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德格朗:强劲的风信子
2010-08-15/王超
/王 超
和男诗人相比,女诗人是罕见的,因此显得更加珍贵。在世界诗歌的辽阔天空中,她们的诗犹如晶亮的星星迸射出奇特的光,并穿越茫茫时空占有了永恒。让我们静下来默诵这些非凡的名字:萨福、李清照、狄金森、普拉斯、寨克林顿、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而芬兰的埃迪特·索德格朗在我的阅读中占据一个特殊的、重要的位置,她是我非常喜欢的女诗人。
“黄昏时分,我是一所神庙的女祭司,被任命看守未来的火焰。”索德格朗写下这样的诗句,或许,女诗人并不是由于清醒的理智才这样自我命名,但来自潜意识、无意识深处的神秘直觉显现了自己。诗歌的力量总是击穿活在大地上的敏感灵魂,同时又为它建筑起一座语言的纯美宫殿。索德格朗的诗是和她肉体与精神的磨难联系在一起的, 她16岁左右患上严重的肺结核,竟成为她以后写作的汹涌不息的源泉。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在索德格朗诗的奇迹背后,隐匿着这样剧烈的持久的痛楚,从生理学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可以认为:没有肺结核,也就没有索德格朗的诗,疾病与创造就以这样令人恐惧的方式合而为一。
死亡的阴影中索德格朗开始了她高傲的、强劲的歌唱,虽然这歌唱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被人理解、承认,并从冰雪皑皑的北欧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麻木的神经被触动了,越来越平静的血液被点燃。一个女子,一个被疾病折磨的沉重的肉身,一个梦见新乐园的柔弱又坚强的灵魂,朝着深不可测的厄运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九月的竖琴》《玫瑰祭坛》《未来的阴影》,这三本不同时期的诗集不是其他东西,而是索德格朗生存的见证。证明她诞生,证明她爱过,证明她受伤,证明她终于消失在太阳与湖泊里,成为万物的一部分。
是的,索德格朗的生命在这些诗集里可以找到最明显又最隐秘的轨迹。在《九月的竖琴》里,女诗人的精神领域还没有辽阔地展开,女诗人的眼睛还没有目击地狱与天堂,目击闪电与暴风雨,敌对的星星和那并不存在的土地,诗的基调是深情、谦和与温柔的。当然也浸透着不可掩饰的哀伤:“你寻找一朵花儿/却找到一枚果实/你寻找一口水井/却找到一片大海/你寻找一个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你感到被诡计玩弄了”。理想与现实的对立,起点与终点的差异、主观与客观的冲突,构成了让索德格朗难以抗拒又难以接受的困境,于是一出爱情的悲剧,让诗人领悟到世界陌生而残忍的本质:“如今我听见现实那严酷的音符/冲击我那脆弱/脆弱的梦”。湖泊、花园、老房子、黄昏和大海,带着神秘的力量融进了她的心,然而,女诗人不可能从这些存在中找到幸福,因为“我和众多蝙蝠共同生活在洞穴中”,因为“痛苦主宰着一切”。
这种对未来、对命运、对死亡的深刻的忧虑,到了第二本诗集和第三本诗集《玫瑰祭坛》与《未来的阴影》里更具备强劲的力度。仿佛女诗人被死亡的黑色激流席卷着漂流到宇宙的浑蒙与光明之中,同时,诗人的意识染上泛神论的色泽,内心世界在分裂 ,在破碎,在厮杀,痛苦的“自我”也被某种更神秘、更伟大、更激烈的原始之力,提升到一个令人晕眩、颤栗并且无比辉煌的高度。索德格朗这时候已经不是用诗来写死亡,而是在死亡的高度上写诗。
我们注意到,死亡带给女诗人的不仅仅是恐怖、颓丧、对无能为力的悲啼,相反,死亡给她的诗里倾注着更汹涌的活力,更坚韧的意志,更奇妙的幻像,更亢奋的激情。所有这一切在索德格朗的诗中凝聚、扩散,互相冲突又互相组合,于是一个独异的、不可替代的“诗歌宇宙”呈现了。这个“诗歌宇宙”的创造,不能不归功于索德格朗不同凡响的才华,这才华无疑又是不幸的标志。从思想背景来看,这时候索德格朗贪婪地接受了尼采的“超人哲学”,这给她的诗带来了自我的膨胀,自我的超越,以及面对死亡的坚定无畏。女诗人一次次宣言:“我怕什么/我是无限的一部分/我是一切伟大力量的一部分”,“我行走在太阳上面/站在太阳上面/除了太阳我一无所知”,“我除了高高戴着的冠冕/我上升的骄傲/便一无所有”,“昨天我自己就是一个玩物/今天我是一个揭示神秘的人”……极其明显,尼采笔下的“超人”,有了一个具体、生动的化身——女诗人自己。这只能源于女诗人超越自身悲惨命运的内在渴求,这渴求让索德格朗“从此岸到彼岸”,她不得不寄托于一个未来的新世界、更加神圣的神、陌生人,都与此紧密关联,索德格朗的诗句越来越不可抑制地指向这个新世界,陌生人……这就是女诗人的诗里神奇、光明、绚丽的幻象四处盛开的原因。
幻象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外表,另一个世界依赖于幻象而存在,当索德格朗为了抗击厄运憧憬于另一个世界时,她实际上就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精神上的超越。令人奇怪的是,女诗下笔下的未来世界又类似于《圣经》中的末日世界,处处弥散着毁灭疯狂的气息。如此看来,新的日子不过是旧的日子,生命与诞生也不过是同一般事情:“我知道我/将晕厥在太阳里/既不死去也不胜利/一轮不能承受自身的升起的太阳”,索德格朗预言了自己的命运,然后在31岁时离开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