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宗璞文革前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创作
2010-08-15吴晓云重庆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重庆400047
□吴晓云(重庆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重庆 400047)
建国初期,由于文学规范的种种限制,受到水木清华和燕园滋润陶冶的宗璞觉得“写那些太公式化的东西,不如不写”①,直到1956年“双百方针”推行后,她才觉得可以写一点自己想写的东西,于是就有了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红豆》。在工农兵文学盛行的1950年代,《红豆》对题材和写法的突破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宗璞也因之在反右运动中受到批判,作品被打成了“毒草”。20世纪60年代初文艺政策调整,在相对较为宽松的文学气氛下,宗璞又回到她熟悉的知识分子题材,写了《不沉的湖》《知音》《后门》等几个短篇,为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文坛留下了几个正面的当代知识分子形象,用知识分子人格作为自己舒展创作个性的生存空间,可算是百花小说的延续。
对个人生活命运的关注:《红豆》
《红豆》(《人民文学》1957年第7期)是宗璞在文革前创作的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描写的是在风云激荡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爱情与革命冲突的故事,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曾经的向往与追求。它与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有很多的相似之处:都是以知识女性为主人公,讲述革命与爱情的故事,表现知识分子的成长与改造过程,而她们的成长之旅也是她们的情爱之旅。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也非常接近,分别出版于1957年和1958年。但是,同为知识分子题材作品,由于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遭遇却大相径庭:《红豆》中的知识分子被称作被美化了的“反现状”的个人主义者和“反党”的个人主义者,小说被打成“毒草”,被斥为异端,宗璞也受到批判;《青春之歌》却在同时期成为了十七年文学的经典,杨沫也因此成为十七年文学的中心作家。
宗璞对人的内心世界有着天然的敏感,她出身书香世家,在温暖的亲情中长大,有着深厚的学养。她的生活天地比较狭小,没有亲历过你死我活的血与火的斗争,对工农兵很不了解,对宏大叙事所关注的内容她无心也无力书写。《青春之歌》是典型的宏大叙事作品,小说中正反形象的对立表达了杨沫鲜明的政治态度。而宗璞对个人生活命运的关注胜过政治历史事件,她只想用自己的笔写出真实的人生,表现在大转折时代里知识分子在十字路口的心灵搏斗。小说中,江玫成长的每一步都与个人生活的变化密切相关。她不是主动地选择革命,而是时局的变化让她无法逃避;她没想过要抛弃齐虹,但理想目标的巨大差异让她不得不选择离开。经历了战火硝烟的杨沫不允许林道静在民族危急的时刻从从容容地去恋爱:要让革命和爱情不发生冲突,只能让爱情在革命斗争中成长。在林道静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集体”,是“大家”,连爱情这种最个人的选择也取决于政治判断。在革命的路上她走得坚定而轻松,充溢着浪漫情怀,颇有英雄气度。这和新的文学规范的要求是一致的。小说在树立起革命大众在知识分子心中的崇高英雄形象的同时也导致了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终极放逐。所以,尽管选取的是知识分子题材,《青春之歌》也得到了当局的肯定。宗璞则还原了江玫的女儿本色,用温婉含蓄的笔触写出了知识女性在人生选择面前流露出的更为复杂丰富的一面,重点表现的是江玫在选择过程中心灵的痛苦挣扎。她用优美精致的文笔把江玫的爱情写得柔肠百结、清明透亮。通过个人爱情的角度作家完成了对时代历史的叙述,也让20世纪50年代的读者在戎马倥偬之余领略了爱的柔美与缠绵。另外,作家对人物的处理也更人性化:选择“逃离”的齐虹有着自己真诚的爱和痛苦;走向革命的江玫也没能成为林道静式的英雄。林道静在革命的路上彻底地清算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果断地抛弃了余永泽,在找到自己角色归属的同时也收获了婚姻。而面对剧烈的社会变革和人生断裂,已经成为革命干部的江玫缅怀的是青春和爱情,而不是革命,其革命干部的身份没能够消解她知识女性的心理特质,精神、情感的永久缺失,使她一生都在隐隐作痛。就像宗璞自己说过的那样,“许多人都是真心改造的,但恐怕没有几个人改造过来。”②作家没有采取二元对立的价值立场,情感倾向也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混同,文本中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纠结状态。这与杨沫有很大的不同,也与20世纪50年代的文学迥异。
作为百花小说的代表,和“干预生活”的作品相比,《红豆》主要体现的不是对现实的批评精神,而是作家在题材和艺术处理上的突破。宗璞通过自己的视角和声音,留下了那个历史大转折时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真实的艺术造型,表现出了对个体生存处境和终极意义的关注。这才是一个知识分子作家独到的集体叙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作家勇气的体现,江玫的形象也因此显得眉宇清扬。
纳入时代话语的改造与修正:《不沉的湖》《知音》
现实社会的高度公共化和国家意识形态的日益普泛化,加剧了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渴求。几次运动之后,知识分子认识到社会归属的定位,首先是一种个人生存的需要,对他们而言,生活的安全、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要,都包含在身份归属中。尽管没有被打成右派,但20世纪50年代末受到批判改造的经历,20世纪60年代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的政治环境,还是对宗璞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她不再描写知识分子的爱情,以此避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流露;坚定的革命者被推到了前台(《不沉的湖》中的老徐、《知音》中的石青),而不是像萧素那样躲在幕后;作品的情感倾向也变得单纯而鲜明,脱离了复杂的纠结状态,《红豆》中隐现出的与时代主流的一定程度的疏离和淡淡的哀婉气息消失了,宗璞似乎放弃了她独有的优雅与从容,表现出纳入时代话语的改造和修正。小说洋溢着昂扬的乐观主义氛围,就像有首歌唱的那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不过,在60年代,宗璞没有受到评论界太多的注意。也许正是这种边缘的位置,让她能够相对地按照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进行写作,继续着对当代知识分子的正面书写。相对于历史题材小说,宗璞的书写为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创作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不沉的湖》(《人民文学》1962年第7期)截取生活的一个侧面,讲述了一个普通知识青年的生活故事,通过杯水波澜映出时代光彩。年轻的苏倩就像大学刚毕业的宗璞一样,认为:“有了祖国,有了党,不就有了一切么”?相信“任何重担我都担得起”。这种“红太阳效应”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是一种普遍现象。老徐就是苏倩眼中现实的“红太阳”。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佝偻着背、只有一条腿的老革命,却有一双蕴蓄着无穷力量的炯炯有神的坦率的眼睛,让人无限依赖。他告诉苏倩,“我们必须化在革命里头,才能有所作为。就好像溶在大海里的盐一样,因为溶在大海里,才获得不朽的艺术生命”③。在他的鼓舞下,苏倩克服了断腿的打击,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认识到广阔的革命天地是一个温暖的、不沉的湖。小说营造出一种温情的氛围,与1958年反右斗争后形成的“亲不亲,阶级分”的紧张的人际关系相比,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显得纯洁而真挚、单纯而透明,比现实多了几许和谐与柔情。
《知音》写于广州会议之后,发表于《人民日报》1963年11月26日。小说延续了知识分子改造的主题:知识分子只有努力改造才能融入时代的洪流。同时也是知识分子与革命话题的延续,只是小说的描写已没有《红豆》那么细腻。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物理学家韩文施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韩文施教授是个学养丰厚、品格孤高的老知识分子,一心钻研学问从不过问政治,因音乐与石青熟识,并在一次大搜查中掩护了石青。在石青的劝说下,他先是拒绝随国民党去台湾,后又走出书斋,参加了土改运动,还在一次夜行中险遭刺杀,认识到科学与政治并非无关,与石青成为了政治上、科学上真正的知音。宗璞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他耿介孤傲又单纯热情的特点。这类知识分子的形象在宗璞80年代的创作中得以延续。另外,小说通过对韩文施与石青之间理想的师生关系的描绘,反映了作者心中渴盼的党和知识分子之间融洽关系的理想图景。
20世纪60年代初进行的调整是“被迫”实行的“全面的‘退却’式的调整”④,由于时间短暂,还无法对社会的方方面面产生深刻的影响,所以,在那个时候,整体社会形势还是很紧张的,反右运动和“大跃进”给人们留下的阴影还没有消除。在这种背景下,宗璞小说中展现的这些正面的知识分子形象和理想化的叙述方式也可以算作作家对自己立场的一种坚持。
珍贵的批判:《后门》
在宗璞文革前的小说中,《后门》是比较特殊的一篇,发表于《新港》杂志1963年的2月号。
小说讲述的是烈士之女林回翠想到军校学医,在同学的劝说下,她向母亲提出可否走后门争取保送,遭到在学校工作的母亲的坚决反对,并在母亲的教育下醒悟,明白了该如何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通过这个平常的故事宗璞提出了一个在现在看来也是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而且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以致编辑在刊发时认为题目过于强烈将之改为《林回翠和她的母亲》,而且还有文艺界前辈关心地劝说宗璞写当前社会的缺点要注意投鼠忌器。尽管在今天看来故事的内容已经是小巫见大巫,算不上有多么尖锐,但是,联想起20世纪60年代初,文艺界倡导作家向历史题材开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现实生活的严重问题,使作家感到难以表现”的话⑤,我们就不能不佩服宗璞的勇气。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干预生活”的作家都被打成右派之后,宗璞敢于表达她干预生活的态度,虽然用的是比较温和的方式,也已弥足珍贵了,仿佛萤火般,在寒冷的夜空中,放出了点点银白、灵动的光。
同时,小说也让我们感到了隐藏在宗璞心中的矛盾。作为知识分子,宗璞要求自己有批评精神,同时,她也明白这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只能在一定限度下实现,何况知识分子还是需要改造的群体!而且她温和的个性也使她不同于50年代那批“干预生活”的作家。宗璞因此自惭:“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批评精神是很微弱的。”⑥这样,小说便有了一位知识分子身份的母亲,她义正词严地批评了女儿错误的人生观念:挑近便道而不是通过自我的奋斗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小说篇幅很短,对“母亲”的刻画也不够细腻,但这样一位是非分明的知识分子正面形象在60年代的小说中却是十分罕见的。可以这样说,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文革结束,知识分子被严格纳入到国家体制内,在由阶级阶层构成的国家结构中统一地划分为一个阶级或阶层。随着政治形势的不同,尤其是党对国内矛盾的不同判断,在不同时期又有不同的划分方式,但始终在“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组成部分”这一范围内来回摆动。知识分子的身份变得暧昧不明。为了成为人民的一员,“改造”就成了建国后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主要任务。而党关于知识分子政策的每一次变动都对知识分子的形象和他们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身份危机的焦虑笼罩着每一位知识分子,等待他们的是琢磨不定的命运,曾经以激动的心情迎接解放的知识分子只有在思想改造面前诚惶诚恐、无所适从。尽管思想改造运动和后来的政治运动相比要温和得多,但却是知识分子在建国后经历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思想观念与话语形式的转换,也是“在知识分子自己参与下第一次在社会公众面前重新塑造知识分子的政治——意识形态形象”,“为自己日后的公众形象抹上了浓重的一笔”。而在反右斗争后,知识分子在权威话语中再也不是让人羡慕和尊敬的人了,在批判别人又被别人批判的过程中,“知识分子整体在公众中的社会——政治形象也受到前所未有的贬损”⑦。萨义德曾经说过“最该指责的就是知识分子的逃避”⑧,而在那个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连逃避的可能都没有!在“群众”的声威震慑下,他们的“精神武装”被完全解除,人格尊严完全零化,变成了一个无助的毫无抗拒能力的弱势群体,知识分子自“五四”以来所形成的思想先驱者身份被彻底消解和否定,他们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走向了边缘甚至对立。也许宗璞是想通过这个形象要表达自己的一种心灵寄托吧,在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失去对知识分子的信心。这篇短小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了百花时期的精神在60年代的宗璞这里得到了延续。
1963年底以后,由于知识分子的境遇越来越艰难,宗璞感到“写作不能自由,怎样改造也是跟不上”,她“决不愿写虚假、奉命的文字,乃下决心不再写作”⑨,直到文革结束。
这一时期宗璞的作品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表达了和其他作家基本一致的人生追求:在共产主义理想的感召下,投身于崇高的事业,通过痛苦的自我改造(甚至是自我否定),走向集体,走向人民。但是受战时文化观念影响的十七年文学崇尚的是雄伟壮观、大开大合的精神诉求,虽然宗璞是真心地要与新时代的主题相契合,并没有违背时代潮流,但却违背了当时的审美取向。在她的小说中,重大的历史事件不过是小说背景,当时代偏重于某种写作观念,甚至对某种题材趋之若鹜时,她只向她欣赏的景观睁大眼睛,将笔触胶着于生活的某一时刻,或人物心灵的某些感悟,在习焉不察处传递生活感受。当宏大叙事盛行时,她坚持着夹缝中的写作,用细腻精致和典雅平和取代剑拔弩张和粗粝张扬,充满了柔情与温馨,表现出对趋向性潮流一定程度的疏离,给文坛吹进一缕异样的清风,显得别具一格。
①② 施叔青:《又古典又现代》,《宗璞文集》第4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③ 宗璞:《不沉的湖》,《宗璞文集》第2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④⑤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页。
⑥ 宗璞:《宗璞文集》第2卷“说明”,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⑦ 黄平:《有目的之行动与未预期之后果——中国知识分子在五十年代的经历探源》,见许纪霖编《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412页。
⑧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4页。
⑨ 宗璞:《自传》,《宗璞文集》第4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