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于艺术精神的老子之“道”
2010-08-15孙宗美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642
□孙宗美(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 广州 510642)
自20世纪60年代后期台湾学者徐复观著《中国艺术精神》一书,创造性地提出“中国艺术精神”的概念以来,“艺术精神”逐渐成为学界的热门话题。由于该书主要集中于庄子艺术精神的阐发研究及其在中国山水画论中显现的问题,导致学界主要关注庄子,而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作为道家创始人的老子对中国艺术精神的特殊贡献。同时,自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古典美学研究也多偏重于庄子,甚至有以庄子美学替代道家美学的认识倾向。因此,相比之下,老子美学思想研究十分薄弱,且缺乏深入全面的评价。应该看到,尽管老子对后世美学、艺术的影响不如庄子来得更为本色,但这种历史影响与奠基作用是不容抹煞的。
道家的系列重要范畴,也即后世被移植为美学、艺术范畴的“道”、“气”、“有”、“无”、“虚实”、“味”、“妙”、“自然”等,均由老子所率先提出。老子思想不仅是道家艺术精神的发源地,也是中国古典美学、艺术精神的源头之一。
一、从“不期然而然地会归”说起
众所周知,老子和庄子在他们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艺术的意欲,也不曾以某种具体艺术作为他们追求的对象,即便偶有涉及美和文艺,也大多持否定态度。为什么老庄那些并非讨论美和艺术问题的言论会具有美学意义?为什么在中国古典美学、艺术理论中会不断闪现他们思想的光芒?很可能的回答是,美学是哲学在艺术和审美上的延伸,美学思想不可能脱离一定的哲学。的确,古今中外的美学、艺术理论都与哲学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美学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又被称为“艺术哲学”。同时,对于美与艺术的本质问题的探讨,必然要以人的本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为理论前提。但这只是针对一般情形的论述,而老庄哲学通向艺术精神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这才是更令人关注的问题。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在发掘和彰显老庄艺术精神时,常使用一个特殊表述:“不期然而然地会归。”①以该书第二章《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庄子的再发现》为例,“不期然而然”大约出现了九次。根据徐复观的论述,所谓“不期然而然地会归”是指从老庄思想与中国古典美学、艺术的关系来看,老庄思想与艺术精神之间存在一定可沟通性和可对接性。“不期然而然”一词则是用来形容这种沟通或对接的不谋而合的状态。
徐复观指出,在我国传统思想中,虽然老、庄较之儒家,是富于思辨和形上学的性格,但其出发点与归宿点依然是落实于现实人生。老、庄是“上升的虚无主义”,所以他们在否定人生价值另一面的同时又肯定了人生的价值。老庄思想既然肯定了人生的价值,则在人生上必须有所成,只不过他们所成的是“虚静的人生”。如果用现代的语言观念更进一步把握老、庄思想,就会发现“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的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由此一思想系统所导出。”②
可见,老庄之“道”通于艺术精神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一般的哲学与美学的关系,而在于老庄思想本身具备向美与艺术精神生成的巨大可能性。徐先生的这一创见应当是最早对于老庄通于艺术精神问题的理论自觉,为后来的道家美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值得注意的是,“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不仅形象而准确地传达出老庄思想与艺术精神之间天然联系的讯息,而且深刻反映了以徐复观为代表的台港及海外华人学者独到的学术眼光和审慎严谨的治学态度。与此相较,大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道家美学研究则一度存在观念上的偏颇和误区。众所周知,中国固无“美学”,“美学”研究的最初动因来源于西方。而在当时,许多论著把老庄若干论述直接套用为美学或文艺理论,“道即是美”的话题或“老子美学”、“庄子美学”之名充斥其间。研究者力图在老庄思想中寻绎出西方美学的建构理路,这种对照阐释的做法作为现代语境中的一种尝试本无可厚非,但无疑已经步入庄子所谓“以己养养鸟”的误区。“中国古代尽管有着丰富的美学思想资源,但本身并无与之对称的概念系统。”③在中国美学草创之初,西方现代美学概念、理论的引入,确实为王国维、朱光潜等前辈们开展其现代美学建构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逐渐发现,类似认为“老庄思想是美学”而毫不加以分辨说明的做法,都是以西方美学观念来格义老庄思想,一定程度上歪曲了老庄本来的文化个性。故有论者言,“如果我们坚持用‘美学’来言称庄子的话,它实际指的是一种美学精神,是庄子的言论向美、向艺术生成的巨大可能性。”④
事实证明,魅力独具的中国传统审美经验有着强大生命力。而毫不顾及传统思想的特殊性,照搬西方概念、体系来解释、框架中国经验往往会遇到很大麻烦。因此,在道家艺术精神及中国古典美学的阐发研究过程中,明确立论基点的同时,必须重视其历史语境和文化特性。这不仅是中西比较研究中探“异”的前提所在,也是继承和弘扬中国传统美学智慧所必须考虑的问题。
有鉴于此,本文标题“通于艺术精神的老子之‘道’”采用“通于”一词,既避开了“老子思想是美学”或“老子思想就是艺术精神”的观念误区,也因其动态性与持续性特点,形象地说明了老子思想的开放性。
二、为人生之“道”与美、艺术
老子的艺术精神同他的整个哲学思想的核心——“道”有着直接的联系。在通往艺术精神的道路上,老子的贡献集中表现在建立了以“道”为中心的哲学体系,奠定了整个道家思想的基础。“老子的道论本不是讨论美学问题的,但它的基本思想特别是一些重要命题都给美学的生长提供了生根点。”⑤换句话说,所谓老子的美学观点,实际上是后世接受和阐释者从他的“道”出发去观察和解决审美和文艺问题所得出的看法和结论。因此,要解读老子的艺术精神,就必须对他的“道”作一些分析。
诸多学者分析认为,尽管《老子》中多次提到“道”,但不同章句中“道”的涵义却是不同的。根据陈鼓应的分析,老子之“道”有三种:(一)形而上的实存意义的“道”:作为“道”体的描述时,它的特点是无形无名、惟一、绝对、永恒、运动;“道”作为宇宙的生成时,它是先在、根源、超越、内在的;(二)规律性的“道”,是对立转化、循环运动的;(三)作为人生准则的“道”,也即形而上的“道”落实到现象界,其显现的基本特性成为人类行为的准则。这层意义上的“道”脱离了形上学的色彩,落实到物界,作用于人生,称之为“德”。这些“道”的不同涵义是可以贯通的。而它们之间联系与贯通的根本在于老子思想“为人生”的整体特点:源于忧患意识的老子哲学体系并非以建立所谓宇宙论为根本动机和目的,其出发点和落实点依然是人生问题。陈鼓应先生认为:“如果我们了解老子思想形成的真正动机,我们当可知道他的形上学只是为了应合人生与政治的要求而建立的。”⑥
这一观点其实出自徐复观的看法:“老学的动机与目的,并不在于宇宙论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面推求,推求到作为宇宙根源的处所,以作为人生安顿之地。因此,道家的宇宙论,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哲学的副产物。”⑦这里有三点启示:
其一,老子思想关注的重心是人生的要求,它“要求在剧烈转变之中,如何能找到一个不变的‘常’,以作为人生的立足点,因而可以得到个人及社会的安全长久”⑧。
其二,老子将人生的要求推求到宇宙根源处,从而建立所谓“道”的理论体系。而“道”的问题,用陈鼓应先生的话说,其实是“虚拟”的。因为有关“道”所具有的种种特性和作用,都是老子出于人生与政治的要求,根据经验世界中体悟出的道理来“预设”的。所以,“道”其实是人的内在生命的呼声,它是应合人的内在生命需求与愿望所产生出来的一种理论。由此,老子思想形而上的性质又落到了人生的层面。
其三,既然老子“把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安放在宇宙根源的处所,而要求与其一致”,并且认为“道”是世界万物的根源,那么可以推断,“道”也是美与艺术的来源。同样,对于美与艺术的本质,老子也是安放在宇宙根源并要求与其一致的。这样一来,解读老子思想通于艺术精神内在可能的思路就豁然开朗了。
三、老子“无为”的艺术精神
生活在原始氏族社会进入奴隶社会过渡阶段的老子,看到的不是物质和精神文化发展所带来的光辉成就,而是“文明”背后腐朽贵族文化的虚伪、奢侈与巧饰。所以,他从“道”的理想出发,反对以令人目盲、耳聋的“五色”、“五音”为代表的世俗浮薄之美,否定令人心发狂的“驰骋畋猎”等纯感官性的世俗之乐。那么,理想的审美状态应该是怎样的呢?
老子通过对自然生命的观察,认为人类最理想的状态是纯任“自然”和“无为”。“自然”与“无为”是二而一的主张。在老子看来,“无为”并非无所作为,而是要“善为”。“善为”的关键就是顺其“自然”,即按事物本身的内在规律去适当作为。人只有在顺应自然规律的情况下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老子·第七十三章》,以下引《老子》一书只注章次)。天道虽“无为”却“无不为”。而正好是“无为而无不为”的观念开启了老子思想通向艺术精神的大门。
“无为而无不为”,美的奥秘就在其中。根据老子的观点,人如果采取“无为”的态度去对待一切,处处顺应自然的要求,“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第六十四章》),不背离自然的规律去追求自己的目的,那他恰恰就能达成一切目的。这种无目的而合目的,合规律与合目的的境界,实质就是一种超功利的审美的境界。更确切地说,“老子哲学的根本原则,即‘道’的‘无为而无不为’,包含有对人类审美和艺术创造活动的特征的深刻理解,或者说有和这种理解相通的东西。”⑨
以西方美学思想对照阐发,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艺术精神内涵“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德国古典美学奠基人康德论审美判断的观点。康德在其研究自然生命与审美的《判断力批判》中,以“目的的关系”这一范畴来考察审美判断。他认为“美是一对象的形式方面所表现的合目的性而不去问他的实际目的,即他所说的‘合目的性而无目的’(无所为而为)”⑩。美的判定只以一单纯形式的合目的性,即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为根据。一切审美和艺术活动所具有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无目的与合目的性的矛盾或二律背反,以及目的与规律不可分离的相互渗透和统一。
老子在康德之前两千多年,就已经从自然生命的直观体悟上极其质朴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老子关于‘道’以及人如何把握‘道’的种种描述和说明,虽不是针对审美而言的,却又处处都显示和审美相通的重要特征。老子是在讲‘道’,同时又几乎是在讲审美,讲艺术。”⑪需要指出的是,“无为而无不为”所包含的对审美与艺术创造活动的深刻理解,在老子这里还处于引而未发的状态。也即是说,老子之“道”尽管具备了极大的艺术哲学启示性,但他毕竟没有明确地从审美角度去阐明它。直到庄子,才将这一点充分地予以强调和展开。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老子思想与艺术精神的联结或者说通向艺术精神的可能由此得以彰显。有了这种内在联结和潜在可能,后世对老子美学思想的移植、利用和伸发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以此为基点,中国古典艺术有关审美客体、审美观照、艺术生命等理论都体现了“道”的自然延伸,如“道法自然”与艺术的自然追求,“有无”、“虚实”对艺术空间意识的影响,“涤除玄览”、“致虚极,守静笃”之于审美观照,“淡乎其无味”与“平淡”的审美风格趣味等等。
①②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7,35.
③ 刘绍瑾.论中国文艺美学的古今对接之途[J].思想战线,2007(2).
⑤ 陈望衡.中国古典美学史(上)[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46.
⑥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2.
⑦⑧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98,199.
⑨⑪ 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先秦两汉编)[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207,209.
⑩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