明日黄花”若放在苏东坡的原句中,自然优于“昨日黄花”;可是它从原句割裂出来后,已经脱离了这种特定的语境,表义模糊了,这时人们用“昨日黄花”去补充这个缺陷,更切合人们的需要。其实,这也体现了语言的替补原则,当某个词有缺陷后,人们就会想办法去弥补这个缺陷。在现在的普通语句中,“昨日黄花”表示“过时之物”,比“明日黄花”表示“过时之物”,更加直接明了,不必再引经据典,按苏轼诗词中的原意转弯抹角地来解释才能让普通的群众明白。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比较注重形象思维的。体现在语言上,就是追求“目治”,追求“望文生义”,如果有不适合这个要求的,人们就会想办法去改造它。例如联绵词,本来组合成联绵词的两个字是不能表意的,我们不能根据其字形来推测该联绵词的意义,可是事实上40%以上的联绵词的意义可以从其字形上进行一定的测度,如“蟋蟀”、“鹦鹉”、“梧桐”、“薜荔”、“滂沱”、“玛瑙”、“崔嵬”、“忸怩”、“嗫嚅”、“踯躅”、“逍遥”、“踉跄”、“睥睨”等等。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有的联绵词在草创之初并不具备表意性,但在后来的使用过程中人们给它转换成具有表意性的字,为它加上与该联绵词词义有关的意符。如“空同”,《庄子·在宥》:“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后来就加上意符“山”成为“崆峒”③。“昨日黄花”这个词也是属于形象思维的,可以通过“目治”方法从字面上推测揣度出其意义,而“明日黄花”这个词是属于抽象思维的,它需要寻根溯源、转弯抹角、引经据典地来解释才能让人明白其意义。因此,“昨日黄花”更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寻求古雅的人,更喜欢用“明日黄花”;但如果因此要教育大家都来用“明日黄花”,恐怕是收效甚微的。《“昨日黄花”已盛开》④这篇文章说:
我今年两次用Google在互联网上搜索“昨日黄花”和“明日黄花”,两者用例3月份为16200:7420,5月份为17800:8500,看来,“昨日黄花”已盛开,不是哪几个人能够随便“否决”的。
可见,在目前这个阶段,“昨日黄花”的使用频率,已然超过了“明日黄花”,占有一定的优势。在一段较长的时期内,二者还会继续竞争。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应该让“昨日黄花”与“明日黄花”自由竞争,让其按照语言本身的发展规律来决定优胜劣汰,没有必要过多加以人为的政策限制与选择。
①孙尊章.“明日黄花”将成“昨日黄花”[J].咬文嚼字. 2004,(7).
②杨继光.“昨日黄花”产生的原因[J].语文建设.2004,(4).
③蒋书红.刍议联绵字偏旁与意义的关系.北方论丛. 2001,(专辑).
④周建成.“昨日黄花”已盛开[J].咬文嚼字.2004,(7).
(责任编辑:吕晓东)
蒋书红,华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佛山科学技术学院文学与艺术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