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与汪精卫的诗交
2010-08-06汪梦川
○汪梦川
柳亚子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他与毛泽东的诗词唱和一度传为佳话(包括毛泽东最有名的那首《沁园春·雪》,也是在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经由柳亚子之手首次公布于众);但是说到他和汪精卫的诗交,可能一般人就不大清楚了。
说到柳亚子和汪精卫的交往,就不得不说到南社和同盟会。同盟会尽人皆知不需赘言;南社(1909-1923)是中国近代以来最大的一个文学社团,是清末民初“革命文学”的重要阵地,在文坛上有着非常广泛的影响;此外它以同盟会-国民党为依托,在反清革命和反对袁世凯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在当时的政坛上也留下了深深的足迹。柳亚子是同盟会和光复会的双料会员,又以文学知名,1909年11月,他与陈去病、高旭等人发起成立南社。在成立大会上,柳亚子当选为书记员。1914年到1918年,柳亚子担任南社主任之职,总理南社社务。
汪精卫是同盟会的创建者之一,被推举为同盟会第一任评议部部长,同时还曾担任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的主笔,在《民报》上发表过多篇宣扬革命的雄文,与梁启超领导的《新民丛报》进行论战,赢得了很高的声誉。1910年,汪精卫潜入北京图谋刺杀宣统帝的父亲摄政王载沣,事败被捕。由于害怕引起革命党人更激烈的行动,清政府就没有判汪精卫死刑,而是判为永远监禁,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之后汪精卫才获释放。汪精卫雅好诗词,出狱后不久即加入南社,按南社的入社书记录,具体时间是在1912年4月18日,介绍人是田桐、景耀月和陈家鼎,入社序号是260,算是比较早期的社员。
南社的主要活动是举行雅集,另外还有不定期出版的社刊《南社》,发表社友的诗文词曲等作品。汪精卫参加南社活动并不积极,记录显示汪精卫只在1922年参加过南社的一次临时雅集,而这次雅集柳亚子没有参加,所以二人并没有在南社雅集上见面。汪精卫发表在《南社》上的作品也很少,而且还可能不是汪精卫自己投稿,而是编辑者自行搜集编入的——如《南社》第八集曾经把别人的两首词误算在汪精卫名下,对此汪精卫还专门予以澄清(参见曼昭《南社诗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柳亚子和汪精卫没有直接的交往,因为在两人各自的诗词集中,都可以找到交往的直接证据。
柳诗中的汪精卫
柳亚子集中有《连番一首,为汪精卫刺载沣不中作》诗:“连番花事几消磨,横雨横风唤奈何。”以连番风雨摧残春花为喻,寄托了革命形势处于低谷时的无可奈何的心情。末句为“筑声哀怨送荆轲”,把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与荆轲刺秦王作类比。这是柳亚子诗中第一次写到汪精卫。写这首诗的时候二人还没有相识,所以柳亚子在诗中用了很多典故来写时事,表达的也是类似时事评论式的感慨,对汪精卫本人并没有直接的描述。
汪精卫加入南社之后不久就偕妻子陈璧君去法国留学,所以此后几年之间二人没有直接交往的记录。1923年10月初,柳亚子陪伴妻子到上海治病,诗集之中再次出现汪精卫。这首《十二年十月,海上赠精卫》云:
一击亡胡帝,平生张子房。风姿犹妇女,家国有沧桑。
廿载盟心久,一宵握手偿。元戎方旰食,何以拯黔苍。
此诗首联说的还是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之事,不过这次是把他比作曾经试图在博浪沙伏击秦始皇的张良,“一击亡胡帝”是极言汪精卫的功劳,认为清廷灭亡就是源于汪精卫的那次暗杀行动。汪精卫的行动的确在革命低潮时期起到了振奋人心的作用,所以这句诗虽然有些夸张,但还算贴切。汪精卫是当时公认的美男子,而据《史记》记载,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所以颔联继而称赞汪精卫的容貌,可谓非常得体。颈联说他对汪精卫仰慕、神交已久(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尾联则写到当时的时局,1923年10月,曹锟通过贿选成为总统,引起朝野声讨;孙中山在准备国民党改组和第一次国共合作,同时决定出师北伐。这首诗用典故称誉汪精卫是比较贴切,但毕竟是初次见面,给人感觉是非常客气的场面话。而其中颔联下句插入家国、末句写时事也略嫌空洞,有些指向不明。
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字季新,号精卫。
南社自1918年因社内的唐宋诗之争而引起分裂,到1923年已经名存实亡。所以柳亚子等试图成立新南社,10月14日,新南社正式成立。柳亚子曾说:“南社的成立,是以中国同盟会为依归的;新南社的成立,则以行将改组的中国国民党为依归。”(见《南社纪略》)可见新南社的成立有明显的政治背景,而当时作为国民党左派领袖的汪精卫也随后加入,此后柳、汪二人的交往一度非常频繁。同年10月18日,叶楚伧设宴招待朋友,汪精卫、柳亚子、于右任、胡朴安父女等人与会(这些人均为南社及新南社社友),柳亚子赋诗纪其盛况,把在座诸位一一写入,其中论及汪精卫云:“座中人物谁最妍?汪伦一斗才翩翩。清谈痛饮余事耳,江山万里君仔肩。”因为二人同姓,故以汪伦比拟汪精卫,写其才情;“仔肩”是担负、承担之意,汪精卫当时已经是国民党左派领袖,这两句可谓极尽推崇之意。21日,胡朴安设宴回请诸位,汪精卫、柳亚子亦与会,柳亚子也有诗纪之,“椎秦不信人如玉”句即写汪精卫,仍然是以张良比拟之。28日,汪精卫设宴回请,柳亚子有诗《十月二十八日,精卫招饮,赋呈座客》,开篇即云“来叩山中宰相家,招邀俊侣不辞赊”,以“山中宰相”称呼汪精卫。11月4日,于右任在宋公园设宴回请。汪精卫因为有事身在浙江而未能赴宴,柳亚子作诗《十一月四日,右任招饮宋园,精卫有事于浙不克至……》还颇以为遗憾:“宋公园畔客皆至,黄石桥边人未来。越绝霸图劳使节,吴趋文宴失奇才。”宋公园也叫教仁公园,为纪念宋教仁而得名。宋教仁于1913年3月遇刺,遗体安葬于此,今为上海闸北公园。“黄石桥边人未来”则仍然是以张良比汪精卫,因为史载张良曾在下邳桥上遇到黄石公;“越绝”指越地的边境,浙江属于古代越地,“霸图”犹霸业,王业;“吴趋”即吴门,指吴地,上海属于吴地。这两句是说汪精卫因为负有重大使命去了浙江,使得上海这班朋友的雅集缺少了一个奇才。这两联对仗都非常工稳贴切,显示出柳亚子深厚的文字功底。
1923年12月25日,柳亚子、陈去病等人在上海成立“岁寒社”并举行第一集,参加者有汪精卫、于右任、叶楚伧、吕志伊、张继、胡朴安等,共计16人,均为南社/新南社社友。其后于30日举行第二集、31日举行第三集,柳、汪均与会。第三集是汪精卫请客,地点在孙中山的别邸,参加者有陈去病、廖仲恺夫妇、柳亚子夫妇、叶楚伧夫妇、胡朴安等人(均为新南社社友)。这几次聚会柳亚子都有诗,但是没有特别提到汪精卫。此后的第四至第七集,汪精卫都有事没有参加,他们之间的诗交也暂时告一段落。
之后二人再次相逢已经是1934年初。1月22日,柳亚子夫妇赴上海参加长女柳无非的婚礼,1月24日,柳亚子夫妇又赴南京逗留游玩,26日晚汪精卫设宴招待柳亚子。柳有《是夜季新招饮,即席赋谢……》一诗,其中有“珍重东山谢安石,风流宰相黑头公”之句,上句以东晋的名士宰相谢安比拟汪精卫;“黑头公”意思是头发没白就已经做到“公”的高位,典出《晋书·王传》:“弱冠与陈郡谢玄为桓温掾,俱为温所敬重。尝谓之曰:‘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王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汪精卫当时年方半百,任中华民国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也还没有变节,所以柳亚子的这些比拟虽然可谓极尽褒扬,但是也还算恰当。柳亚子游南京期间还曾作《秣陵杂赠三十首》组诗,其中有一首写到汪精卫:“文采风流汪季新,深情厚貌自无伦。南阳倘比刘文叔,惭愧羊裘钓水滨。”诗中后两句用了刘秀和严光的典故,刘秀和严光年轻时是好朋友,后来刘秀成为光武帝,而严光则改名换姓做了隐士,垂钓于富春江畔。这两句意思是:如果把汪精卫比作刘秀的话,那把我比作严光我就很惭愧了。此时汪精卫虽然已经因为兼任外交部长、主持对日外交而倍受诟病,但是毕竟抗日战争还没有正式爆发,汪精卫也没有投敌,所以柳亚子对汪精卫仍然倍加赞誉,同时也仍然很珍惜二人的交谊。但随后由于汪精卫的变节,二人就再也没有直接的赠答诗了。
汪诗中的柳亚子
柳亚子集中有很多写汪精卫的诗,相比之下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中却只有一首明确写到柳亚子,即《江楼秋思图为柳亚子题》。按柳亚子的《江楼秋思图》共有两幅,第一幅是胡朴安的女儿胡韦平绘于1923年;1924年柳亚子曾请何香凝、吴梦芙(叶楚伧夫人)合绘《江楼秋思图》,但未果;1929年9月,恰在何香凝赴法国的前一日,柳亚子又请其画了一幅,称为《江楼第二图》,柳亚子都有诗纪其事。汪精卫的这首诗编年在1923年,应该是为第一幅所题。此诗是一首五古,诗中紧扣画题,写的是“日暮倚江楼”的悲秋情怀,其中有句云:“君如王仲宣,瑰丽多文词。……君如张季鹰,不为好爵縻。”前一联把柳亚子比作东汉末年的王粲,称誉其文学才华;后一联把他比作西晋因为思乡而辞官不做的张翰,称赞其高风亮节。末句则说:“不如酌美酒,与君尽一。”归结到二人的朋友之交。此诗颇能传写出画意,从文学的角度也可称得体。而柳亚子诗集中最后一次提到汪精卫也与此图有关:《江楼秋思图旧卷,仲恺先烈暨夫己氏并有题句,展视忾然,为赋一绝》,此诗大约作于1939年7月,诗云:
欲追构桧真可诧,便学张刘岂有成。千载薰莸今日判,忍从地下哭同盟。
诗题中的“夫己氏”犹言某人,典出《左传·文公十四年》:“齐公子元不顺懿公之为政也,终不曰公,曰夫己氏。”后人就以此称呼那些让人憎恶而不便或不欲直呼其名的人,这里正是指汪精卫。因为此时汪精卫已经脱离重庆,正在积极与日本筹划成立伪政权。所以柳亚子诗中第一句以宋高宗赵构和秦桧比之,说汪精卫居然想追随这两个人,真是让人意外;第二句中张指张邦昌、刘指刘豫,也是历来舆论所指斥的卖国贼。这句是说汪精卫想学他们那样建立傀儡政权,恐怕也不会成功。第三句将汪精卫与廖仲恺对比,说他们当年都是孙中山的得力助手,又曾经都是国民党左派领袖,但是现在二人终于分出了高下;末句则是说因为此图而想到同盟会的诸位烈士,也因为同盟会、新南社中有汪精卫这种人而觉得可悲。
《汪精卫集》里还有一首《除夕邀南社诸子作岁寒小集,何香凝夫人绘岁寒图,诸人皆有吟咏,余亦成一首》,未注何年所作。诗云:
冰雪满天地,老梅能作花。孤松青不已,相为导春华。
落落心魂在,悠悠岁月赊。艰难谋一聚,何惜最流霞?
末句“最”字当为“醉”字之误。查柳亚子《磨剑室诗词集》有《十二月三十一日,岁寒社第三集,精卫招饮中山先生别邸》以及《题岁寒图》二诗,可与汪诗印证。柳诗均作于1923年,则汪诗应该也是作于此时。又查《双照楼诗词稿》有题为“除夕”的一首诗,编年为民国十四年(1925),诗云:
冰雪满天地,老梅能作花。孤松青不已,相为导春华。
落落心如见,依依景未斜。及时惟努力,揽物莫长嗟。
对比二诗,前半首完全一样,如果《双照楼诗词稿》编年没有错误,那就很有可能是汪精卫稍改旧作为新作。可见汪精卫对这种文人雅集酬唱并不是很在意,故而改头换面,又略去写作的背景,仅题以“除夕”二字。
柳汪诗交的原因
南社在民国初年声势非常之盛,其中有明显的政治原因。因为当时同盟会-国民党的很多要人,如黄兴、宋教仁、汪精卫、陈其美、于右任、张继、居正等都是南社社友,这无疑大大提高了南社的知名度和地位。民国时期南社社友曾经包揽了五院院长和中央党部秘书的高位(汪精卫、张继、居正、戴季陶、邵元冲、叶楚伧)。柳亚子身为南社主任,对此也相当自负,为此他曾经说过:“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南社之天下!”(见《南社纪略》)而在这些人当中,汪精卫的文学才能是比较突出的。所以总的看来,柳亚子之推重汪精卫有文学的原因也有政治的原因,一来如果不因人废言,汪精卫的诗的确很好,这在当时是普遍认同的。二来也不得不承认,汪精卫的地位也是柳亚子极力吹捧他的原因之一,所以有时候推崇未免有些过分。
不但如此,柳亚子1936年在《给曹聚仁先生的公开信》中还说:“南社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汪精卫先生,而新南社的代表人物,我们却可以举出廖仲恺先生来。汪先生是诗的,廖先生却是散文的了。”而曹聚仁认为南社的代表人物应该是苏曼殊。但是柳亚子后来(民国二十九年,1940)在回忆起此事时,则曰:“南社的代表人物,先生说是×××,而新南社的代表人物,则我们可以举出廖仲恺先生来。×××是诗的,廖先生却是散文的了。”(以上均见《南社纪略》)这里的“×××”自然是指汪精卫(此时汪精卫已经是千夫所指)。可是细读之下,说汪精卫是南社代表人物的却突然变成了曹聚仁,这是柳亚子先生记不清楚还是别有用意?那就不好断言了。不过汪精卫虽然晚节不保,但在整个南社和新南社时期(1909-1924),汪精卫作为同盟会元老和国民党左派领袖,其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汪精卫以其革命精神和海内声望,足以为南社生色,这应该是柳亚子以汪精卫为南社代表人物的原因之一。
民国时期的政要很多都能诗,故而他们在政事之外,也参与文人雅集。但是这些文人雅集又不能简单视之。很显然,汪精卫与柳亚子的诗交其实与南社关系不大,更多的恐怕还是有政治的原因(与其他文中提到的于右任等人的关系也是如此)。所以考察这些诗歌,除了能增加一些掌故之外,对于我们全面认识柳亚子、汪精卫乃至当时的文坛、政坛也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