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回忆——郭风在中国散文诗乐山会议上
2010-07-12刘允嘉
刘允嘉
1986年海梦(右)和著名诗人郭风(中)柯蓝在乐山年会
记得在2007年8月,我曾写过一篇怀念柯蓝的名为《苍凉的回忆》的长文,现在又写成这篇名为《温暖的回忆》的文章,却是怀念郭风的,可以视为姊妹篇。这两篇文章,从一个侧面写了我对当代散文诗的两位旗手的无尽的怀念。
在当代中国散文诗的发展史上,上世纪90年代以前有三次盛大的散文诗作家的聚会。第一次是1985年7月在哈尔滨举行的第一届年会,第二次是1986年10月在四川乐山举行第二届年会,第三次是1990年9月在山西五台山举行的第三次年会。这三次年会均有来自全国的二百多位散文诗作家,浩浩荡荡,有如春潮。第一届年会,诗坛泰斗艾青来了,当时的煤炭工业部部长于洪恩也到会祝贺。他热情无比,向东北下属发出指示,凡散文诗作家所到体验生活之处,要以接待他一样的规格接待他们。因此,我们每到一处煤矿或草原都有浩浩荡荡的车队相迎。当然,这已是温暖的往事了。这里专门记述一下1986年的乐山年会。
1986年10月,中国散文诗第二届年会在四川著名风景区乐山凌云山隆重举行。这是继1985年7月哈尔滨第一届年会后的又一次盛大的中国散文诗作家的大聚会。二三百位作家从天南地北赶来,济济一堂,共商中国散文诗发展大计。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中国散文诗的鼎盛时期,而散文诗大家、福建作协主席郭风先生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参与这样的盛会。这是令人难以忘怀的。
凌云山苍翠青幽并拥有大佛而名扬天下。凌云山坐落在乐山城隔江相望的地方,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相汇之处,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宋代曾作嘉州(乐山)太守的苏东坡,到了此地,乐而忘返,故有“只愿常作嘉州守,载酒时把凌云游”之句。
只爱静静地写作,极少远行的郭风先生,那次居然应邀前来了,这是那次年会的幸事。这位大作家,不仅仅在散文诗界,就是在儿童文学界也备受尊敬。他平生著述30余部,影响遍及国内外。
郭风的名著《叶笛集》于1959年出版,笛声悠长而飘逸,月白风清,笛韵笙歌,有阴柔之美的精魂,读后让人尽享大自然的温馨。
郭风那次前来凌云山,是由我前去双流机场迎接的。陪同郭风的有福建的作家陈慧瑛、陈志泽、陈文和等朋友。
那时正是1986年10月,是最宜人的季节,晴空一碧,万里无云。我早早地来到候机场上,向蔚蓝的天空久久仰望,心想很快就会见到郭风前辈了,于是不禁默诵着他1942年所写的散文诗名篇《麦笛》。
麦笛是愉快的笛子。
麦笛是我们村里每个人都会吹的笛子;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天真的笛子;是大人也喜欢的笛子。
麦笛是拣一枝新鲜的、才摘下来的麦梗作管子,便可以吹出很好听的音乐的、简便的笛子。
呵,吹着麦笛,把收获的欢乐吹出来;把劳动的欢悦吹出来;把春麦的新鲜的香味谱着音乐吹出来;把田野的露水和朝阳的香味谱着音乐,从那小小的麦管里吹出来吧;把我们心中的梦想和希冀谱着音乐,从那小小的麦管里吹出来吧。
吹吧,全村集体的音乐团,我们每个人手中有一只麦笛。这里,那里,到处吹着麦笛,吹着我们艰苦的劳作的歌,吹着我们对于幸福的希望的歌吧。
郭风吹麦笛的快乐,让人们放松和愉悦,像聆听一曲田野的二重奏,把童心世界的纯洁从容道出,一种深厚的博爱包容着你。
1986年在中国散文诗乐山年会上,本文作者刘允嘉(右一)与中国散文诗学会主席柯蓝(左二)、郭风(右二)合影。
这章《麦笛》,写得朴素、自然、通俗,它曾带给人们许多对乡村的向往和梦想。
这时,我又想起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郭风受上海教育出版社委托主编的中学生文库《散文诗》。郭风在这本书的“前言”中说,他“能力有限,而且年纪大了,精力不足,仍然答应了,希望在校的青少年们,能从具体的作品中,对我国现代散文诗的发展情况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式的了解,并从阅读中欣赏些较优秀的散文诗作品。”从这段话中,不难看出郭风前辈在二十多年前就在青少年中播撒散文诗的种子了。
在这本郭风先生编选的《散文诗》中,有幸选了我的一章叫《距离》的散文诗。他在征求我意见的信中说,他之所以选它,是因为写得朴素自然,特别是收尾那句“你的悲欢就是我心中的阴晴”,是点睛之笔,它包容着一种难能可贵的和谐的情怀!
为了一种难以忘却的纪念,我把这章短短的散文诗抄在下面——
距 离
我邀你去登春风染绿的茶山,你却不愿离开柔浪轻抚的河湾;
你说北方草原的七月是美丽的。我却说南方花圃的三月多可爱。
这么多不同的爱恋,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其实,山峦和河湾都是大自然的儿子,草原和花圃都是亲密的姊妹,北方和南方同在祖国的怀抱里。
而且,你的悲欢,就是我心中的阴晴。
我们,有什么阻隔不相近呢?
正当我还沉浸在郭老的关爱中,天空一阵轰鸣。抬头一看,一架银灰色的飞机从天而降,迅速滑过长长的跑道,缓缓停在一片绿色草坪旁边。我十分激动,赶紧跑去出站口,把欢迎的牌子高举,在人群中张望。不久就顺利地接到了郭风一行。
我是第一次见到郭风先生。只见他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中等个子,朴素得就像他的散文诗。他一脸微笑地紧紧同我握手,并把他随行的作家一一介绍给我。他是那样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大作家的架子。微风吹拂着他有点灰白的头发,仿佛一株饱经风霜的榕树,好像一阵悠扬的叶笛在我耳边吹响。
那时,有点令人费解,为什么远道而来的这位蜚声文坛的老作家,作为东道主的我们,怎么没想到派专车来接呢?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小车有限,不像如今遍地都是小车。因此,我只好十分抱歉地委屈他们去赶公交车,先到眉山后再转车去乐山。
车行不算太快,使福建来的朋友可以尽情地欣赏蜀中川南风光。时值仲秋,看不尽的秋山秋叶,并不寂寞。到了眉山,下了车,郭风就站在一座石拱桥头,眺望周围景色,十字路口有苏东坡塑像。郭风不无感慨地说:“苏东坡才华超群,写出了不少前无古人的诗文。他豪放浪漫的胸襟,大江东去的气势令人倾慕不已。”如不是时间太紧,他一定去三苏祠拜祭。
1986年在中国散文诗乐山年会上,本文作者刘允嘉同著名散文诗作家耿林莽(中)、海梦(右)合影。
当时已是中午,我赶紧找了一家饭店,想为郭老一行洗尘。郭风说,这餐饭还是简单一些好,不要大鱼大肉。他提议,早就听说苏东坡发明了一道菜,叫“东坡肘子”,还有四川出了名的豆花。我遵照他的意见,愉快地让他们进了一次地道的川味午餐。
在车上,我们一路谈着蜀中风物,不觉就到了乐山,已是下午三时了。在凌云山宾馆脚下,四川作协副主席、诗人唐大同和《青年时报》主编、诗人海梦已等候在山脚下了。那时还没有手机,联络困难。他们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大同与海梦素来对郭老怀着异常尊敬之情,只见他们见郭风来了,立即快步上前从郭老手中接过行李,挽着他的手向就日峰宾馆走去。
上了山,在宾馆门口,柯蓝等几十位作家已等候在那儿了。郭风与柯蓝两位中国散文诗的会长、一南一北的散文诗旗手相逢在这青山怀抱、秋阳灿烂的地方,紧紧相握在一起,仿佛刚刚相遇的两朵祥云。这是令人难忘的1986年10月,那是中国散文诗最兴旺繁盛的年头。不仅郭风、柯蓝带着他们的“叶笛”和“短笛”来了;而且散文界的杰出作家,如耿林莽、李耕、丁芒、王尔碑、刘虔等等都来了,诗刊主编杨子敏、华夏诗报主编野曼等都前来蜀中欢聚这一中国散文诗的盛会。真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呵!据我所知,郭风爱清静思考和写作,极少参加诸多年会和笔会。这次他能登临凌云山,千里迢迢,赶来相聚,而且兴致很高,真是中国散文诗的幸福。
在这次盛会上,郭风老师在谈到散文诗的创作时,多次强调:“散文诗要写得朴素自然,所谓‘自然天成’,它一定是社会生活的情感写照。不要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毫无内涵。那样,会败坏散文诗的声誉!”
岁月滔滔,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为中国散文诗的事业奔劳一生的柯蓝、郭风二位旗手已相继辞世,但在他们精神的鼓舞下后继有人。以诗人、社会活动家海梦为主席的中外散文诗学会的成立,把中国散文诗事业推向一个新的境界,不仅有了自己的刊物,还拥有了分布在各国各地的庞大的具有新鲜活力的队伍,老中青三代作家撑起了散文诗的一片蓝天。王幅明先生主编的《中国散文诗90年》,全面而深刻地总结和介绍了中国散文诗艰难而辉煌的历程。如今中国散文诗已赢得了她作为一种独立文体的地位。这是可喜可贺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的书柜里仍然保存着乐山年会的朴素的纪念册。郭风为众多作家题字留念。郭风为我留下了珍贵的赠言:“散文诗是最善于吸收众文体之长的文体。”一天,郭风面对青幽幽的山景,邀柯蓝、陈文和与我以凌云山为背景拍了照,这是极珍贵的留念。
在乐山年会期间,我们还经常陪郭老在大佛身边散步。他发现沿江边渔家很多,便说他很想了解渔民的生活,于是我们陪他去走访了几户渔家。我曾把这其中的两次访问用散文诗把它们记录下来。
其一:
夕阳过江去了,把一角彩衣留给了渔家。皂角树下,古朴的石桌上摆着晚餐,像正开放的一朵无名的花。女儿微笑地擦拭着一只青花瓷酒盅,小儿子从土陶罐倾出黄酒,一位妇女携一缕炊烟,从屋檐下匆匆走向河堤。她伫立着,用蓝花围腰揩着手,然后拢一拢头发,向浅红的江面,撒去一个习惯的期待。
其二:
渔家小院,溶着黄昏的温柔。
在青山与绿水之间,拉起一扇透明的帘子。
这边,祖母默默地织着网。那边,孙女儿低着头也织着。一朵淡紫色的野花,在她的发辫上绽开了。
祖母哼起了那支古老的摇篮曲。
孙女儿抬起头,倾听着倾听着……她把多年的憧憬和期待,都投进心的摇篮。
然后,向夕阳那边村落,投去一个不远不近的微笑……
一天黄昏,我们陪着郭老走在大佛身边,他凭栏眺望,见三条江在大佛脚下汹涌汇流,便问:“这是哪三条江?”我说:“这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郭风微笑道:“‘青衣江’,这名儿取得很美,多有诗意。”我说:“大渡河的上游又叫沫水,诗人郭沫若的故乡沙湾,就在沫水和若水交汇处,因此诗人便取名为郭沫若,这是诗人对故乡的一往情深。”郭风听了说:“你们四川真是天府之国,人杰地灵,是出大诗人的地方!”
就这样,郭风先生在乐山就日峰度过了几天美好的使他终身难忘的时光。
每当我回忆这些往事就感到无限幸福和温暖,他朴素、隽永的散文诗,仿佛一声声悠扬的叶笛时时在向我呼唤,他作为仁者和智者的风范,常常照耀我的诗意人生。
2010年3月追忆于成都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