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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日本汉学家眼中的三峡

2010-07-12刘济民陈陆编辑任红

中国三峡 2010年2期
关键词:三峡

文/刘济民 陈陆 编辑/任红

一百三十多年前,一位日本汉学家来到三峡,写下了当时游历三峡的难忘经历,他就是竹添进一郎(1842—1917)。他是日本明治时期驻中国公使森有礼的一名随员,同时也是汉学家和文学博士。来中国不久,日本外务机构人员简编,他失去工作。这段时间,他到中国内地作了一次长途旅游。他于1876年5月从北京出发,经河北、河南至陕西,进而翻越秦岭,横断栈桥难关,到达成都、重庆,然后乘舟下长江,过三峡,8月到上海,行程九千余里,历时一百一十天,他把这一段富有传奇色采的经历,用优美的汉文写成《栈云峡雨日记》和《栈云峡雨诗草》。

老照片:冲滩

“这是一位日本汉学家所表述的对于中国风土的情感。这种情感,正是日本汉学家把中国作为自己的精神母国的一种尊敬的观念”(《日本的中国学》)。当代学者严绍璗先生这样说。书前还有李鸿章、俞樾等名流为之作序,高度称赞了书的成就。俞樾说他对“山水则究其脉络,风俗则言其得失,政治则考其本末,物产则察其盈虚,此虽生长于斯者,犹难言也。”书中多有令人惊叹的描述。

这是近代中日建交后日本人最早深入我国西部腹地留下的见闻录,这游记和诗可说是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具有开拓意义的珍贵文献。

老照片:石宝寨

他这次旅游有一位游伴是日本外交官津田静一,另一位是北京人侯志信,做随从向导翻译。竹添进一郎扮成喇嘛,不惧途中穷山恶水和兵匪强盗之凶险,于五月二日启程出发。七月二十七日到夔州,八月四日过枝江。让我们了解一下当年一个日本汉学家眼中所见到的三峡景观,欣赏他那优美的汉文汉诗。

夔州:“街上人家多茅茨,瓦屋仅居十之一”

自古蘷门甲天下。这是人们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惊叹。蘷门是一道自然天险,也是一道绝世景观。这里杜甫曾流寓两年,写下了著名的《秋兴》八首,刘禹锡在这里做过刺史,并创作了《竹枝词》,作者满怀向往来到夔州,没成想却是满目悲凉。

六年前,即同治九年(1870年),夔州经历了长江上游发生的罕见的特大洪水。这即是历史上有名的“庚午之灾”。民国9年版的合川县志称这次大水为“嘉靖迄兹凡两见异灾三百有余年”。当时,长江最大洪峰流量高达每秒11万立方米,夔州城遭到灭顶之灾。作者记录了当年毁城的惨状:江水淹过城墙,冲走了城门,将在城墙上避水的居民淹没江中。六年过去了,夔州旧城仍未恢复,城内一片衰败的景象。

“抵夔州。街上人家多茅茨,瓦屋仅居十之一。同治九年(1870年),江大涨,城上水深丈余,城门漂去,居民避水城上者皆葬于鱼腹。今未能复旧观也。盖城壁高于江面七八丈,而水出其上,数百年来所未尝有云。大抵每岁夏秋,水长数丈,今兹则否,亦幸已。然昨来见舟船触礁破坏者再矣。吁,险矣!而古人云未如人情之最险,果然耶?”

七月二十八日,他们租了一只小舟,去观看鱼腹浦八阵图,因涨水淹没不可见。船夫云:“天寒水落,则六十四堆石仿佛可见。”他记录了一位宿儒刘隅对八阵图其所以千年不毁的分析介绍:“浦之上有溪。则江涛以趋北崖。岸有土壤易崩,故江涨则益趋之。唯浦隆然介其中,盘错郁结甚固。浦下则束以瞿塘,镇以滟滪。江流抗于吭隘,漫涣而回,延汇于数沱。此浦又在回沱之曲,正其旋缓歇薄之会,而荡激冲撼之所不及也。故瞿塘不铲,滟滪不拔,则石无可转之期。”

这段分析在今天介绍八阵图的资料中实属罕见,可见他的调查多么仔细。竹添进一郎感慨道:“夫累累之石,在涡回浪涌之间,经数千百年未尝转移,可谓奇矣。”

登罢白帝城,他写下了游记:“一山临江而起,为白帝城遗墟。舍舟由山后螺旋而上,殿宇巍然……殿门俯瞰瞿塘,不雨而万雷作于脚底。绕殿多老树,阴森含风,顿忘三伏之热。徘徊移时,登舟则烈日赫赫复在洪炉中矣。”作者以凝练的笔触描绘了耸立彩云间的白帝城险要的山势和山下湍急的流水。

瞿塘峡:滟滪当其口,盘涡与舟争

在瞿塘峡,作者描写了峡内陡岩山石和湍流险滩,笔端凝聚了一个汉学家对中国山水文化的情感。

老照片:云阳张飞庙

老照片:白帝城下回水湾

滟滪堆是瞿塘峡中最险的一段,江心中乱石堆积,水流中暗礁旋涡,江船行走其间险象环生,船工稍一大意,则是樯倾楫摧,人为鱼鳖。解放后,对滟滪堆的乱石、暗礁进行了爆破清理,航运安全终得保障。作者对当时的情况作了真实的记录:

“抵瞿塘峡。滟滪堆屹立于江心……望之如乱石层累而成者,其实一大石也。是为大滟滪。稍近北岸双石对峙与大滟滪遥成鼎足状者为小滟滪。冬时水落,环堆石礁簇出者六七,舟曲折缝其间而行,极为危险。夏秋水涨,则并三堆皆在二丈水下矣。今夏水不甚,滟滪出江面二丈余,于水候为最好。然犹大涡汹涌,势甚急疾。舟人必随涡委曲而过。

对瞿塘峡的山势、山色、形态的描绘更是精准而生动。“入峡则两岸绝壁陡立,有石破天惊之势。其近水处,层层擘裂,如剖莲囊。诸山皆以石为体,其色有粉壁者,有赤甲者,随色各得名。有叠成数十级如可拾而上者,曰孟良梯;如象鼻下向欲饮于江者,曰石鼻子;头戴圆石,欲坠不坠者,曰擂鼓台;岩腹有洞,如并悬日月者,曰男女孔。其他成形取势各不同,非笔墨所能悉也。”

他还很关注山民在奇险恶劣自然环境下的生存状况。

作者写到奇岩上洞穴中居住的山民,仿佛在半天空中耕云播雨,尤其奇怪的是,他们在贫瘠的崖上种的庄稼竟然是倒长着的:“悬岩凹处或有蓄一撮土,种以谷,苗皆倒生,如头发鬖鬖下垂者。风箱峡岩上,穴居者数户与木客相距盖无远矣。过此则有大石,横排而左右出。江愈束,水愈急,弩发雷轰,天地为改色,为黑石滩。涡与舟争。一跃入瞿塘,水势如瓴倾。奇岩高百尺,崭绝皆削成。彤纹赤甲烂,素彩粉壁明……”

巫峡:秀翠如画 神飞爽越

在巫峡,作者摹写出了两岸山峰,突出其景之奇,其色之秀,并与瞿塘的景色进行对比。

他笔下的巫山十二峰如一幅精美的水墨画:“北岸则巫山十二峰前后蔽亏,其得见者特六七峰而已。最东一峰,肤白如雪,细皴刻画,顶插双玉笋,晶乎玲珑,与云光相掩映。最西一峰,其形亦相肖。诸峰皆娟秀明媚,有鸾骞凤翥之态。与他山之瑰奇郁嵂各自为雄者,刚柔相制,主宾相得,以成绝大奇观。”

老照片:三峡纤夫

他将瞿塘峡的群山与巫山诸峰进行比较,将形象地其喻为淑女、猛将和伟丈夫,突出各自的不同。“大约巫峡之山,顶锐而脚少奓张。其绝壁断崖,多在肩以上。瞿塘则水面陡立,腹背以上斜杀而生毛。且巫之山,秀媚而郁嵂。其秀媚者如淑女之贞静端正。顾眄含态;郁嵂者如伟丈夫衣官俨然尊瞻视。瞿塘则猛将临阵,眦裂发竖,可望而不可狎。盖巫峡能兼瞿塘之奇,而瞿塘不能有巫峡之富。二峡之优劣于是而判矣。”以上他对巫峡的描写,既有比较,也是欣赏。

他们一面在巫山县修船,一面在此过夜。“街市萧条,亦同治水灾而然”,“夜色鲜明,望巫峡诸山,秀翠如画,神飞爽越”。

过神女峰,少不了一睹神女那俏丽的身影。观后诗兴大发,写诗云:“千古阳台定若何,翠鬟依旧蘸晴波。孤舟载得巫山梦,为雨为云恨更多。”

这首诗正是一个异域他邦的人对神女峰的独特观照。神女的故事不过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而已,它可以反观人间社会,岂不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毕竟人神难圆春闺梦,能不有“恨”?

巴东:城郭未经修筑,尤为荒寂

在巴东,他描述了三峡行船的艰险和独特。上水时,纤夫背着纤绳沿着陡峭的悬崖边的崎岖山路拖船前行;下水时,又是江水如奔,舟船在急流暗涡中行进险象环生。

“大抵上峡之舟皆候风挂帆,又有数十人牵之,蹈悬崖而行。遇路绝不可行者,辄皆上舟荡桨摇撸,经数刻仅能进寸。而下滩之舟则一瞬千里,快如奔马。但覆败之患,常不在寸进而在快奔。”

“将抵巴东县,雨忽至。回顾峡中诸山,出没于云际,如举手送行,依依惜别者。朝来天阴,然诸山无一点云翳,得纵揽神秀之美。至此为云为雨,相送不已……”作者笔下茫茫云山,含情脉脉,令人难忘。

巴东虽是沿江小城,却因北宋名相寇准曾在此任知县而出名,行至巴东少不了要去寇准修建的秋风亭一游。但至巴东后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失望。“小泊巴东。亦圮于水,城郭未经修筑,尤为荒寂。寇莱公祠及白云观,皆鞠为茂草,遗迹不可考。独秋风亭仅存基址云。”

大凡真正的旅行家,不仅是享受徜徉山水的乐趣,他们更关注各地的民生。竹添进一郎看到石门关及巴东以东“多产土煤,比煤炭火力差劣”,堆积坡岸,一望如泼墨,当地人把煤“注水填之竹筒,捣实而出之,如圆壔状,每壔重一斤,兑钱一文”。

他在《舟中所见》一诗中写道:“谁将劫灰此中积,满山黯黕如泼墨。居民藉以谋衣食,面目深黑疑鬼域……君不见巴东土煤贱如薪,千个不抵钱一缗。君不见黄河南北数十郡,柴草不给烧马粪。”这首诗仿效了白居易的《卖炭翁》,描写了山民穷困潦倒的外貌、做炭筒的过程和卖炭的交易,语言也十分通俗易懂,“君不见……”两个长句自由洒脱,表现了诗人对山民的深切同情。

叱滩: 惊心动魄人鲊瓮

过叱滩作者遇到了三峡旅游中最大的风险:船只在与盘涡相搏时折断了船桨,船只失去了控制在大涡中旋转,船只上的人们大惊失色。

“过叱滩,入人鲊瓮。乱石排水面,大者如冈阜,小者如剑芒,忿迅争耸,与水相搏。波澜奔跳,随处作盘涡。舟掀舞于其间,不当一槁叶。舟人极力荡桨,适左舷两桨触浪而折,急移右边一桨代之。务随浪旋转,又遇大涡相蹙,舟胶定不动,众皆失色。有宣佛号者,有投糈祷江神者,相与出死力。拮据久之,始得能出险,皆额手称庆。盖峡中滩险以十数,而无过于此滩者。称曰人鲊瓮,果不虚也。”

这段记叙真乃惊心动魄,无亲身经历,很难写出舟人的各种表现和心态。他把这个经历以诗记之。

滩声怒欲卷城走,晴天雷在地中吼。

孤舟不当一叶轻。千涡万涡涌左右。

左舷桨折去无痕,右舷幸有两桨存。

迁右就左浑不定,努力撑舟抵峡门。

宛似睢阳婴孤垒,力抗千军争生死。

又似李陵战方苦,裹创犹闻鼓声起。

忽堕涡中势不测,舟人相看惨无色。

握糈投水祷江神,合掌瞑目念菩萨。

……

这是一首七言古体诗,诗人写得活灵活现,渲染出过人鲊瓮时紧张的气氛,特别是写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和留下的深刻记忆,开头夸张句式极有气势,中间拿历史人物孤军作战来相比,使诗思错综,波澜起伏,动人心魄。人们称他是“日本徐霞客式的学者”,十分确当。

老照片:新滩天险

老照片:奉节港

过黄牛峡:峡门开处水平空 又过江干正敛风

过黄牛峡,他根据范成大、陆游都记载过“庙背大峰壁上,有黄石如牛,又有一黑石,如人牵之”,仔细寻找峰壁上的人牵黄牛的形貌,但注视良久,不能辨识,问船夫亦不能指出,他感到十分遗憾。

过黄牛岩后,他记下了沿江奇异的景色:“北岸山顶,大孔豁开,孔上有一条横卧如架桥者,曰天然桥。南岸则怪石罗列于山腹,如老猴人立而相戏者,为数凡六,曰石猴子。瞿塘之山,仅能生毛,巫峡则带土而稍苍。至黄牛树木阴森,交柯攒翠,瀑水挂其间,若断若续,虽巧画者,不能写其真”。

他将黄牛峡与瞿塘峡、巫峡作一比较,认为西陵峡好看的景点最多,更幽美。“瞿塘巫峡皆奇绝,看到黄牛景最多”。过了南津关,“若别开乾坤,山益卑而远,水益阔而慢。盖瞿塘、黄牛与巫峡所谓三峡者,其峰峦岩壁雄伟奇状之观,举凡天下山水,无复出其右者。”这是他游三峡后一个总结性的评价。

抵达邓家沱后,山夷水缓,作者经历了急流险滩之后“神意翛然,如出于千军万马之中,而入于灯红酒绿之场。”他写诗曰:“峡门开处水平空,又过江干正敛风。山入夷陵皆贴地,扁舟来系绿杨中。”这已经有点接近江南水乡的味道了,视野开阔,心情愉快。

宜昌:帆樯猬集,盖上游一都会也

次日很快到了宜昌,这里是三国夷陵之战的古战场,又是欧阳修贬谪之地,少不了要泊船游历。没想到这里竟是三峡游途中最繁华之地。是因为同治九年特大水灾对其的影响不大,抑或是经济复苏较快,不得而知。但街市殷富,江中舟楫密集,夜幕中仍是笙歌不断,俨然是长江上游一个大的都会。

他记载道:“下盐船,更买小船抵宜昌城下泊焉。宜昌即夷陵,为重镇,三国时为吴西陵。街衢殷富。城南引江水,成一大浜,帆樯猬集,盖上游一都会也。欧阳文忠尝谪于此,遗迹不可复识。然追思低回,不能自释……日暮倚舷而坐,冰轮送凉,笙歌之声缭绕满江,夜分乃止”。

这个记载令人感动,他是怀着对中华文化朝圣的心情而来。他写了《宜昌夜泊》:“夷陵厄巴蜀,荆楚有门庭。月照虎牙白,山连马肺青。三游留古洞,至喜表高亭。凭吊无人共,含情近酒瓶。”诗概括了宜昌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写了到三游洞凭吊古人。诗中有一种怀古之幽情,那是他对中华文化的崇拜之情,如丝如缕。

竹添进一郎四岁学《孝经》,五岁学《论语》,七岁读《资治通鉴》,十六岁到熊本城,在儒学名家门下求学,所以他的汉学功底深厚,他是深受中华美德熏陶的汉学家。上面引述他的三峡游记和三峡诗中,我们不能不佩服他对中国古代典籍的熟悉乃至精通,更佩服他能文善诗的才华,以及对中华文化的热爱。

就在他离开宜昌时,还依依不舍地深情回望。壮丽的三峡山水激发了他的诗兴,才华横溢的学人,一过峡江诗满船,留下了中日文化交流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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