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学视野中的《背影》
2010-08-15张永辉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北京100024
□张永辉(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北京 100024)
□张 华(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北京 100016)
一
经典文学作品就像万花筒,不同的读者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关于朱自清《背影》主题的解读,有各种不同的观点:原父情结——民主、平等的现代父爱观①;父亲形象的母性化②;父子冲突③;父慈子孝④;父子之爱⑤;儿子的无过之悔⑥;等等。在认为文章是写了父亲的舐犊之情这一点上,研究者们能达成共识;但对父子感情、父子关系、父亲形象的解释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试图从传播学视角对这一经典作品作出新的解读。
先回顾一下与《背影》有关的具体事件。1916年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同年底应父母之命在扬州与武钟谦结婚;1917年,朱自清跳级进入本科学习,同年冬,祖母去世,因此回家奔丧。“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是因为父亲出了一点事造成的——此前其父朱鸿钧任徐州榷运局局长,经济较为宽裕,就在徐州纳了几房妾,被另一姨太得知,因此赶至徐州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因此被革职,又借了五百元打发姨太太,——朱自清祖母的死与此变故有很大关系。朱自清与他的父亲回家变卖典质,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接下来就是我们熟悉的发生在浦口车站的事。
1920年,朱自清从北大哲学系毕业,回到江苏、浙江等地教书;1921年,一度回到扬州任教,由于与校长意见不和,再加上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朱自清仍然无法自立,工资还得由父亲代领,因此又辞职到上海;几个月后又携妻带子奔波于杭州、台州、温州等地,从此与父亲来往日少;1922年,朱自清曾回扬州探亲,父亲先是不准进家门,然后又不理不睬;此后因母亲在家遭受委屈,朱自清将母亲接走,从此便几乎与父亲断绝了来往。此前也曾因朱自清的父亲不喜欢儿媳武钟谦爱笑的性格和经常回娘家而闹出矛盾,直到1925年大概两年时间朱自清没有回扬州⑦。“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作者在1947年7月说:“我写《背影》,就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是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述的那一回,想起来跟从前一般无二,我这篇文章只是写实,似乎说不到意境上去。”⑧《背影》发表于1925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署名佩弦。发表见书后,朱自清立刻寄回老家,父亲见后很高兴,还详细解释给家人听,至此,父子矛盾终于得以和解。⑨
二
传播学一般把传播分为五个层次:自我传播,人际传播,群体传播,组织传播和大众传播。自我传播也叫内向传播、人内传播,是个人接受内在或外在刺激,经大脑处理最后做出反应的过程。人际传播是指个人和个人之间进行的信息沟通活动。⑩本文主要从这两个角度来探讨朱自清的心路历程。
就《背影》而言,父子失和大约四年之后,“父亲”来信述说自己的病痛和对大限将至的忧虑,儿子写文章发表并及时寄回,这样《背影》就具备了人际传播的“文件”性质,或者说具有了“回信”的性质。父亲的来信实质上是希望父子和解的一种信号,儿子的“回信”即《背影》也就具有了同意和解的性质,也就是说,它不仅仅是一篇供众人欣赏的文学作品,还是一篇负有特殊使命的实用的“信件”。当然,这一“信件”也是作者自我传播的结果。那么,这一自我传播的过程到底是怎样运动变化的?很明显,文章中涉及到两个作者的形象:一个是1917年浦口车站亲历“背影事件”的朱自清;一个是1925年读过父亲的信之后反观“背影事件”并做出评价的朱自清。
先看1917年的朱自清。当时他已二十岁,在北大读书,身处于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氛围之中,不可能不接受个性独立、精神自由、民主与科学的文化洗礼。而其父是在传统文化纲常伦理教化下的一个普通市民。也就是说,父子两人在情感、思想、经验等方面必然存在着难以逾越的代沟;而且,随着不断成长,具有现代文化知识的朱自清已初步具备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并形成了对这个社会的整体感受,作为一个日后会在文学上大放异彩的文学青年,他更具有非同寻常的审美敏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前提,可以想见,当朱自清把“姨太太风波”、祖母的丧事和家庭的经济窘境联系起来时,他会对其父持什么样的态度。我们不知道在年轻朱自清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些微的轻视、怨恨、乃至批判、厌恶恐怕总会有的;这种感情、评判或许已经上升到显意识,或许还沉伏于他的潜意识,或许轻,或许重,这些都是我们只能推测而无法证实的。但是,这种态度我们在“背影事件”中却可以隐约地看到——父亲与脚夫讲价,朱自清“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父亲“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
“说话不大漂亮”,是朱自清对父亲的审美评价,里面也包含着智力评价;“迂”,是朱自清对父亲的智力评价,其中也包含着审美评价。从外貌形象来看,“父亲是一个胖子……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但恰恰是这个平庸的、愚笨的、丑衰的父亲,蹒跚地穿越铁道、努力地上下月台——买橘子的形象深深打动了年轻的朱自清的心!一下子让年轻的朱自清看见了父亲的心!以至于历经坎坷的漫漫八年之后,作者还记得父亲为他买橘子的背影!
庸父、愚父、丑父的形象让人轻视,让人心里不愉快,让人失去精神世界的平衡;而衰父、努力之父、爱子之父的形象让人心生同情,让人在悲哀之中心生感动,甚至让处于智力优越、体力优越、审美优越的年轻的儿子有意无意地宽容庸、愚、丑的父亲。若细加分别,这种混合感受可以分为三种类型:智力型的、情感型的和审美型的;但最终,情感型的感受——同情与感激占据了上风——看见父亲背影而流泪和找不着父亲背影而再次流泪,都是这种表现。但问题依然存在,即:智力型感受、审美型感受与情感型感受是属于不同性质的感受,它们并不因为情感型感受占据统治地位而自行消亡;他们只是暂时退到心灵的阴影中,似乎消失了踪迹而并没有消亡。也就是说,在年轻的朱自清的内心世界中,实际上存在着传播学理论中所谓的“认知不和谐”;即在其内心世界中有相互矛盾的因素在悄无声息地对峙。费斯廷格的“认知不和谐理论”认为,“不和谐”会使人产生心理的不舒服,促使人试图减轻这种不和谐感,以达到和谐。⑪
在朱自清与其父的人际传播过程中,父子之间达到了表面的和谐;而在朱自清的自我传播过程中,他的心理世界并没有达到和谐。从1920年毕业到1925年,朱自清与其父的关系越来越冷漠;直到父亲来信和朱自清以《背影》回应,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才得以缓解。
三
朱自清生于1898年11月22日,而《背影》发表的时间是1925年11月22日,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这究竟是朱自清的有意安排,还是巧合,当然,就本文的题旨而言,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朱自清的有意为之。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生日”对每个人都是一件大事;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生日”对每个人尤其是一件大事;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日”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它还被赋予了儿女必须向父母感恩报恩的“孝”的涵义。
前文说过,《背影》中有两个朱自清,第二个就是1925年11月前后反观“背影事件”并写作《背影》的朱自清。四年多的父子失和的起因其实是一些貌似无足轻重的小事:父亲对儿媳武钟谦的不满,朱自清对父亲代领工资的不满,朱自清母亲所受的委屈,等等。但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问题:父亲是否把朱自清视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父亲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结构,由此也引发了有些论者有关父亲专权的研究。而朱自清恰恰又是一个在新文化、新文学运动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现代作家与学者。所以,父子间的冲突本质上是中国现代新文化与中国传统世俗文化的冲突。独立个性、思想自由、人人平等、民主科学等新文化观念,在朱自清的父亲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而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君叫臣死臣得死、父叫儿亡儿得亡等传统世俗文化观念,在朱自清看来是封建糟粕。由此看来,父子失和实为必然,而父子和解也颇为不易。
朱自清的父亲无疑是爱儿子的,这从《背影》中父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中可见一斑;也正是这种发自父亲内心的爱让朱自清感动不已。朱自清的父亲也是一个比较刚毅的人——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这些都可以看出朱自清的父亲不是一个猥琐懦弱的人,而是一个颇具个性的人。恐怕也正是这种比较刚毅的个性,容易使其干涉儿女的生活。父亲的爱子之情与父亲的专权混合在一起,使父亲的形象在朱自清的心里成为一个矛盾的复合体。这就造成朱自清在看待父亲时产生“认知的不和谐”,也就是情感上的亲近感与思想上的排斥感的矛盾冲突。
但是,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二十八岁的朱自清,在面对疾病在身、大去之日不远并写信求和的父亲时,内心会是什么感受?在死亡面前,人们的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具有了反抗宿命的悲壮色彩;人们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九死无悔彰显着生命的崇高精神;人们在天、地、人、事、物和灵、肉、知、情、意的多维交叉关系中试图保持平衡的努力,显示着人类追求“和谐优美”的情怀;人们对假、恶、丑的嘲笑和讽刺、玩笑和幽默、嬉笑和怒骂,处处散发着喜剧的光彩;然而,在终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人们的相伤相害、相疑相忌、相争相夺、相互掣肘、相互束缚、相互疏离等等表现,显得那样无聊,显得那样滑稽,显得异样的丑陋,也显得异样的渺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么,当朱自清面对“其言已善”的求和的父亲,还有什么理由不应之以善言呢?况且,接到父亲来信的时间和朱自清写作《背影》的时间,是如此接近朱自清的生日!我们不难推测作者此时的心态。所以我们宁愿相信《背影》的发表时间11月22日,是朱自清的有意为之!他分明是在向自己和父亲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尽管父子之间产生隔阂,但是,他是不会忘记父亲的养育之恩的!情感上的亲近感占据上风,思想上的排斥感沉没到心灵底层;同情心、宽容心、感恩心上升为心灵主旋律,而对父亲的理性认识淹没在感情的潮起潮落之中。
因此,回响在《背影》中的声音就主要表现为四种:第一,对1917年的朱自清的批评:“真是聪明过分”;“真是太聪明了!”第二,赞美父亲并为父子失和以及父亲的坏脾气寻找适当的原因:“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第三,对无微不至的父爱的描绘:送子进站、上车、买橘子,无不写得纤毫毕现。第四,对父亲的感激感恩之情:文中作者有四次流泪,后三次流泪都是这种情感的表现。
1917年的朱自清存在着对父亲的“认知不和谐”,最后以他对父亲的同情心和感恩心达到暂时的表面上的内心和谐;1925年的朱自清同样存在着对父亲的“认知不和谐”,最后以他对父亲的同情心、宽容心和感恩心达到内心的和谐。传播学理论认为,人们在选择信息时会避免那些与自己的态度相违背的信息,而尽量接触那些与自己的态度相一致的信息,这是选择性接触;人们会尽量注意那些与自己态度相一致的信息,这是选择性注意;人们会尽量把自己对信息的理解导向与自己态度相一致的方向,这是选择性理解;人们也会尽量记住那些与自己态度相一致的信息,这是选择性记忆⑫。我们不用怀疑朱自清对父亲感情的真实性,我们同样也不用回避朱自清对父亲的“认知不和谐”;但是,我们同样也要注意在父子和解这一动机下,朱自清会对有关父子关系的信息做出合于自己目的的选择,以使自己不平衡的心理导向平衡,使自己认知的不和谐导向认知的和谐,使紧张的父子关系导向父子和解。
而最终导向的是朱自清对父亲的同情、宽容、感恩和爱!
①李菀.“原父情结”的反思[J].名作欣赏,2005/23:29-31.
②蒋济永.《背影》里的“背影”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01:234-239.
③陈民.东方版父子冲突.名作欣赏[J],2003/10:41-43.
④季羡林.季羡林说朱自清散文《背影》[J].名作欣赏,2003/03:1-2.
⑤刘玉凯.如何读《背影》[J].河北大学成人教育学院学报,2005/01:44-47.
⑥张俊.无过之悔:《背影》文化内涵别解[J].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3/06:30-32.
⑦参见:吴为公编.朱自清年谱[R].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⑧朱自清.关于散文写作答《文艺知识》编者问[M]//朱自清全集:(第四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483.
⑨张以帆.朱自清弟弟谈《背影》[N].解放日报,1987-04-05.
⑩许静编.传播学概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和北京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58,76.
⑪⑫[美]沃纳·赛佛林、小詹姆斯·坦卡德著.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第四版)[M].郭振之、孟颖、赵丽芳、邓理锋、郑宇虹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66,7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