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迁》的另一种解读
2010-08-15黄林非湖南大众传媒学院主持与播音系长沙410101
□黄林非(湖南大众传媒学院主持与播音系,长沙 410101)
《三迁》的另一种解读
□黄林非(湖南大众传媒学院主持与播音系,长沙 410101)
许地山《三迁》寓言表层结构意义结构
《三迁》所叙述的并非作者身边发生的真实事件,而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寓言。作品中花嫂子看似迷狂的搬迁行动,实际上是一种“返其性情而复其初”的精神之旅,其“疯狂”行为体现了对生命的诗意与自由的不懈追寻,同时也包含着许地山对人类可能生活的思索与想象。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许地山无疑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他注重人的精神生活层面,关切人的心灵问题,大体上是一个依凭个人心性体验,倚重心的灵性和智的悟性而创作的作家。他的作品“奇特”、“复杂”,弥漫着异域风光、宗教气息、幻想色彩和浪漫情调,寄寓了作家对人生奥秘的深刻思考和体悟,意蕴丰厚,颇经得起人们的反复研究。《空山灵雨》便是许地山留下的一个众说纷纭的神秘文本。由于作品文化内涵具有多元共存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对《空山灵雨》的阐释与评说,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视域中意见分歧甚大因而极富诱惑力的论题之一。本文拟选取其中的《三迁》一篇,细究其思想意蕴,做出切合许地山创作实际的新的阐释。
《三迁》篇幅很短,约四百字。作品写花嫂子有一个名叫阿同的孩子,她看到“阿同底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于是不让孩子入学;继而为了孩子的成长,从“街上”搬到“村庄”,又从“村庄”迁到“深山底洞里”;孩子最终“从悬崖上飞下去了”,花嫂子却并没有丝毫的悲伤。作品以“花嫂子着了魔了”始,以“花嫂子疯了”终,初看起来,似乎写的就是一个疯子由于愚妄的行动而导致失去孩子的悲剧。不过,这样以日常思维来理解作品,既偏离了许地山创作的整体意向,又使故事丧失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是难以与作者达成高度默契的。许地山的文学创作通常都无意于通过现实生活的忠实记录而为世人提供一个或多个可以直接操作的改造社会和人生的实用方案,他本人对于作品的鉴赏问题也曾有特别的强调:“鉴赏创作,要依智慧,不要依赖一般识见。”①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以往的研究者对这个作品很少关注,即便提及它,也大都是寥寥一两笔,且大都没有走出这种就事论事的现实生活逻辑的陷阱。
从题材的分类来说,席扬曾把《三迁》归为“写现世身边发生的事情”②。现在看来,这种分类是值得商榷的。正如《空山灵雨·弁言》所述,《空山灵雨》所记的乃是“似忆似想的事”,是“回忆之乡”中的“游离的日子”,其中的绝大多数篇什都是虚拟的、“缥缈无端的”(杨刚语,见《许地山选集·序》)。应当可以说,它是一卷关于玄想与禅思的奇特记录,要对其中的作品做人为的文体划分似乎难免捉襟见肘,把《三迁》当作记录身边发生的真实事件也难以让人信服。实际上,《空山灵雨》中的绝大部分“散文”具有鲜明的隐喻性,几乎全是有所寄寓、内涵深刻的人生寓言,而《三迁》具有通常所谓的微型小说的显著特征,正是一个关于“疯子”的虚构叙事。徐明旭的《略论许地山的〈空山灵雨〉》对《三迁》做过简略的评述:“以奇特的形象与故事反映普遍的社会现象,能更尖锐地揭示平淡无奇的现实生活中骇人听闻的悲剧。”③与这种看法相联系,尼科利斯卡娅认为许地山通过这个小品“展现了自己对教育年轻一代的观点”④。吴军英的评论也比较简短,不妨全部引用:“《三迁》中花嫂子寡居,神经有些失常,她想让儿子健康成长,一再迁居,结果迁至‘深山底洞里住’,儿子因爱学‘鹿底跳跃,猕猴底攀援,蛱蝶底飞舞’,坠崖而死,花嫂子也完全疯掉了。简短的文字里传达的是‘求不得苦’和‘死苦’的悲哀!是生命的无常和脆弱!”⑤这种解读试图把作品纳入到佛教文化的话语框架之下,自有其道理。不过很明显,从思维方式来说,这种解读依然拘囿于惯常的文体分割,倾向于把作品内容坐实为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刘勇的《〈空山灵雨〉:融合多重宗教文化的人生寓言》则认为:“《三迁》先是说花嫂子为躲避世俗恶习,带着孩子一迁再迁,从城里到乡下,最后到了深山洞里,终于是彻底避开了世俗,然而花嫂子却疯了。这篇小品本身就是一个矛盾,是一个追寻自然本真反而被其淹没的悲剧。”⑥此说虽看到了花嫂子疯态背后的某种追求,可惜又止于这个“人生寓言”的故事情节和结局本身,未能进一步做深入的分析阐发。
以上几种解读不尽相同,各有自家的考量,但均与笔者的阅读感受相去甚远。如果我们从种种成见中挣脱出来,直接面对这个作品,又会有着怎样的理解和阐释呢?
众所周知,在现代中国作家笔下,包括《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内,“疯子”形象可谓不少。这些“疯子”所表现出来的外在症状各不相同,但其内在精神机制却通常具有某种相似性和稳定性。他们的言行举止迥异于正常人,同时,又往往蕴涵着极为丰富的隐喻意义,其形象常在反常的癫狂与深刻的清醒之间游移,这样,就往往会导致形象内涵阐释的二重性。如果带着这种阅读经验来阅读作品,那么,我们对《三迁》中的花嫂子这个“着了魔”的“疯子”形象,必然抱有某种相应的期待。另一方面,从故事叙述者的主题追求来说,以往许多研究者把“人生本苦”当作许地山创作的主旨,这是有失偏颇的。许地山的文学创作虽是以悲苦为基调的,但悲苦只是许地山理解和阐释人生的一个起点,它不足以涵纳其作品思想底蕴的全部。在《序〈野鸽的话〉》里,许地山曾说:“我看见底处处都是悲剧;我所感底事事都是痛苦”,不过,“作者底功能,我想,便是启发读者这种悲感和苦感,使他们有所慰藉,有所趋避”。让读者得到心灵的慰藉,能够对人生价值与生命理想有某种思索或选择,才应当是其创作的旨意所在。也就是说,许地山的创作旨在回答人应当如何应对尘世的悲苦,实际上也就是人应当怎样活着这样一个带有终极意义的人生问题。解读《三迁》时,上述阅读经验和我们所知悉的作者的主题意向,为解读作品提供了一个预先存在的语境,这种前理解是必然要进入叙述交际过程的。
这样一来,我们在阅读和理解这篇作品时,就必然有以下两个问题需要给出合适的答案:其一,花嫂子这个“疯子”在精神特征上有着怎样的“深刻的清醒”?其二,这个作品中,许地山对悲苦人生又有着怎样的超越性的思考和体认?在这两个问题的催逼之下,《三迁》人物形象和主题,就会产生根本性的逆转了。
于是,《三迁》所记叙的就不再是人们毫不费力就可以洞穿的真实事件,它与读者个人现实性的生活经验拉开了距离,一个富有弹性的阐释空间也就形成了。这时,花嫂子不仅不是疯子,反而可以看作一个智者,一个生命诗境的执著追求者;《三迁》的旨意也不在于提供一个悲苦人生的日常生活案例,而在于促使读者得到关乎人生价值的形而上的思索。正是由于阅读时伴随着关于“疯子”形象的审美经验和对作者创作意向的理解,在谈到许地山的文学创作与庄子的人生哲学之关系时,笔者对这一作品曾经有过这么一种评述:“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作品所叙述的并非真实的事件,荒唐的背后无疑隐藏着深刻的寓意:花嫂子追求的是生命的本真状态,她的一迁再迁,是对一切有害生命主体的文化行为与经验活动的不断逃离,体现了一种自觉的突破世俗财利的局限和束缚而寻找适性逍遥生活的超越性精神。”⑦这个结论已基本上能够回答前述两个问题,但是,作品本身是否确有这种思想意蕴,尚需更细致的分析论证。
接受美学认为,阅读与阐释的过程中,读者的期待视野会影响到作品意义的生成。在未经阅读之前,作者创作出来的作品只是一种潜文本(即“本文”),还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作品。这也就是说,作品的最终完成有赖于读者的接受与再创造。但这绝不意味着,作品的主题意蕴完全依赖于读者的审美期待,作者与作品本身仅仅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存在。作者的意图隐含在作品的结构与叙述之中,作品本身能够在暗中规定着读者阅读的基本方向。在《三迁》中,许地山对主题追求的期待必须体现在作品的叙述里,由作品本身的召唤来保证自己的期待能够得以实现。细读《三迁》,我们不难发现,这个作品实际上是由表层结构和意义结构紧紧结合在一起的,这种复合式的叙述结构是作者创作意图的一种暗示,而对这种暗示做出充分的揭示,就能够确保作品的主题意向不至于被简单的表面意思完全湮没。
由作品的表层结构出发来看,作品一开头就明确指出花嫂子“着了魔”,接下来的,就是她的一连串远非常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行动。不让孩子入学,总是念叨着要找地方搬家,从城里搬到乡村,又从乡村搬到山洞里,而且,在孩子坠崖之后,花嫂子居然表示了赞赏!这些不可思议的言行,都表明花嫂子确实是“疯了”。故事的表层结构表述的,确乎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不可理喻的“悲剧”。
然而,如果从《三迁》意义结构来看,作品的人物形象和主题,便有了另一种全新的呈现。当读到最后一句“呀,花嫂子疯了!”时,读者的逆向思维会打破作品的表层结构,故事的寓意因为作品自身的暗示而变得清晰。在作品的意义结构里,花嫂子完成了由“疯子”到智者的转化,原来疯疯癫癫的絮絮叨叨变成了清醒而富于逻辑的语言,原来的蠢笨举动则变成了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执著追求。因此,关于人的自然生命原性、关于自然与文明冲突这个人类存在的终极问题,便照亮了整个故事的叙述进程。在这里,人类文明导致了人自身的异化,原始生命的葱茏诗意不复存在,生命自由的价值失落了。阿同父亲的死亡、城市与乡村生活的不自由,都宣告着生命理想的衰败。花嫂子以冷静的哲学心灵和敏感的诗性眼光洞察了文明的负累:阿同的父亲因读书而受戕害;街上有俗世的等级与不平(“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村庄有难堪的束缚和压迫(“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人的自然本性已普遍失落,世人可悲地被裹挟在庸碌的生活之中而不自知。花嫂子义无反顾地坚守着她的理想——“我得找地方搬家”,实际上就是力图从平庸难堪中超拔出来,找回人的自然本性。直到搬到深山里,阿同才获得了生命的自由和完美:“他底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底跳跃,猿猴底攀援,蛱蝶底飞舞。”阿同与他的伙伴们嬉戏游玩,简单而又快乐。他们素朴率真,适情任性,跟自然处于一种相亲相和的浑融关系之中。这里没有争斗,没有欺压,生命自由自在,宁静和谐又流溢着生机与活力。只有在这里,作为价值形态存在的精神的自由与生命的诗性才得以最终实现。花嫂子一连串的退避行为,是对文明体制的渐行渐远,同时却又是对生命诗境的不懈追寻,是对美好的生命状态的接近和拥抱。阿同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飞下去了”,这与念书致死、遭受钳制比起来,是无需悲哀的。
可见,《三迁》的表层结构是关于花嫂子令人费解的迷狂行为的叙述,而作品的意义结构凸现的是主人公对生命理想和人生价值的无悔追寻。
需要强调的是,许地山在他的作品里寄寓的,正如许多研究者已经指出过的那样,通常都不是对人生的现实关怀,而是对人类生活与人的生命具有永恒性的终极关怀。同样,在这篇作品里,许地山从终极价值的层面上高悬了人的理想的生存状态,而并不是试图从社会学、历史学的层面去揭示人应有的生存状态。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在滔滔不返的历史理性面前,要彻底摆脱文明的负累,从现实生活方式的意义上回到宁静和谐的生命初始状态,只能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想。花嫂子所追求的山洞生活,用现实的眼光来看,其可行性当然会令人怀疑,但和谐、浑一的“非文明”的生活所体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浑然不分、人性的至真至纯、原始生命的葱茏诗意却具有永恒性的价值。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在《三迁》中,为什么花嫂子对阿同的死去没有常人应有的哀伤了。对此,理解庄子“殇子寿而彭祖夭”的观点或许会有所助益。在道家看来,婴儿或童年处于本真的完美的状态,具有最高的生命价值,而丧失了这种价值的彭祖,无论在历史时空中延宕多久,都只能是残缺的、夭折的人生。花嫂子面对阿同的死时所持的态度,在疯态的背后,恰恰是一种清醒而坚定的价值立场。
人类的文明演进难免造成人的精神板结,而原初地与天地万物相融相契,自由地生存于澄明之中,就成为一个无法在现实人生中落实的完美图景。“中国民族的生命诗境称之为还乡路。”⑧这正如许地山自己所说的:“人间的文明从道的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的本性。”⑨《三迁》中的花嫂子以退为进,一迁再迁,走的就是“返其性情而复其初”的精神之旅。花嫂子这一灵魂的跋涉历程所指向的,是一种永恒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境界,她的“疯狂”行为体现了对一种殊为珍贵的生命价值的珍视与呵护,包含了作者对人类可能生活的思索与想象。许地山笔下这个“疯子”形象,蕴涵的正是“常人”所难以察觉或认同的“玄想”。有意思的是,这一作品所涵的思想意蕴在许地山的创作中绝非孤立的现象。生命理想的反向求索,乃是许地山的文学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主题追求。
①许地山:《创作底三宝和鉴赏底四依》,《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1921年7月10日。
②席扬:《许地山散文论》,《文学评论》,1992年第3期。
③徐明旭:《略论许地山的〈空山灵雨〉》,《福建论坛》,1982年第5期。
④尼科利斯卡娅:《许地山小品的哲学美学趣味》,《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
⑤吴军英:《佛光映照下的许地山散文——再论〈空山灵雨〉》,《名作欣赏》(学术版),2005年第12期。
⑥刘勇:《〈空山灵雨〉:融合多重宗教文化的人生寓言》,《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
⑦黄林非:《〈空山灵雨〉与庄子的人生哲学》,《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2期。
⑧刘士林:《澄明美学:非主流之观察》,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⑨许地山:《道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页。
黄林非,文学博士,湖南大众传媒学院主持与播音系教师。
(责任编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