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站在荒野的中央
2010-07-12深圳张型锋
深圳 张型锋
稻草人站在镰刀留下的伤口上,丰收后的土地一脸疤痕。冰冷的风从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吹来,稻草人忍不住一声声咳嗽。他咳出的血丝像一条条蚯蚓,从他碎裂的心脏爬出,经过了干瘪的喉管,在光裸的土地上蠕动,游行,爬走。
一声声的咳嗽,让他的胸膛响起雷声的轰鸣,他的思念像闪电一样劈开夜空。她在哪里熟睡,梦见白云一样飘过村庄的羊群;她又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在清晨的薄雾里,头戴一顶竹篾斗笠,踩过一片轻软的草地,露水打湿了她自己编做的草鞋?
稻草人站在荒野的中央,他的眼睛是昏黄的灯盏,像在风中摇曳的昏黄烛光。稻草人一声低沉的叹息,熄灭了满天跳动的星火。万籁俱寂,连自诩“为土地而歌”的四脚蟋蟀,都悄悄藏起了草叶的竖琴。稻草人关闭了耳膜,他听不到哪怕是一粒芝麻大小的声音。
漆黑的夜,是一块化不开的墨。
没有火把,更没有灯笼,稻草人伸展着僵直的胳膊,他一动不动。他的姿势从很久以前那个杜鹃开花的早晨,到很久以前那个萤火虫追赶流星的夜晚,一直没有改变。这中间又有多少个雾气氤氲的早晨,又有多少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稻草人说不清楚。他似乎还站在青草萌发的春天的边缘,却已经送走了夏天之后叶落枝黄的秋天。稻草人伫立在冬的门口,在打了无数个喷嚏之后,遭遇了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彻骨风寒。
更大的风寒来自他的内心,稻草人站在时间的夹缝里,他无法抱紧双肩,却一阵又一阵颤抖。他苦苦守候着一个人的爱情。这个人是他自己,他的爱情是独角戏。
稻草人射出思念的箭,他的箭穿行在绝望的真空里,他爱的人无法察觉。
她不知道他的冷暖。她不知道他光着的双脚,踩着冰凉,稻草人没有一双红布绣花的鞋子;她不知道他裸着的肩膀,落满寒霜,稻草人没有一身双层夹棉的冬袄。
他终究挣脱不了思念的蛛网,在梦的背面,在月光的阴暗处,稻草人又一次在记忆里寻找她的歌声。她的歌声饱满得像高粱火红的穗子,粘着一朵朵野菊花的浓浓的香,飘过了三月的小河,飘过了八月的山冈。
野菊花的香味让他陶醉,让他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稻草人站在十一月的天空下,他的周围是几千里的孤寂和荒凉。田野金黄的地毯,早已被那些忙碌的身影卷入粮仓,这个过程快得让人难以置信。仿佛一群饥饿的山羊,在嘴唇闭合的一瞬间,啃光了一片无边的草原。青嫩的草,金黄的稻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喊一声疼痛,便离开了它们的母亲,离开了它们因过度悲泣而聋哑的母亲。土地上只有呜咽的风,天空中只有流浪的云。
一只只飞鸟在沉闷的傍晚收紧了翅膀,它们恐惧于一场暴风雪的来临。
稻草人慢慢老了,他的银发一根根脱落,像一个牙齿松动皱纹深陷的老人。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潮涨潮落,再也没有奔涌的河流。血脉的航道久已干涸,稻草人无力挽留他的青春。他的手掌握不住正午的阳光,他的双眼看不见夜晚的星辰。
稻草人站在荒野的中央,周身充满了浑浊的霉味。他听到了皮肤爆裂的声音,他身体的长城就要坍塌。一片掌形的枯叶终将把他覆盖,一朵六瓣的雪花终将把他埋葬。没有葬礼,没有人在风尘中向他祭拜。稻草人只能用泪水来淹没自己。
满世界血红的泪滴,是他一生不堪承受的思念;满世界血红的泪滴,是他一生未得启齿的语言。