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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比萨诗章》叙事的复调性

2010-08-15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上海201600

名作欣赏 2010年23期
关键词:诗章庞德比萨

□胡 平(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上海 201600)

“复调”在音乐上指“多声部”即所有声音都按自己的声部行进,相互层叠,构成复调音乐。1929年前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把它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问题研究,提出复调小说理论。他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作品中,“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形成“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的真正的复调”。

《比萨诗章》是庞德长篇史诗《诗章》里的第74-84篇,是诗人在比萨俘虏营里的心路历程的记录或抒怀。《诗章》沿着诗人无边的思绪和遐想展开,时空跨度巨大,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随意切换、并置,众多个性鲜明的、独立自主的声音对话与交流,形成其叙事的独特复调性。本文的目的不在于比较庞德《比萨诗章》与陀氏小说复调性的异同,而是探索研究庞德《比萨诗章》叙事复调性的独特性及其形成原因。

一、《比萨诗章》叙事复调性的独特性

叙事主体的频繁变调

《比萨诗章》叙事的复调性有一个显著特点是它始终有一个叙事主体(即诗人庞德)或抒情主调。但庞德的叙事经常变调。这种变调的表现之一是诗人与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常常不分彼此,甚至合二为一。《诗章》以奥德修斯寻找家园为隐喻,诗人的想象突破时空的限制,历经地狱、天堂、仙界、人间,苦苦追求人间天堂,反复描绘他心中的理想社会。这条线与奥德修斯是重合的、同一的。

但是,天性孤傲的庞德经常跳出奥德修斯的角色,或与奥德修斯旁白,或聆听忒瑞西阿斯(奥德修斯的良师)的教诲。时而发出自己的声音,时而充当史诗人物的代言人。有时候甚至参与对话、提出忠告。诗章81有这样的诗句:“Pull down thy vanity,it is not man/Made courage,or made order,or made grace,/Pull down thy vanity,I say pull down./Learn of the green world what can be thy place/In scaled invention or true artistry,/Pull down thy vanity,/Paquin pull down!”仅七行诗句就有五个祈使句,而“Pull down thy vanity,I say pull down”( “扯下汝之虚荣,吾命汝扯下”)听起来不是一般的忠告,几乎就是命令。表面上看,这是诗人在劝告朋友Paquin(帕坎夫妇是20世纪初法国著名服装设计师,庞德的朋友)。其实这里还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即发自诗人肺腑的心声或内心独白:劝诫自己扯下虚荣,返回本真。

身陷囹圄的庞德进入了一个无时间的宇宙,他的世界只存在于精神之中,唯有从虚无中构建一个精神世界。因此,在寻求理想精神家园的漫长时空旅程中,漂泊中的叙述者(“激流中的一叶小舟”),受难的庞德扮演着多种角色,“戴着很多面具,把自己与神话、历史和文学中的人物等同起来”。

庞德叙事主调的变化还表现在他频繁的叙事角的变化上,他常用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来发表议论,抒发情怀。首先,用第二人称来指称自己。如(诗章81):“ Lawes and Jenkins guard thy rest/Dometsch ever be thy guest”。Lawes(1596-1662),Jenkins(1592-1678)和Dometsch(1858-1940)都是英、法历史上著名的音乐家。意思是“有Lawes和Jenkins与你相守,有Dometsch与你作伴”,其中的“thy”(你的),“你”就指庞德。同样在这一诗章里,还有很多这样的诗句:“Pull down thy vanity/Thou art a beaten dog beneath the hail”。这里的thy即your,thou即 you。庞德借用“圣经训道篇”(Ecclesiastes)里的预言家的口吻,发出对自己的忠告。这种用第二人称来指称自己的情形在诗章81的歌词(LIBRETTO)中就有二十四次。

其次,庞德也用第三人称手法来抒发自己的心声。诗章74中有这样的诗句:“a man on whom the sun has gone down/and the wind came as hamadryas under the sun-beat/Vai soli/are never alone”。 第一行中的a man是第三人称,指的是庞德。“太阳西沉,夕阳洒落在诗人的身上。风随树神(hamadryas)吹来,与风为伴,不孤独,不孤独”。这是一种以虚拟的他人为对象的自白。

叙事角的频繁变化自然形成叙事声音的复调性。有意思的是:甚至在同一诗句中诗人会使用两个不同的叙事角。如(诗章79):“Old Ez(Ezra Pound)folded his blankets/Neither Eos nor Hesperus has suffered wrong at my hands”。前一句里的第三人称Old Ez和his都指庞德。后一句又回到第一人称(at my hands)叙事上。诗人用三人称替自己讲话,援引黎明神(Eos)和黄昏神(Hesperus),以求在囚牢里安睡一宿。这是何等复杂、矛盾的内心冲突!

庞德叙事主调的变化还包括大量随兴而来的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作为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这样的自由联想和内心独白在《比萨诗章》中随处可见。如(诗章74):“Manes!Manes was tanned and stuffed,/Thus Ben and la Clara a Milano/by the heels at Milano/That maggots shd eat the dead bullock/DIGONOS,mmmmm,but the twice crucified/where in history will you find it?/yet say this to the Possum:a bang,not a whimper,/with a bang not with a whimper”。这是一段典型的庞式内心独白:片段、跳跃,非连续性。先由自己的非人的处境联想到梅尼兹(Manes 216-276,波斯之先知及摩尼教之始)的受刑:鞭笞后再填塞(tanned and stuffed),如制死动物之标本一样。接下来又想起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和他的情妇(Clara Petacci),在米兰街头被倒吊示众,两次被钉十字架。庞德喃喃自语:“这是蛆在啃食死去的公牛”,流露出庞德对自己心目中所谓的“英雄”墨索里尼的同情,并且发出感慨:“where in history will you find it?”最后,借用艾略特《空心人》中的诗句,“世界的末日,并非有声有色英雄式的毁灭,而是唉声叹气的衰亡”。

众多人物声音的杂合与同时并存

“杂合”并不等同于混乱与无序,是“具有了发生交流的两方的特点,但又与两方都不相同的混合体”。这里指具有独立意识的各种不同声音的同时并存和对话。在《比萨诗章》中,“庞德的独唱抒情主调”虽然“主控着表演”,但庞德“绝不是唯一的表演者”。他十分擅长复活逝者的声音。叶芝、乔伊斯等是庞德昔日好友,在庞德入狱(1945)之前已经去世,但他们的声音和影子经常出现在《比萨诗章》里。如(诗章74):“William who dreamed of nobility/and Jim the comedian singing:/Blarrney castle me darlin’/you’re nothing now but a StoWne”。 William 即 William Yeats,Jim即James Joyce。后面两行出自一个爱尔兰的传说:如果你曾到过而且亲吻过Blarney城堡中的一块石头,你会变成一个口齿伶俐的人。意思是“别再提Blarney城堡,你已失掉了你的口才!”(StoWne即stone)。这是逝者的警醒和忠告!昔日好友的往事、生活细节、思想的火花不时在诗人的脑海里闪烁、浮现,与诗人的思绪、回忆形成对流、交换,这是无声的对话,意识的交流。

《比萨诗章》还杂合着更为悠久的历史声音和智者的声音。承载这些声音的或是古代预言家的一个预言、或古代诗人的某一名句抑或是一个经典意象。它们虽然只是点到即止,但传载着历史的、智者的声音。诗章74中,庞德使用希腊语“brododactylos”,意即“玫瑰般的黎明”(rosy-fingered dawn)。其中就隐含着荷马、莎福的声音:荷马最早用rosy-fingered形容黎明,后来莎福借用它寓单相思(unrequited love)。同样在这一诗章里,我们还可以听到孔子的声音,欣赏到庞德版的“学而时习之”(尽管他的英文翻译完全变了味)。

在时间中旅行,与历史人物对话,复活逝者的声音,使人好像与狄乌斯一起回到文艺复兴早期,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回到罗马的黄金时代,以及荷马为之大唱赞歌的阿佛洛狄忒时代。历史的声音与跳跃的空间神奇的组合,构成了弗雷德里克.R.卡尔的所谓“时间蒙太奇”。

其实,《比萨诗章》没有一个声音贯穿始末,总是多种声音的杂合。跨越时空的不同角色的对话是《比萨诗章》复调性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对话”(按巴赫金的理解)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人物对白,而是他们对生活的一种理解。每一个人物的登场,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看法,都传递着一个声音。《比萨诗章》的人物或角色的构成相当复杂:真实人物和虚构人物,历史人物和现实人物。他们的出场是随意的,片段的、跳跃的,没有逻辑顺序,也没有时间顺序。如(80章):惠特曼喜欢牡蛎/至少我想是牡蛎/云层叠成一座假维苏威/泰山此侧/内尼,内尼,谁能继位?/“这样的洁白里,”曾子说/“你们还能添加什么白色?”七行诗,就提及到三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物:19世纪的惠特曼,二战期间意大利社会党领袖皮特罗·内尼以及古代中国曾子。时空跨度如此巨大的多种人物形象的奇妙组合与他们所承载的历史与文化,彼此具有怎样的关联?激发何种想像?他们所传递的信息不是单一的,而是复义的。

内在声音或声音潜势

《比萨诗章》有一种独特的“内在声音”,而且几乎无处不在。“内在声音”是指没被直接言说但却能被人感知到的潜在的声音或者说一种声音潜势。这种声音只有深入到诗人的内心深处,用心去聆听才能感知到。弗雷德里克把《比萨诗章》中的“内在的声音”称之为“叙事声音的蒙太奇”,即用文字所形成的画面或意象在不同场景中的切换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不可言说的、无法描述的内心活动,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诗章81篇首先描写宙斯躺在刻瑞斯的怀里,继而是游泰山,由比萨城外的山丘联想起中国的皇家仙山,接着二者又合二为一,且都在库忒瑞岛的视野之内。再接下来是遇难的庞德,在一个“狄俄斯城”般的新奇的世界寻求改造。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冥想中,掺和多种声音:宙斯何以躺在死神刻瑞斯的怀里?比萨城外的山丘何以变成中国的皇家仙山?中国的皇家仙山何以出现在库忒瑞岛的视野之中?库忒瑞岛又见证了阿佛洛狄忒怎样的故事?这些声音召唤我们全身心投入其中,激活想象,用心仔细揣摩、聆听。这种内在声音或许就是一种余音未绝的“审美后效”。

二、《比萨诗章》叙事复调性的原因

《比萨诗章》叙事主体的频繁变调与诗人庞德的强烈的内心冲突或双重人格有着密切的关联。庞德,“一个极端主义者,虚荣心极强的人”,“欲做文学采邑之领主的诗人”,身陷囹圄,变成了“破蚁穴里的一只孤独的蚂蚁”。这样的处境使他的内心里充满着不可遏制的仇恨和怨愤,也使他的精神近乎崩溃。他把自己分成对立的两半,经常用两种或多种不同的声音讲话,以为这这样可以在自身内部到达统一,结果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庞德的确是一个分裂型的人。他对荷马、但丁、孔子等智者充满敬仰之情,但同时又崇拜独裁主义者如墨索里尼,大肆发表“精神失常的”或“病态的”广播讲话。他崇拜孔子的中庸、节制、平衡和秩序,认为“人若无内在秩序,便无从扩大周围的秩序”,但同时又推崇权力,认为“权力欲决定着他的一切其他考虑”。强烈的内心冲突和无边的绝望使他必须从虚无、空想中构建精神世界,用喃喃的自语(或歇斯底里)和不断变化的声音来抒发无奈与绝望。

庞德叙事的复调性也与他的时间观念和历史意识息息相关。庞德的叙事时间不是线性的,即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历时地展开的,而是把历史改造成只听命于他的意志的一台难以操纵的引擎。不是他的意志服从历史,而是历史服从他个人的意志。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剪裁历史,把时空跨度及其巨大的人物、故事(或神话)在同一平面并置,从而使他的叙事呈现多声部的独特效果。

庞德独特的时间观念与他的怀旧情绪息息相关。庞德是一个怀旧情绪颇为浓厚的人(西川语),认为最古典的也就是最现代的。他总能突破时间的局限,随意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行、切换、跳跃。西川说“庞德似乎并不想从现在出发走向未来,而是要从过去出发,穿过现在走向未来”。庞德独特的时间观念也与他的囹圄生活有关,身陷囹圄的庞德置身于一个无时间的宇宙。在这个无时间的宇宙里,唯有思想、想象是自由的。

[1][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诗学问题[M].三联书店,1988.

[2]M.L.Rosenthal.The Modern Poets,A Critical Introduction[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3]孙会军.普遍与差异[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4]祝朝伟.构建与反思[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5][美]弗雷德里克·卡尔.现代与现代主义[M].陈永国、傅景川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6]William Pratt. Ezra Pound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sm[M]. AMS Press, Inc. New York,2007.7.西川.庞德点滴.blog.sin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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