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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章二题

2010-07-18介子平编辑之友杂志社太原030012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官印闲章郑板桥

□介子平(编辑之友杂志社, 太原 030012)

闲章何不闲

有别于名钤官玺,印章中又以闲章为妙趣,为倜傥。无论内容,还是形式,皆如此。唐代宗时,丞相李泌以其书斋名“端居室”入印,由此开后世闲章流行之习。宋元之际,此风气得以普及,苏东坡“雪堂”、王铣“宝绘堂”、米芾“宝晋斋”、赵孟松雪斋”、文征明“停云馆”、何震“竹素山房”、石涛“大涤堂”、丁敬“龙泓馆”之印,皆为书斋所指。

闲章有引首章、压角章、吉语章、警言章、收藏章、鉴赏章、肖形章、居室章之别,内容或记事、或言志、或抒情、或咏物、或骚语、或警句、或自励、或他勉。摘自经史典故、诗词佳句者,如宫尔铎的“下笔如有神”、董洵的“悠然见南山”;表达人生态度、精神境界者,如董邦达的“直取性情真”、何通的“不看人面免低眉”;昭示艺术主张、书画理论者,如高其佩的“信手拈来”、蒲华的“天真烂漫”;抒写寸心微忱、胸臆笃志者,如李方膺的“小窗夜雨”、余廷槐的“痛饮谈离骚”。不过涉及最多者,还是自报家门、标榜炫示者,如唐伯虎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邓石如的“家在龙山凤水”、赵之谦的“会稽赵氏”、吴昌硕的“安吉吴氏”、齐白石的“中国长沙湘潭人也”、溥儒的“旧王孙”等等。郑板桥以闲章言其生平状况、处世之道,内容有“七品官耳”、“老而作画”、“风尘俗吏”、“借书传画”、“富贵非我愿”、“畏人嫌我真”、“青藤门下牛马走”、“游思六经结想五岳”、“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等。勤于治印、精于治印的齐白石在其《忆罗山往事诗》中曰:“余学刊印,刊后复磨,磨石又刊,客室成泥,欲就干,移于东,复移于西,移于八方,通室必成泥底。”白石老人常用的闲章有“鲁班门下”、“浮名过实”、“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要知天道酬勤”、“一代精神属花草”、“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夜长镌印忘迟睡”等。张大千用过的闲章有六十枚之多,常见者有“大千眼底”、“摩登戒体”、“独具只眼”、“百岁千秋”、“自诩名山足此生”、“万里写入胸怀间”、“乞食人间尚未归”、“直造古人不到处”等。闲章中精辟干练者不过二三字,如梅清的“我法”、高翔的“安隐”、王文治的“书禅”、边寿民的“何苦”等;字冗句赘者,数十字不等,如胡亚光的“家在南北两峰六桥三竺九溪十八涧之间”、康有为的“维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廖恩焘的“乘长风破五十万里浪七十年十二渡太平洋”、王福庵的“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等。明末周亮工云“无语不可以入印”,信矣。

闲章的形式更是活泼多姿,花样翻新,可方可圆,长短随意。除此之外,或葫芦古泉、梅花三角,或子母鼎足、连环套印,或单边复边、破边借边,或规整齐楚,剥蚀漫漶,皆适文字而为,朱白相宜,纵横章法,皆适石材而为,因势利导,切磋琢磨。

上古之印,均为铜铸铁凿,木刻泥雕,至元末,王冕始创花乳石治印,其质虽坚而不硬,易于运刀引锋,文人雅士多可治之。后人则以田黄寿山、鸡血昌化为坯料,又因价格不菲而大受宝爱。

梅兰竹菊、山水树石、芦雁鱼藻、渔樵高逸,其实并非作者所要专门叙述,只是主观意念、笔墨气韵之外象罢了,于是文人画便成了其文学化、人格化的表现,而题诗作记、闲章尾钤式的旁注补白,会使那些近乎程式化的内容,各有情调,各有所指。闲章不仅在于点缀映衬,烘云托月,更有提示铺陈、画龙点睛之功用。

抗战时期,居大后方昆明的闻一多先生以治印所润贴补家资,曾用白居易《新丰折臂翁》诗句刻闲章“应作云南望乡鬼”一颗,不久果死,抑何其巧。康生当年有一“左比右好”的闲章,且印文为康氏左书,真乃章如其人也。

闲章换官印

旧时,由士入仕者多,但由仕返士者也有,如陶渊明、王羲之、李太白等等,那才是真文人,骨子里的高士。

郑板桥曾在山东范县、潍县做过十二年的七品县令,后因为民请赈,得罪上司而毅然“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回扬州重持卖画糊口的旧业,可谓洒脱自若、倜傥自得之极。以他的性情行止及在书画方面的孤高造诣,与官场的隔膜龃龉、格格不入是显而易见的,有题画诗为证:“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辞官之时,是如古戏中那样将官印挂于大堂的横梁上一走了之,还是写罢一纸辞呈办完交接手续后离开的,不得而知,但他使用那颗显示威严的权印时远不及使用钤于画角的闲章那么信手乘便、顺带自如,这是肯定的。中国漫长封建进程并未因缺少了这颗无足轻重的七品官印而改变轨迹,但中国绘画史因了这几方闲章而增色几许。其闲章中的“富贵非吾愿”之胸襟自抒、“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之旷达自嘲、“风尘俗吏”之乐观自信,以及“吃饭穿衣”之迫不得已、“燮何力之有焉”之无奈难堪、“心血为炉熔铸古今”之执著独行、“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之愤世嫉俗、“游思六经结想五岳”之悠然,为后人展现了一个活脱脱的板桥郑燮。这些闲章与之逸笔竹兰、六分半书一同构架了郑板桥绘画的艺术风格、精神境域。黑白浓淡、破墨皴染中,几颗阴阳红印便成了整幅画作的点睛提神处。

旅居扬州的另两位画家李方膺、高凤翰,同样以狷介骨鲠、质直罡正著称,同样具有闲章换官印的经历,故其闲章同样兼得义理洞晓、彻悟知返之况味。李方膺使用过的几十枚闲章中,予人深刻印象者有“画平肝气”、“小窗夜雨”、“意外殊妙”、“大开笑口”、“仆本恨人”、“梅花手段”、“此中别有”、“可以长存”、“画医目疾”、“胸无成竹”、“德成于忍”、“深心托毫素”、“云外一声鹤”等等;高凤翰则有“家在紫金浮玉之间”、“烟云公案笔墨勾消”、“荷衣曾慧造本无法”、“挥毫落纸如云烟”、“师造物”、“别存古意”等等。两厢比较,李印侧重展示其人生态度,简约洗练,高钤着意表白其艺术主张,隐约深邃。李晚年专工梅花,用墨雄劲老辣、坚刚如铁,着力表现的是老树冲寒斗雪的志气;高以绘残荷为长,傲立守节、悲壮凄烈之美,尽在焦墨之醇而不滞、淡墨之润而不薄中。这些闲章无疑在诠释了他们各自画作的当间,也引深了画意。李方膺遭诬陷罢官,高凤翰遇谗劾官,毕竟与郑板桥弃官挂冕、退隐归耕之举还是有别的。不同的人品节操、胆识器量,滋养不同的画境韵致、金石逸趣,在这方面,二人显然都不及郑氏来的端方纯重、高远神妙,历史也是如此评价的。但无论是寿山田黄,还是昌化鸡血,有幸为这些名士高人、逋客君子所用者,终是不浅的造化福祉。

乾隆是位既爱江山也爱美人,既要国玺也要闲章的“风雅天子”。不过其在传世书画上不厌其烦、见缝插针式地乱盖戳子滥题跋语的作法,着实有聊凑雅趣、矫揉造作之嫌,有美人黥面、累累满幅之厄,与李后主、宋徽宗的雍容斯文、超凡出世比较,还是有云泥之别的。其闲章有“烟云舒卷”、“得象外意”、“即事多所欣”、“欢天地生物气象”、“妙意写清快”、“秀色入窗虚”、“吟咏春风里”、“入眼秋光尽是诗”、“一瓯香乳听调琴”、“忘机心宇旷”、“烟云无尽藏”等等。不过你很难将如此的豁达坦荡、气度汪汪与大兴文字狱密布文网的行为,与中国封建史上文祸发案率之最的事实瓜葛一蔓,所以说镂官印与沿闲章不会是同一类材质、执官印与钤闲章也不能是同一只手。无论寓意如何、刀法究竟,后人历来对这样的闲章不以为然,对其诗文、书法的态度大致也是如此。郑板桥在任时就刻有“七品官耳”的便章,一个“耳”,多少的谐谑打趣、戏弄排调尽在其中,而乾隆爷对他的至尊之位到了也未流露过丝毫的不恭不重、懈怠轻慢,纵使作了太上皇,也要治刻几方诸如“太上皇帝”、“古希天子”、“十全老人”之类的所谓“闲章”。

闲章所披透出的哲理意味、美学情趣、文学色彩,早已红杏墙头,成了框边之翡、幅外之籁。由官印而闲章的人生,也会衍化成为一门艺术,成为“诗书画印”之外的第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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