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之爱——论冰心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2010-08-15无锡高等师范学校江苏无锡214187
□张 琰(无锡高等师范学校, 江苏 无锡 214187)
冰心是我国文学史上一位具有独创风格和伟大成就的女作家。她的小说作品在一片“爱”的宁静与单纯中,蕴含着崇高而肃穆的精神力量。自小在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冰心,感受到的是父母给予的无私的关怀和呵护,她的生活与心灵都被爱与温情的光环所环绕。这是她相信有“爱”的根基。后来,当冰心接触到了基督教,看到神之子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而甘愿承受苦难的大爱,更是坚定了她对于爱的虔诚和信心,并且由原先的感性的精神体验上升到了一整套系统的“爱”的哲学体系。
冰心所宣扬和阐发的爱,带有深邃的神性色彩,但是这种对神性的膜拜又不至于导向神秘或者迷信,她更强调的是一种对于高尚人性所能产生的伟力的皈依。面对着充满了“血与火”、“罪与泪”的现实人生,冰心选择了以这种“爱”为救世良方,她试图让身处灵魂苦痛焦灼中的世人,在承受爱与萌发爱的过程中找到心灵的解脱与慰安。
冰心的这一创作理想也反映到了她的小说写作中,尤其是她笔下所塑造的各类女性形象,她们温良美丽、宽厚悲悯,有着健全的“爱”的人格,这些动人的女性形象,渗透和寄托着冰心以爱为文的文学精神和信念。
冰心向来十分珍视作为一名女性的性别特质,她认为女性生来就是爱与美的化身。“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关于女人·后记》)①而“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关于女人·后记》)②这群由上帝派遣的爱的子民,以她们的博爱、牺牲于成全,实践着上帝爱的使命,用她们的神性之爱为人类背负起了“救赎”的十字架。
一、完全的爱
基督教所宣扬的“爱”,在希腊文中是Agape,“意思是一种甘以他人为中心的、不要求记功和回报的爱。神就是用这种爱来爱全人类的,基督徒也被劝勉要用这种爱来彼此相爱。”③
这种爱最基础的表现是带有血缘性质的至亲之爱。“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出埃及记20:12)④作为“十诫”之一,这是人类道德与善良意念的最底线,也是冰心小说中女性“爱”的基本表现之一。我们无法忘记《小桔灯》中那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她的父亲王春林为了躲避搜捕而离开了家,她的母亲因病卧床,需要人照料。在这种困境中,小女孩用她稚嫩的肩膀独自支撑起了整个家庭的千钧重担,承担起照看母亲的义务。当“我”把桔子送给她时,这个小女孩掰开桔子,掏出桔瓣,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把它们“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⑤。这一小小的细节,似乎很不经意,但是打动人心,作为一个小孩子,又身处经济条件不好,甚至要以红薯稀饭为年夜饭的环境中,一只香气怡人的桔子无疑是颇具诱惑力的。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应修人在他的诗《送桔子》中,对“我”送桔子给一个撑篙的小孩子后情状的描写:“他笑着掷到舱下,/又从舱里取出来,/笑者剥着吃了。”⑥这无疑是一个孩子本真和天性的流露。然而这个小姑娘在剥开桔子后,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自己要吃,而是把它们全部留给了自己病重的母亲。这就绝不仅仅是懂事了,类似于成人的自制与成熟背后,深藏的是对母亲深沉的爱恋。冰心笔下的女性对血亲的爱,哪怕是隔代之间,也是深沉而感人的。《骰子》中的雯儿为了能够掷出六个红骰子,让并重的祖母放宽心、安心静养,偷偷用钗子将右手刺破,然后“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的往右拳里塞”⑦,骰子在右手伤口流出的血中被浸润染色,雯儿用自己的血换来了六个红色的骰子,也换得了祖母病情的好转与健康。最后文章结尾女孩的那句话让人读来心疼,“聪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儿一面笑,一面挣脱了说:‘妈妈不要握紧了,我的手掌还有一点疼呢!’”⑧耶稣为救世人于疾苦,甘愿被钉上十字架,以他的血使人类的罪得救赎。这个叫雯儿的小女孩虽不是圣人,也有神性的爱的意念,并愿意用她的血与爱去抚慰病笃的亲人。神的灵光赐予了女孩慧根,使他的这个子民在连大人们都一筹莫展的情境下,找到了宽慰祖母的巧妙方法。
基督教“爱”的深义,更在于要“爱邻人”,要“爱人如己”(马太福音22:39)。这是对我国传统儒家文化所强调的亲子之爱的超越,它跨越了血缘的界限,强调世人皆是上帝的儿女,应该要彼此相爱。冰心小说中的女性,用她们博大而温暖的爱构筑起了至爱的感人之境。《六一姊》中那个农村姑娘憨厚可爱,且总以“我”的保护者的形象出现。六一姊是“我”童年的一个玩伴,幼时的她总是会想到各种新鲜有趣的玩法为孤寂中的“我”带来欢笑与乐趣。当她长成大姑娘后,“我”又与她在一次看戏的席间相遇。六一姊的友伴们都视“我”为异类,“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⑨这使得“我”窘迫而又懊恼,然而“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围绕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⑩善意的解围使我感受到了爱的“庇覆”,并对六一姊产生了“恋恋的”感觉。文中的六一姊是被裹了小脚的,但外形的扭曲,并没有妨碍这个女孩爱的健全与成长。她用爱让身边的人感受到了温暖和依靠。
《寂寞》中那个妹妹也说:“一个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儿,就如我的一个心,爱了父亲,又爱了母亲,又爱了许多的……”⑪《我的学生》中的S,是个活泼能干的名门闺秀,在为人妻母后更是坚忍耐劳。在边区艰苦的生活中,她又热情、有爱心、有盼望,更有力量,她爱着周围的人,也得到了他们的爱与尊敬,“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说长道短。有个妇人还把一个病孩子,从门洞里抱出来给S看。”⑫文中的“我”因此善意地戏称她为牧师太太。后来,S为了救P君一位同事的太太,自愿输血过多,又忙于照顾这个病人,操劳过度,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而死去了。这也有耶稣以血救人的意义。S的鲜血不是为亲人,而是为一个毫无血缘的“邻人”流尽的,她以生命为代价献出了自己的血,也奉献了自己的爱。这种崇高的爱闪耀着神性的光芒,具有震撼人心的伟大力量。
基督教所崇尚的“爱”,是一种“博爱”的精神。世人同为上帝的子民,他们之间都是平等的,在上帝的保佑下,没有贫富、贵贱的分别。在《最后的安息》中,富家女惠姑对受尽欺凌的童养媳翠儿给予了真挚的关怀与同情,她抚摸着身心饱受苦痛挣扎的翠儿,眼中满是泪水。“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的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⑬在这个至圣的世界里,没有穷人、富人,没有地位高下之别,只有绝对的爱与平等,崇高的光明与纯净。《相片》中的施女士与淑贞,一个是来自西方国家的女教员,一个则是在传统中国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小孤女,两人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生活阅历迥异,甚至年龄差距也很大,但她们却能和谐地在一起生活,并且两人产生了深厚的胜似母女般的情谊,淑贞在文中甚至就是以“妈妈”来称呼施女士的,而施女士对小淑贞也有了“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⑭。爱能超越国籍、长幼等等一系列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在天国平等而圣洁的爱中达到和谐,找到永恒。
二、牺牲与成全
基督教的爱强调舍己与奉献,“施比爱更为有福”(使徒行传20:35)耶稣走上了十字架,用自我肉体的牺牲达到了对众生的成全。他的祭坛也是世人的圣坛,那里有血、有爱、有光明。冰心小说中的女性,多是恩慈和善,体贴温纯,富有善心,她们拥有耶稣那种无私而不计较得失的“爱与牺牲”的典范人格特征。《庄鸿的姊姊》中的姐姐,勤勉好学,天资聪颖,且怀有理想,但后来其家庭败落,家中只能够维持一个孩子继续读书。她为了弟弟,甘愿放弃了学业,也放弃了自己“将来必要做点事业”⑮的志愿。用自己的牺牲,成全了弟弟的前途。最后,庄鸿的姐姐因为抑郁失意死去了,可见她在做出牺牲时,内心是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和痛苦的。
冰心另外一篇小说《第一次宴会》则写了一位母亲对女儿的成全。瑛离开了卧病的母亲,匆匆北上与丈夫桢共筑爱巢,当她在工程未竟的新房中筹办第一次宴会的时候,却在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光耀夺目的银花插。而这正是她那体弱多病的母亲拖着病体,挣扎着起来,偷偷送与她的新婚礼物,这也是一位伟大母亲的爱与祝福。应该说,母亲有病很需要瑛能在身旁照料与陪伴。但是,这位母亲体贴女儿,想到的是瑛与丈夫两地分居的相思,也了解瑛的新居尚需打理,于是她连连催促女儿北上,她忍着病痛,强打精神,用微笑来宽慰深感内疚的女儿瑛;并且试图要把自己可给的一切都送给女儿。她把银花插一一卸了,又紧密地包好,塞入箱底,而这一切都是这位慈爱的母亲在病得步履艰难的情况下瞒着女儿完成的。正是因为有母亲伟大而慷慨的牺牲,给了瑛这个完美的宴会,成全了瑛与丈夫在一起幸福而美满的生活。
三、背负起救赎的十字架
在基督教信仰中,神创造了人,但是人的堕落与背离,使他们陷于“罪”的苦难。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以他的受苦偿付了罪价,以拯救一切信他的人。信仰耶稣,皈依上帝方能得救。只有在上帝的爱中,人类才能找到他精神的家园。
在冰心的小说中,许多女性,尤其是作品中的母亲,承担起了拯救者的重担。她们以自己温柔和美的爱,无条件的祝福,熨平世人灵魂的伤口和苦痛,使困苦中的世人得以摆脱人生磨难和世事漩涡中的苦恼与哀伤。她们用光明与爱照亮黯淡的心灵,让人重新看到并坚信爱与和谐是世界的本质,世界因着爱而生,靠着爱而维持与发展,爱是人类的希望和前景。
《超人》中的何彬在社会的尔虞我诈中练就了一副冷心肠。他的信仰,是“恨”的哲学;他的生活,是无爱的世界,阴冷而又漠然。《圣经》的《传道书》,开篇传道者也曾发出惊世骇俗的感叹,“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⑯何彬也认为“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爱和怜悯都是恶……”⑰这种怀疑人性,要将爱置于至低温度下冷冻的世界观,是危险的,它易折而脆弱,通向的只能是黑暗无望的深渊。这时的何彬心灵破碎残缺,他需要的是灵魂的救赎。小禄儿的出现,打破了何彬内心的冰层。因为把腿摔坏了,禄儿常在夜中呻吟。呻吟声使何彬想起了他的母亲,他无法像往日般“至人无梦”,爱的感召开始融化冰层,何彬的梦中开始有了光。“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⑱母亲像圣母般地降临,凝视着摇篮里儿时的何彬,人性的本真与爱开始萌动。超人何彬通过善良的禄儿找到了母亲作为他精神的皈依。造物主赐予每个人以母亲,母亲用爱联系着这个世界,她的爱让何彬看到了世界的爱与怜悯原是宇宙和人生的玄妙。最后,母亲的爱拯救了何彬,他的心中又有了真爱与不忍,精神的复活带给了他重生的希望与欣喜。正如传道者回归上帝,何彬也得到了救赎。
当然,除了圣洁的母亲,冰心小说中其他的女性也负起了救赎十字架。《最后的安息》中,惠姑从小一直生活在爱的包围中,不曾面对过现实的风雨,她的脑子里尽是活泼憨嬉的念头。但自从遇到了翠儿,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向她敞开了,她看到了人的孤独与无助,也看到了人的残忍,她开始懂得有许多苦人需要帮助;而她自己可以用爱去安抚他们。这种悲天悯人的思想使惠姑一步步走向拯救者的十字架。打破迷梦和萌发善念的过程,带着的是成长的痛苦。惠姑的努力为翠儿黑暗的人生带来了光明与欢笑。小说结尾翠儿被婆婆摧残致死,但她临死之前是得到了安慰的。翠儿面上带着笑容,在惠姑的爱抚下得到了安息,步入了极乐世界。
总之,冰心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上帝之爱的布施者。她们用完全的爱与牺牲,为世人背负起了救赎的十字架,给那些深陷现实泥潭、无法自拔的人们,注入了对爱和人生的信心,使其得救而不至于灰心与颓唐。这种具有女性独特魅力的温柔的神性之爱,也是我们灵魂的清洗剂,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身陷现代社会的人们,太容易被物质和欲望所蒙蔽。一旦沉浸其中,堕落、冷酷、仇恨、虚伪、欺诈、浮躁与猜忌等种种假丑恶的幽灵便滋生了,人情淡漠,亲情消融,灵魂走向虚无的黑暗。在这个时候,温柔的带着神性的爱,能够使人重新找到信仰与希望,在对人的重拾信心中,善念萌发了。上帝的爱拯救了人类的爱,而正是伟大的女性用爱联系起了这两者。
①②⑤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⑰⑱ 冰心.冰心文集(第 一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403,404,576,436,437,194,195,156,364,43,264,425,643,77-78.
③⑯ 马克·泰勒.简明基督教全书[M].李云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266.
④ 《圣经(旧约)》[M].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发行,2002:72.
⑥ 潘漠华,冯雪峰等.湖畔·春的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